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梅山庄万梅开尽之日……愿与君共饮。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从槐树错杂旁生的繁茂的枝叶之中倾泻而下, 靠在树下稍作休憩的男子似在睡梦之中缓缓地伸出了一只五指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 五指皆向外略张，片刻后，又随即慢慢的收紧, 像是伸手正欲抓住眼前之物一般……

“少爷，少爷……”

一直到一阵嗓音未退去青涩的少年音伴随着轻摇着他一边的肩头的颠簸缓缓在男子的耳边响起, 由远处的模糊渐渐地拉到了眼前，愈发的在耳边变得清晰入耳。

“……墨棋？”男子伸手勉强挡住了自己因为自己突然睁眼而变得有些刺目的阳光, “……墨棋, 你……如何在这里？”

一身青色布衫做书童打扮的圆圆脸的少年说道，“少爷，你莫不是睡糊涂了吧？这里是墨家宅啊, ……我当然就在墨家宅啊。”

——是了。半月前, 他便已经回到了墨家宅了。

墨子渊怔然了片刻，脸上再看来已经露出了几分如同往常一般惫懒疏散至极的无赖风流的笑意了。

那一身青衫布衣做书童打扮的少年半弯下了身子, 凑近了树下正支起了一只脚缓缓醒来的男子的清俊端庄的脸, 却只说道，“少爷，老爷唤你去大厅要与你说话。”

那男子于是便懒懒的说道，“你且先回去吧。……如此我知了便是。”

……

那男子不过轻挥衣袖，转身于是便起, 一片轻轻飘飘的落叶顺着风的轨迹慢慢的落在了男子的肩头，叶子还未转黄，仍是鲜绿色的圆叶, 怕是在风声咋起之时经不住过多的颠簸，在枝叶的错杂之中被挤兑了出来的……

——你今年已近而立了。

——子隐，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下去了。

——你喜欢流连青楼烟花场所，我可以不管，但你该成家了，成家，然后生子，这本是人之常伦，子隐。

墨丘坐在了前厅里他常坐的那个位子上，近五十年的岁月在他的脸上早已镌刻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记，此番闭眼长叹的模样更是已经显出了他已多时不曾展露的老态，容颜一如既往的儒雅，倒也是个颇有几分文雅之气长须飘飘的老爷一般的形象，只是眼神之中到底还是已经露出了十分的沧桑疲惫之意了来。

“我为你在京城的一户人家订了一门亲事。”墨丘抬手用袖口掩住了自己一边的嘴角，如此便缓缓地说道，“这个月月初，我与你一道上路，去见见那家的女儿家，如果……”

话还未曾说完，那已站在了前厅之上墨子渊却只慢慢地说道，“我以为……你本不会愿意插手我的婚事。”

墨丘怔愣了片刻，随后便长叹了口气，于是说道，“我本来确实是不愿的。但你若一直因为你母亲的事……你从小早慧，怕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些，只是……你到底不能因此真正误了你的终生的，子隐。”

那一身青衫负手而立的男子顿了片刻，俊朗如玉的脸上似乎极快的闪过了几分若有所思的笑意，随后，那一边的眼角便开始缓缓的抬起，那本惯常几度的带着几分疏散惫懒的笑意，墨子渊于是忽然不急不缓的说了一句让墨丘十分怔愣的话了来，“那我若说，我现如今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呢？”

疏散了几分的眉目中已露出了几分似是不经意的浅浅的柔意，仿若由一圈逐渐开始传播之中的水纹缓缓漫开的轻柔暖极的笑意，“那我若说，我现如今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又如何？……”

——那我若说，我现如今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又如何？

墨子渊从来不屑于掩饰坦承自己内心真正的情感。

随心而为，随性而动，恣意洒然，如此……这才是他真正的墨家墨子渊。

他确实承认，

在那一身白衣的剑客缓缓伸手与他的面前，道却与君共饮的承诺之时，他确实是心动的。或许，还要在更早之前，在第一次见到那月下吹血的白衣剑客的时候，他便已然已经心动了。

无关于礼教，世俗。

理教于他墨子隐，本就是欲加之物，他向来可以对此唾之以鼻。

只是……

对于墨子隐来说，心动却并不往往意味着可以一生携手的最好的证明。

只是心动，未曾倾心。

如此的承诺太重，若能让他甘愿的背负下来，那么……

厅中书生，负手而立，仰目笑谈，浅笑若初。汝止音言，九天为之所动，故云停，汝之灵动，万物为之倾倒，故草横。君子端方本如玉，美玉温良，丹青相邀，可入画否？

如此……

——西门，你现在手中的筹码……还不够……

……

那只身立在厅中的书生衣角缓缓地轻摆，却只勾唇浅笑，转身，便慢慢地踱步走出了大厅之外，院子里的阳光懒懒地倾泻下来，指尖似有轻触到的是带上了几分慵懒之意的阳光。

“我未曾准备接受任何形式的联姻，你早该知道的。”

墨丘一直对于墨子渊心怀愧疚，小时候的疏于亲近，或是早年离母的经历，而他却在此刻如此毫无顾忌的……利用着他的愧疚。

早年父亲让他学文，苦读四书，不近武学，游方求学，中秋诗会，……他尽可以全然一一应允。

只是……

也许唯独只此一桩，——父亲，却是大概只能恕孩儿不孝了。

……

墨丘看着那逐渐离厅而去的墨子渊皱眉了片刻，随即便苦笑着像是对着身边的美妇人又像是在说与自己听一般的说道，“……我早年是不是本不应该放任他这般任性的。”

随后，墨丘便又继续说道，“我虽不愿意真正强迫于他，只是……这个月初他终是还要与我去京城的，总还是要见见面才能再决定下究竟这个婚事是谈得成还是谈不成的。”

“你说……他说自己已有了心仪之人的事情可是有作假。”盏茶的功夫过后，墨丘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沈姨娘却只见轻笑了一声，道，“反正不管怎么说，莫非老爷你是要让子隐今年一定给你带回一个品貌端庄的儿媳妇可是？”

墨丘道，“平常人家的公子在他这个年纪怕是连儿子都已经有了几个了。”说罢，便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沈茵于是便说道，“子隐已经长大了，他该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事了。”

墨丘又道，“平日里子隐回来的时候你不是十分热衷于给他介绍几桩亲事的吗？如今……怎么又……”

沈茵笑了笑，道，“我平日里爱给他做媒，不过是看他已经这般年纪了还未成家多有些着急而已，我给他寻了好几家的姑娘家供他物色，不过是期望他能有一天能真正的看对了眼罢了。只是……不过存了些念想罢了。”

“只是……若说是联姻……”沈茵顿了顿，之后便又犹豫着说道，“……若是依着子隐的性子，怕是断然不会应允的，老爷你也是本该知道的，早年你让子隐学文弃武，甚至是经商也是学了几分的，他都是听了你的，只是在这婚姻大事上……不妨便留予了他一些自由吧。”

墨丘叹气道，“莫非你也觉得我这番做得不对？”

沈茵又顿了顿，道，“老爷，你毕竟还是为了子隐他好的。”

墨丘瞪眼，便说道，“他若不受，又真正能好的到哪去了？”

……

庭前院落，

墨子渊摆下了一局棋似是正与人在对弈，然而，黑白的棋局之上，却始终只有一只白皙的手掌在棋局上轻轻地拂过，对面的棋局之上却只有了一张空空的座椅。

两杯座上香茗，却只有一人列坐席上，唇角微扬，折扇轻晃，落子案上……

“哥……哥哥，你在做什么？”是一个看上去只有五岁光景的孩童从远处的小亭子里面奔跑了过来，扯着墨子渊身下衣袖的一角，如此仰着脸这般的问道，软软糯糯的童音在几声清脆响亮的落子声中尤显得愈发明了。

“我？……”墨子渊懒懒的掀了掀一边的眉毛，却似是只专注的看着眼前的棋局，便笑着说道，“……我在与人下一局棋，一局很大的棋。”

墨子期听了后，便只歪了歪头，于是仰脸说道，“子隐……哥哥骗人，……下棋本是需要两个人的。”说着，便比了比自己右手伸出的两根手指，“这里……只有，……一个人。”

本是天真的孩童稚子，此番这般毫不矫揉的姿态倒也是让墨子渊的眼中不自觉的流露出了几分的笑意。

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于是便随即覆上了墨子期仰着的额头，墨子渊缓缓地说道，“下棋人虽已不在，这局棋却早已经展开了。”顿了顿，又说道，“……我确实在与人正在下一局棋。”

墨子期却于是只是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我已经摆上了我全部的筹码。棋局之外，已是心无两物。

——如此……与你又何如，西门？

黑白色的棋子围成的城墙已经兵临，攻守之数方成五五之数，此局本就当进……不当退。

如此，才方是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