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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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冥中有许多事猝不及防地劈头盖脸而来,无论如何躲避都被它轻松找到并击中要害。

2007年盛夏的一天,天出了奇的闷热,就算从身边略过的风也带着炙热。张远光着上身,躺在凉席上,头顶的风扇急速旋转,可是,从扇叶上输送出来的风对房子里沉闷炙热的空气没有一点杀伤力。后背出的汗很快蒸发殆尽,脊背和凉席粘在一起,湿湿黏黏的感觉让整个人特别难受。

张远下了床跑到洗手间,可眼前的景象让他打消了用凉水冲澡的想法,因为洗手间里用来洗脸、洗衣服的房间里站满了赤身**的人,有的甚至躺在了水池里,开着水龙头,让凉水从身体上流过。

刚回到宿舍,张远的手机就响了起来,电话里传来父亲急促而哽咽的声音:“你姑妈过世了”。

那一通电话,父亲说了很多,张远却只记住了一句,姑妈过世了。挂了电话,坐在凳子上,他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脑海里一遍遍浮现出自己高中时借住在姑妈家的许多往事,姑妈的音容笑貌清晰地在他脑海里出现,那个沉默寡言,勤劳朴实的农村妇女,一辈子都生活在穷困中,为自己的三个孩子操碎了心。在张远的记忆里,姑妈身上永远是那间已经被洗的发白的呢子外套,头上也永远是那件见证了沧桑岁月和无尽苦楚的蓝色头巾,黝黑的脸上镌刻着自己半生的心酸和无奈。姑妈家的院子里一直有吃不完的韭菜和小葱,在张远高二那年,院里还有青椒、西红柿和茄子,那些都是姑妈亲手种的,虽然她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却是个种地种菜的好手,每年从五月份到国庆节,他们家都没有买过蔬菜。

姑妈平生最爱吃的应该是浆水面片。姑父和两个表弟外出打工时,只要张远下午放学回家就可以看到那间黑暗狭小的灶火仡佬里,一团红色的火焰背后,姑妈一边揉面,一边一次又一次地将快烧到灶洞口的柴火推到锅底下,昏暗的房间里看不到姑妈的表情,但是,她前前后后忙碌的身影一直深深印在张远心中。

一晃三年,张远自高考结束后只见过姑妈两次,今后就要阴阳相隔,再无相见的可能,所有恩情还未来得及报答,她便撒手人寰。也许她即将要去的地方再无病痛和贫穷。

整整想了一夜,所有过去的往事都一一浮现,像极了一场无声的影片,没有言语表达,却让人泪流满面。第二天一大早,张远向班主任请了假,买了回家的车票,十四个小时后,他出了车站直奔姑妈家。

还没到姑妈家门口,远远就能听见唢呐哀嚎的声音,让空荡荡的夜空凭添了几分凄苦哀怨,走到玻璃棺椁前,看到姑妈安静地躺在里面,头发被剃了,脸色黝黑,神情痛苦,张远站在棺椁前,眼泪嘀嗒嘀嗒跌落在地上,周围的一切好像都为他保持了沉默,一种沉到心底的安静!

张远忽而觉得,生命是可笑而悲哀的,一生努力,到最后不过就是一具皮囊,生前多少人围着你,死后却又躲着你。生前你的灵魂被这具沉重笨拙的皮囊束缚着,被现实生活的无奈关押着,所以,他们无惧你的皮囊,而死后,灵魂出窍,皮囊虽死,灵魂却才开始生长,所以,人们才害怕,才懂得尊重。

张远被父亲拉到外面,三个表弟跪在门口,一张张点着冥纸,一滴滴流着眼泪。

张继承看着儿子,思索了半天才开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请了一周假,今天早上从学校回来的”张远红着眼第一次和父亲对视。

“我电话里不是跟你说的很清楚吗?叫你不要回来了,你怎么……”张继承看着儿子的眼睛,没有再说下去,那眼神里包含着很多复杂的情绪,他不敢去解读。

“我长大了,应该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请您不必为我操心”

张继承没有再搭话,因为他觉得眼前的儿子很陌生,甚至对自己用了个“请”字,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不得不让他感到惊讶。

看到父亲没有继续和他对话的意思,张远走到三个表弟跟前,和他们跪在一起,开始烧纸,韩学文看了张远一眼,努力想挤出一丝微笑向他打招呼,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找不到微笑的样子。

姑妈下葬的时间是第二天的凌晨两点,等姑妈入土之后,张远跟着父母和几个宗亲长辈,一起回到中林村,走到村口,他发现先前的土路已经变成了平整的水泥路,周围一片漆黑,而那条白色的宽阔笔直的大路却很是显眼,一直延伸向前方。而他们,正在那条路上前行,一直到家时就只剩下他和父亲两个人,有些人在中途就和他们分开了,因为他们不同路。或许,人这一生也就如这条路一样,一开始会有很多人陪你一起走,但是他们会在中途陆陆续续地离开,等到终点时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不管是父母、亲人、朋友、恋人,他们都不可能从始至终都会陪在你身边,因为,每一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有自己的生命轨迹,长长短短,曲折蜿蜒,都是命里注定的,无法更改。

回到北房,张远闻到浓浓的烟味。爷爷正孤独的坐在炕头,凭着眼睛微弱的可见度,张老汉就像是一个影子一样,躲在这间房子里,注视着窗外的一切,他不言不语,一个劲的抽烟。

“爷爷……”张远声音哽咽,身体颤抖。

“是小远吗?到炕上来吧。”张老汉的声音倒显得平静。

“姑妈她……”

“生死由命,可能是她的阳寿到头了吧,别难过了,死了也就解脱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事不能解决的,干嘛非要寻短见呢?”

“这丫头从小懂事,受了委屈也从不跟别人说,什么事都装在心里,人的心能有多大呀,总有一天是会装满的,到那时再微小的东西也容不下了,所以,到了一定时候就会彻底破裂的”

万籁俱寂,夜深人静,所有已经愈合的伤口虽然不会再痛,但会让人恐惧。西北的盛夏夜晚,凉透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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