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墨色扬起的手重新放回到方向盘上，当看到少女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阳台窗帘摇动的尽头。

与此同时收敛的，是悬于嘴角优雅迷人的笑意。

他收回目光，轻轻地将抽到一半的雪茄平放在烟灰缸之侧。他记得她不喜欢烟的味道，即使那是烟中贵族的古巴雪茄也是一样。

随后，他闭上眼睛，缓缓地倚在靠背上，沉默地欣赏着音响里婉约而奏的蓝调音乐，一直到他听见车门被推开，只属于少女的柔软娇躯坐到他身旁的声音。

“果然还是没忘记呢。”

“……我猜到了你可能会来。”

少女的话语，冰冷得仿佛唯一能镇住红酒的冰块，轻轻敲击在高脚杯的玻璃内壁。一如记忆中的音色，只是更加地冷漠，也更加地让人心疼了一些，也许，这就是属于少女的成长吧。

“哦？怎么猜到的呢？”

“七月的时候我便得知了你回来的消息——不要惊讶，你的行踪一直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但是我知道以你的骄傲是不会以这样的身份到那里来找我的。而现在，我勉强算是独居一人了，我知道你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了。果然，才第一天你就来了，云大少爷。”

少女的嘴角，讥诮的笑容一闪即逝，但这一切都被青年看在了眼里。

那个时候，三年前的时候，当他即将要去国离乡，前往大洋彼岸的美国攻读IMBA，来向她做最后的告别的时候，还不过是含苞欲放年纪的少女便曾经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而那个时候的他，甚至天真到不能理解她讥讽的原因。

——而就在那之后不久，他便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价。

“嘛，这倒是没说错，不过啊苏蔷小姐，被我这样的人挂念着并不算什么丢人的事情吧，而且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也没有必要戴上虚伪的面具吧。”

自信的笑容里，云墨色眯起眼睛，注视着少女每一瞬细微的表情，希望能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东西。

“如果你也曾期待着这次相逢的话，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而面对对方言语中的骄傲，苏蔷却无心理会和回应，只是侧转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围绕着街灯的黄光逡巡飞舞的白蛾。

“呐，云墨色，你说像人这种生物，一直活在过去里也就足够了吗？”

“哦？”

“只保留记忆中自己珍视的部分，像循环电影般一遍遍地沉溺其中，止步不前，这样就足够了吗？”

“呐蔷蔷，你去过开封吗？”

“嗯？”

“没有去过的话，或许也曾经听过吧。在开封城的地下，层叠着好几个朝代好几千年的城市。从战国时期的魏国，一直到明清，一座座尘封的古城就这样层叠在曾经逝去的废墟遗迹之上，人们将这称作‘传承’。”

“……”

“所以，人是不可能抛弃过去独自前行的，即使珍惜着现在，即使展望着更加瑰丽的未来，我们也不能也无法忘记，是什么塑造了现在的我们，如果我们连它们都否定了，就是在否定自己一直以来的存在意义，不是么。”

在少女僵硬的沉默里，云墨色缓缓收敛笑容，将口袋中的手轻轻地伸向少女的大腿上的手背。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对方久违的肌肤的时候，突然仿佛触电一般收回手的少女的表情却让他轻轻一楞。

“……蔷蔷。”

“……对不起，小墨。”

停留不到一秒便被落寞替代的歉意，以及在这种场合下，终于重新启用的过去的昵称。“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面对少女的表情，仿佛泄气一般露出无奈笑容的云墨色。

车窗外的街灯，随着午夜钟声的敲响整齐地熄灭。

“阔别多年的我们，还能在这样的距离里以这样的立场交谈，对我来说已经是超出预想的进展了呢……毕竟……”

“这件事也是，对不起。”

“不，这句对不起谁说都轮不到你来说啊，蔷蔷。”

云墨色寒怆地一笑，英秀的脸颊上表情却突然转向阴冷，苏蔷有些怔怔地看着少年轻轻攥紧的右拳上凸显的青筋，心中那隐约不详的预感，不可救药地变得清晰起来。

“毕竟，无论你想要做和我同仇敌忾的盟友也好，做等待着我救赎的睡公主也好，从任何的意义上来看，你都绝对，绝对不是我的敌人呢——如果我与你为敌了，那岂不是否定了我至今为此所做的一切吗？”

“……呐，是你吧。”

一个月前的猜想，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印证，这让苏蔷感到脊背发凉。身旁的这个青年，阔别多年的朋友，有着熟悉的五官，熟悉的声音，牢记着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但是……

但是，却仿佛在这让人不安的沉默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般，让她没来由地感到陌生和遥远了起来。

她不希望自己对他产生这样的感觉。

然而事实却是，那情绪根本无法控制，从重新见到他的第一秒开始，便早已预定了将会决堤。

“是你，我知道是你。除了你，没有人会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收手吧，这样做只会让你——”“很抱歉呢，只有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

第一次，优雅绅士的少年有些粗暴地打断了苏蔷的请求。在他秀气的双眸中，一抹原本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锋锐的戾气一闪而过。

苏蔷单薄的身体朝后方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那一瞬间乍泄的杀意伤到。

云墨色，你……

“我不想做让你不高兴的事，也不想对你有任何的秘密，但是遗憾的是，只有在这件事上我不会留任何转圜的余地。你只要知道，我一定会以自己的方式实现对你的承诺就好。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将我永远当做那个时候的小墨，而我也会尽力不去改变的。”

“……抛弃过去吧，你可以活得更好。”苏蔷喟叹一声。

“抛弃过去，我可以活得更轻松，但是却永远无法找回真正的自己。”云墨色轻轻摇头，不再看向少女的脸，似乎怕再这样下去连他也会忍不住动摇一般。

“你也一样。时间不早了，明天还有课吧。好好休息吧。我会再来找你的。”

说话的同时，一根新的雪茄出现在他的手指之间。知道再留在这里也毫无意义的苏蔷深吸了一口气，推开车门。

“For I will be merciful thteousheir sins and their iniquities will I remember no more。（希伯来书8-12，我要宽恕他们的不义，不再纪念他们的罪愆。）”

然后，她有些虚弱地站在黑暗笼罩的领域里，背对着青年手指间一闪而过的火光，话音仿佛从世界彼端艰难穿行至此的濒死的残风。

云墨色点上了雪茄，放在唇边轻轻吸吮着，任凭醇香的云气在口腔中巡游一周，再将之缓缓呼出，这才不紧不慢地回应道。

“For if the word spokeedfast，aransgression and disobedience received a just repence of reward。（希伯来书2-2，那藉着天使所传的话，既是确定的，凡干犯悖逆的，都受了该受的报应。）”

少女并没有听见他的对答。因为早在他点起雪茄的时候，她便已经像踮起脚尖的猫儿般无声地走进了浓墨的夜里。如他所知道的那样，她一直讨厌烟的味道。

云墨色沉默地坐在车里注视等待着，直到视野的彼方，那从阳台中流溢而出的幽紫色光晕彻底熄灭，才在微微懊丧的表情里，吐出一口浊重的气。

“嚯，看起来不太顺利呢，云大少爷。”

以此同时地，在保时捷后座的阴影里，尖锐嘲弄的声音缓缓响起。

“不是让你先去其他地方一会儿吗。这样藏在暗处看热闹，可是不会让我感到开心的。”云墨色闭着眼睛，毫不压抑自己此刻糟糕的心情。

“呀呀，我也只是刚好回来，听到了你们最后的对答而已。”

“……可惜的是，明明是只想让她听到的，她却选择了逃避。”云墨色自嘲一笑。

“说起来，虽然和你结识的时间算不得长，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狼狈呢，云大少爷。”

“……”

“如果仅仅是‘对你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的话，应该也不至于如此吧。吓吓，这么一来，倒是突然对那个小姐有些感兴趣了呢……”

“别打她的主意——”似乎是从对方的言语里揣测出了不妙的讯息，云墨色猛地抬高声音，转过头去，锋利的剑眉可怕地绷紧着。

“她并不是你的复仇对象，相反，她是和你一样的受害者，是我牺牲一切也必须拯救的人。而如果你敢做出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我可不介意把你——”“哎呀呀，不要露出这样吓人的表情吧。”

黑暗中那人露出了讪讪的笑容。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呢，我的盟友。我虽然向来不以好人自居，也曾经有被盟友背叛的经历，但是请你放心，我可决不会对你做不仁不义的事情。而且……我所说的‘感兴趣’，可真的只是单纯地感兴趣罢了。”

“……我只是友情地提醒一下，你的寿命也无多了，也不想浪费时间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吧。”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云墨色重新收敛了情绪，转过头去，看向坐在后座上的纤细身影。

“在那即将上演的戏剧落幕之前，我们还需要彼此的力量，不是么——”

缓缓退却的黑暗。雪茄末端的微芒，照亮了少年锋利的黑色刘海下红瞳的邪异的脸，以及静静悬于少年嘴角的，意蕴不明的笑容。

“克洛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