正文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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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后,戊芳女装的生意越做越大,资金宽裕了很多,丁戊和黎若芳搬离了原来与别人合租的房子,转而租了同一个小区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当然,这些都主要归功于黎若芳,她不断东奔西跑开拓批发市场,省城周边几个县都有了比较稳定的批发客户。相对于黎若芳事业上的成功,丁戊在戊芳女装的地位变得越来越尴尬,甚至成为了可有可无的人。黎若芳在店里时,她就是店里真正的主人,看上去也是唯一的主人,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丁戊是否在店里,他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打扫卫生,再就是偶尔接待几个顾客,但也少有完成交易的时候。

黎若芳也曾想让丁戊接触批发生意,齐城有几个老客户放弃戊芳女装,改从省城其他门店批发女装,丁戊见过他们,黎若芳就让他回齐城见一下那几个客户,做做公关,争取把他们再拉回到自己的店里。丁戊回到齐城后,去了前两家,他都没有谈成,他觉得,做生意是两厢情愿的事情,既然人家不想再批发自己的衣服,再怎么死乞白赖去求他们,他们照样还是不会买,白白损失了自己的尊严,后面几家的情况差不多,就算自己去了,也不会有好结果,白浪费时间,索性也就不去了。回到省城后,丁戊把事情经过告诉黎若芳,黎若芳气得直跺脚,她对丁戊说:

“我说你怎么这么快就从齐城回来了,原来是只去了两家,这些客户都是我辛辛苦苦拉来的,后面几家,你连去都没去,就放弃了,你太让我失望了!生意要都像你这么做,不赔死才怪!”

从那次以后,黎若芳再也不让丁戊接触批发生意。

在那几年里,黎家接连发生重大变故。有一天黎母外出去村里的商店买东西,回来的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摔了一跤,之后就昏了过去。邻居发现以后,赶快告诉了黎父,黎父把黎母背到村卫生室,医生看了看说,黎母是中风了。输了两天液,黎母才醒了过来,醒是醒了,却落下了偏瘫的后遗症。黎母原本说话就咄咄逼人,不给黎父留半点面子,偏瘫之后,行动不便,脾气更加暴躁。虽然此时她嘴角歪斜、吐字不清,但这丝毫没有降低她说话的热情,她不断吩咐黎父做各种各样的事情,而黎父时常会听不清或者听错她的话,这让黎母非常不满。黎父每天骑三轮车载着黎母出去遛弯,一个人把家里的活都包了,还变着花样给黎母做饭,然而黎母看不到这些,她看到的只有黎父不听她的话,不按她的要求去做,做事总打折扣。黎父只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又没地方说理,和黎母讲道理是没用的,他和黎母生活了几十年,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黎母是一个最喜欢讲理的人,但她只允许自己对别人讲理,不允许别人对她讲理,只有她讲的理才是理,别人讲的理都是废话,既然都是废话,也就不用说了。黎父脸色一天天变差,身体状况每下愈况。然而,偏瘫的人不是黎父,而是黎母,不偏瘫的人是没有生病的权利的。

黎母中风一年多以后,有一天黎父又骑三轮车载着黎母到村里的路口找人聊天。黎父听着黎母和人东拉西扯的闲聊,看到远处走过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人,来人不是本村的人,起初黎父并没在意,以为是来走亲戚的外地人,走到近处才发现,那个男人有些眼熟,像是自己的一个老战友。男人走到路口以后,向人打听这里是否是小黎庄,黎父是否住在这个村里,黎父几步跑到男人面前,分别几十年的战友相对而泣,拥抱在一起。黎父推着三轮车,带着战友回到了家里。黎父的战友来自东北,年轻时和黎父在一个部队当兵,在西北服役,退伍以后他每每想念自己的战友,退休以后思念愈切,就开始了寻找战友的旅程,打算利用一年的时间把以前的战友都见一面,这样就算是死了也不会有遗憾。战友们当兵时,彼此并没有留下详细的地址,只知道在哪个省的哪个县,不知道是什么乡镇、什么村,男人踏上旅程后,才发现人海茫茫,找人何其困难,几经挫折之后,他发现了一条找人的捷径,那就是去各地档案馆查询退伍军人的档案,军人退伍之后会返回原籍报到,报到时会登记详细的家庭住址,即使后来他们的住址发生了变化,也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按照这个线索,男人顺利找到了七个战友,其中有三个已经不在人世,黎父是他找到的第八个战友,除黎父外,他们在齐城县还有另外两个战友。到黎家之后,黎父和战友相互诉说了离别之苦和思念之情,后者说了自己一路走来的艰辛历程以及战友去世的痛彻心扉,二人不觉又掉下了眼泪。当天,战友就住在了黎家。第二天,黎父带战友找到了齐城县的另外两个战友,四个人一起喝了个大醉,晚上黎父就住在了战友家里。第三天下午,东北战友离开齐城,再次启程去寻找下一个战友。黎父也想跟随战友一起出发,然而他不能离开,也不敢离开,只能把对战友的思念埋在心里,他对自己说:“在这个岁数还能见到一个外地的战友,应该知足了。”黎父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

战友在齐城的几天里,黎父要陪战友,只好把黎母一个人留在了家里。有外人在家里的时候,黎母不好说什么,战友走了,黎父刚回到家,黎母就开始了秋后算账,把攒了几天的话一股脑甩给了黎父。黎父内心非常恼火,只恨自己没有和战友一起离开。那一天,黎父很晚才睡。第二天早上,黎母叫黎父起床做饭,往常时候,他不等人叫,早就自己起来做饭了,可是今天却怎么叫都不起来,黎母异常气愤,拿起拐杖在黎父的后背上打了一下,他还不动,黎母这才发觉不对劲,把手放在黎父鼻子下面,发现他已经没有了呼吸,再一模胸口,心脏也停止了跳动。黎母拿起拐杖慢慢挪到了门口,叫邻居帮忙找村里的医生来看看。医生看了黎父的情况,说他是突发脑溢血,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

黎父去世后,丁戊和黎若芳把黎母接到了省城。此前,他们租的是五楼的一套房子,黎母到来之前,黎若芳退掉这套房子,转而租了二楼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小区里没有正规物业公司管理,一楼窗外太脏,还经常失窃,尽管黎母活动不便,为了安全,也只能租二楼的房子。

小黎庄人都说,黎父是被黎母气死的。然而黎母并不这么觉得,她自认为是世界上最讲理的人,她说的话句句在理,怎么可能会把一个大活人气死?她思来想去,得出了一个结论:就算黎父真是被气死的,气死他的人也不是自己,而是丁戊,对,就是丁戊,就算不是直接气死,也是间接气死,如果不是丁戊不争气,她就不会被气到中风偏瘫,她不偏瘫,也就不会每天冲黎父发火,黎父也不会被憋屈死,归根结底,丁戊才是罪魁祸首。黎母对丁戊的不满

与日俱增,到省城之后每天对丁戊几乎只有讽刺和挖苦。

黎父的去世,让黎母受到严重打击。之前她觉得黎父就是个榆木疙瘩,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现在她才明白,黎父对她而言是多么重要,除了黎父,没有人愿意听她唠叨,任凭她数落,没有了黎父,她就是一个没人愿意搭理的瘫痪的老太婆,就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会时不时地回她几句嘴,让她心里窝火。在如意酒家当服务员时,丁戊就练就了面对客人的刁难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的本领,他把黎母当成一个客人,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黎母的刁难就像是打在了海绵上,对丁戊毫无杀伤力,就好像她什么都没有说一样,这让她非常没有成就感,她讽刺丁戊的动力也减少了很多。时间长了,黎母发现,丁戊的性格和黎父有几分相像,虽然丁戊事业上不成功,但很会照顾人,黎若芳在家里什么都不干,所有家务都是丁戊一个人做,黎若芳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也远不及丁戊,更重要的是,黎若芳不愿意听她唠叨,而丁戊则可以耐心听她说话,这让黎母对丁戊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她不再怪丁戊气死了黎父,而是每天盼着他回来,把憋了一天的话说给他听。

然而,丁戊终究不是黎父,不能全天候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丁戊在家的时候,他首先是围绕黎若芳转,服从黎若芳的指挥,其次才是听她说话。黎父在世时,他每天都会骑三轮车带着黎母到小黎庄各个胡同口,和不同的人聊天,虽然她说话口齿不清,但每天都有大把的说话的机会。住在楼上的黎母感觉自己就是在蹲大牢,还是单间的监狱,丁戊和黎若芳每天白天都很忙,没有时间陪她,晚上回家后,专门用来陪她的时间也很少,去楼下遛弯则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左邻右舍、楼上楼下都是在这里租房的年轻人,没有一个和她说的上话,而且这些年轻人多数白天都不在家,除了她,整个楼上白天几乎就找不到其他人。丁戊、黎若芳租住的房子是在二楼,黎若芳多次叮嘱黎母,让她不要一个人下楼,那样太危险了,然而极度空虚的黎母还是经受不住说话的诱惑,自己拄着拐杖走出了门,她一步一步向下挪着脚,心里想着,从二楼到一楼不过就是二十几个台阶而已,很快就能走到,然而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行动能力,还没走到一半,就摔倒在地了。这次摔倒,让黎母的中风更加严重,彻底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嘴里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就像一个哑巴。身体瘫痪、不能行动还好说,不能说话,这可真是要了黎母的命,她说什么别人都听不懂,不到一年她就去世了。

后来,人们说,黎父是被话气死的,黎母是被话憋死的。

把黎母接来省城之后,丁戊和黎若芳的关系一度缓和了很多,像是从寒冬到了春天。黎母在省城期间,丁戊承担了照顾黎母的大部分工作,这让黎若芳暂时忘记了他在生意上的一事无成。黎母的去世让丁戊和黎若芳的关系迅速变差,又回到了寒冬。丁戊自知,在做服装生意这件事上,黎若芳完成了绝大部分工作,由两个人名字命名的戊芳女装,实际上是担在她一个人肩膀上,他想努力跟上黎若芳的步伐,然而他们的差距实际上却越来越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去做,才能弥补这个差距。事业上无法跟上黎若芳,丁戊就只能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做家务上,诸如洗碗做饭、洗衣叠被、擦桌扫地等等所有的家务都成了丁戊的“分内事”,甚至衣服、被褥、袜子等破了的时候,他也会主动去补,并且做得很好。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越来越大,亲人又离开了人世,黎若芳觉得自己就快被压垮了,丁戊的家务做得越好,黎若芳就越是觉得他在生意上一无是处,空长了一个大个子,毫无志气可言,只会做一些家庭妇女才会去做的毫无意义的家务事。

丁戊也想过,戊芳女装雇一个店员,他在省城里再另外找一个工作干,打拼出自己的事业,那样黎若芳对他就会另眼相看,他们也会真的买到属于自己的房子,然而到省城之后,他只干过饭店服务员,省城也有工厂,但都远离市区,往返非常不便,除了去饭店和工厂,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而且雇一个店员的开销和他在饭店里当服务员或者在工厂里当工人挣的钱差不多,当服务员和工人并不能增加他和黎若芳的收入,他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家务活,那样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况且,当服务员和工人能算是事业吗?丁戊把省城里的各行各业都想了一通,似乎没有哪一项是属于他的,他不知道自己的事业究竟在哪里。他想起了赵我行,对那个乞丐充满了羡慕,乞丐就是赵我行的事业,他是一个成功的乞丐,可以挣钱养家,自己连一个乞丐还不如!

黎若芳对丁戊说:

“现在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省城里又开了几个服装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各种成本还一个劲地上涨,店铺租金从四千涨到六千、八千,现在直接涨到了一万,衣服的进价也上涨了不少,咱们每个月挣的钱还不如原来多呢。再加上,越来越多的人在网上买衣服,以后的生意会越来越难做。现在省城的房价像火箭一样上升,咱们哪辈子才能买得起房子?这么多年,你一点长进都没有。我妈以前说的没错,她就是被你气到瘫痪的,我爸也是被你气死的,我早晚也会被你气死。”

面对黎若芳的责备,丁戊开始时总是笑脸相迎,请求黎若芳的原谅,并承诺一定会改变自己,把生意做大,挣钱买一套自己的房子。然而,生意对丁戊而言,却始终如镜中花水中月,看得见,却摸不着,省城的房子越盖越高、越来越多,但没有一套是他买得起的。黎若芳的责备日益频繁,她不仅指责丁戊在生意上一事无成,拖了她的后腿,还经常说他没有把家务做好,让她一回到家就没有好心情,丁戊真的一无是处了。丁戊和黎若芳虽然还同床而居,但夫妻生活的次数越来越少,变成了黎若芳对丁戊的一种恩典。

丁戊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受到了双重摧残,他越来越难以忍受黎若芳的责难,无法再压制心中的不平之气,他开始反驳黎若芳:

“戊芳女装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开的,每天我和你一起上下班,家务活我一个人全干了,你回到家就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在老家,这些事情都应该是女人干的!”

“我不想做个全职太太吗?你要是有能耐,就把生意做大啊,你挣钱养家,我来干家务。结婚的时候,我什么都没要,你说以后挣了钱,要给我买金首饰,还说买钻石的戒指,你买了吗?”黎若芳说。

丁戊和黎若芳都发现,他们的灵魂和肉体都在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距

离越来越远。他们甚至已经看不清,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人和当初结婚时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同一个。

丁戊和黎若芳结婚的第六年。那年,齐城的冬天特别冷,积雪没过了鞋,房檐上的冰棱子有几十厘米长,如果南蛮庄还有池塘的话,上面一定满是玩乐的孩子,这样的冬天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出现,南蛮庄人似乎又回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

入冬以后,丁力时常感到腹痛,开始时他不以为然,还坚持上班,少上一天班,就要扣一天工资,虽说他每个月工资只有八百块钱,平均到一天里还不到三十,但丁力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些钱。进入腊月以后,丁力疼痛更加剧烈,疼的次数也更多。他想起多年前自己肚子疼是用热砖头焐好的,下班回家后,他就让孔小翠烧砖头给他焐肚子。坚持了一个星期之后,丁力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他就去村卫生室买了一些止疼药,然而止疼药并没有治好他的病,卫生室医生建议他去开发区卫生院看看,丁力生平第一次走进了医院。要是放在以前,丁力是不会去医院的,但那一年齐城县普及了农村合作医疗,南蛮庄村委会用集体收入统一为村民交了保险费用,虽说村民们仍然没有忘记当年不明不白消失的几十万土地出让金,但村委会为村民交保险,却也着实让村民们高兴了一番,尽管每年的保险费用不过几十块钱,但苍蝇再小也是肉,南蛮庄人是很容易满足的。有了医疗保险撑腰,丁力感觉自己有了进入医院的资本,也就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医生检查之后,发现丁力已是肝癌晚期。医生把丁力的病情告诉了孔小翠,为了过好春节,孔小翠向丁力隐瞒了病情,只说是他得了胃病。

在外人眼中,丁力一辈子几乎每天都是愁容满面的样子,他担心挣的钱不够花、担心东西涨价、担心生病、担心丁戊管不了黎若芳、担心……丁力也像黎母那样经常会说些讽刺别人的话,但他的讽刺只针对自己家里的人,更多的时候是针对孔小翠,不管什么事情,只要孔小翠稍微违了他的意,他就会说上几句讽刺的话。当然,丁力有时候也会讽刺外人,但也是说给自己家里人听,而不是当着那个外人的面说。他不像黎母那样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而是只说很少的话,说完就自己生闷气,因而他每天都有生不完的气。腹内疼痛越来越难以忍受,原本就经常生气的丁力脾气变得更坏。

春节时,丁戊回到南蛮庄,他看到丁力头发花白,身体消瘦了很多,孔小翠则是满头白发,两个人似乎一下子就老了二十岁。孔小翠在四十岁之前就已经有了白头发,四十岁以后白发逐渐增多,不到五十岁就已经有一多半的头发变白,看上去就像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为了不显老,之后她就开始染发。丁力常对孔小翠说:

“人都老了,还染黑头发,花那个钱干什么?”

然而孔小翠还是坚持染发,她不想自己老得这么快。丁力腹部开始疼痛之后,脾气比以前更大,更加看不上孔小翠染发。虽然孔小翠头上的白发已经露了出来,但她没有去染发,一是怕丁力生气,二是想再过一段时间、快过年的时候再去理发、染发,那时候没准丁力的病已经好了,也就不会再埋怨她。丁力去卫生院检查之后,医生特意嘱咐孔小翠,不要让丁力生气,那样会加重病情,为了不让丁力生气,她决定停止染发。春节前去理发,孔小翠的黑发被剪掉,原来隐藏在下面的白发全部露了出来,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头发早已经全白,她的确已经老了。

春节前,丁戊和黎若芳回到南蛮庄,孔小翠偷偷将丁力的病情告诉了丁戊,他想起自己已经离家多年,对父亲的关心太少了,眼泪不禁夺眶而出。黎若芳在南蛮庄只住了一天就回小黎庄走亲戚,之后独自返回了省城。孔小翠看出丁戊和黎若芳关系不正常,但问丁戊之后,丁戊什么都不告诉她,她也不好再问,只能暗中感慨儿子娶了一个不该娶的媳妇。丁力虽然对黎若芳也不满意,嫌她对丁戊管得太严,嫌她不生孩子,可是黎若芳带着丁戊做生意确实挣了钱,还给家里买了大电视、冰箱、洗衣机以及不计其数的衣服,每次过年回来还会给他和孔小翠留下几百块钱,看在钱和家电的份儿上,他对黎若芳又有那么几分满意。

丁戊在家里待了十天才离开。看到儿子回来,还带来了很多东西,丁力的病情似乎有了好转,他告诉丁戊:

“我们村马上要拆迁了,每家会分两套楼房,咱家有两个院子,还能拿到十几万的拆迁费,你三叔只有一个院子,就只有八万块钱。我和你妈当了一辈子农民,没想到老了倒变成城里人了,还是城里人好啊!”

“对,住楼房更方便,也干净。”丁戊说。

“住楼房好是好,可是以后粮食放在哪儿?”丁力说。

“楼房都有附房,有的是在一楼,有的是在地下,附房可以放粮食。”丁戊说。

“还放什么粮食啊?现在总共就剩下两分地,下一年就全部盖厂子了,以后就没有地种了,没有地,就没有粮食了。都这么大岁数了,不种地更好。”孔小翠说。

“不种地,就没有粮食了,蒸馒头还要买面,做被褥也要自己买棉花,想吃个窝窝头,喝碗玉米粥,也都要自己花钱去买,一年得花多少钱啊!还是自己种地好啊!村里怎么就不能给我们留下一点地!”丁力说。

“没有地就没有吧,我们现在都老了,以后也种不了地了,孩子也不在家里,没人种地。牛棚里的两头牛,过完年就都卖了吧。房子拆了,还要去别的村租房子,少说也得住两年,没地方养牛,以后住上楼房,更养不了牛。再说,家里连地都没了,不种庄稼了,牛吃什么?”孔小翠说。

“唉,不养牛,以后家里再遇上什么难事,要急用钱的时候,卖什么啊?”丁力说。

“你就别想这些了,操了一辈子心,还没操够吗?你的病就是操心操出来的。”孔小翠说。

丁戊走到牛棚里,看了看里面的两头牛,这是一大一小两头母牛,大的已经养了好几年,生过几头小牛,小的也已经养了一年多,它们还在安静地吃着草料,全然不知这个有几百年历史的村庄即将消失,它们再无安身之地。

离开南蛮庄、返回省城的时候,孔小翠对丁戊说:

“你和小黎早点生个孩子,晚了,你爸就看不到了。”

丁戊无法告诉母亲,他和黎若芳的关系已经出现了难以弥补的裂痕,生孩子谈何容易!他想把身上带的钱给孔小翠留下,会省城以后再给家里邮寄一些钱,给丁力看病,孔小翠都拒绝了,说家里不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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