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 俞忠平端着夜宵进来，见谢珉仍坐在案前写字，不免心疼。

白日安顿好姑娘们后, 谢珉便回房休息了。说是休息，肯定是去思索青楼接下来要如何弄了。

只是俞忠平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弄到现在, 听下人说他晚膳都没用。

“别写了, 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俞忠平不由分说收走案上的东西，将筷子递给谢珉，“洗过了。”

谢珉只好接过, 简单吃了起来。

“这些天，我的身世, 可有查出些什么？”他恰似随口问。

俞忠平愣了一下, 道：“我不清楚，这些事我一般不参与，不过你放宽心，主子查出来什么，会让寒星告诉你的。”

谢珉嗯了一声，沉默吃着。

那日在赵府, 萧绥碰他前，零星几语提到过自己和赵家的关系。萧绥既已查到线索, 按他的性子就不可能不追查, 但这么些天过去了, 一点风声都没有，是萧绥因为一些缘故没查到, 还是萧绥查到了隐瞒他？

谢珉想到了生门后不远处小树林里那具他埋起来的尸体，脸色微郁，索然无味地舀着碗里的汤羹, 耳边萧绥的话却莫名冒了出来。

——我今天教你吃饭。

他勉强自己又喝了几口才放下碗，道：“我就睡了。”

俞忠平这才放心出去。

躺在床上，谢珉想的却是，他运气真的有那么好，那具尸体这么久都没被萧绥洞悉？

他太忙了，甚至没心力去管那具尸体。

之前是没资源去处理，现在有资源了，资源却是楚王的，寒星保护他的同时，何尝不是监视？

他现在绝无可能去查看那具尸体的情况，这无异于将把柄交到楚王手上。

可不解决，总如鲠在喉。

谢珉懒得想暂时解决不了的事徒增烦恼，躺下便睡了，半夜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谁啊？”谢珉爬起点了烛，托着烛柄往门边去。

门外声音很低，是个女子：“我是白迎枝。”

名字有点耳熟，谢珉反应了一下，她是十三位姑娘中的一位，也是之前世子跟前弱柳如风楚楚可怜的那个，白日在青楼里几乎不说话，性格很腼腆内向，所以谢珉印象不深。

谢珉开门：“有什么事么？”

白迎枝衣着齐整，像是一直没睡下，闻言头低得很深：“我……我有点后悔……不知道要不要回去……”

谢珉一怔，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的确，人白日做决断总是斩钉截铁的，一到了凌晨就会瞻前顾后，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决定。

“我们简单谈谈？”谢珉说。

白迎枝往四处扫了扫，有些嚅嗫。

谢珉道：“放心，我不关门。”

白迎枝这才点点头。过程中一直声音很小，像是怕因她一人的犹豫引起其他姑娘的恐慌。

到屋里坐下后，白迎枝道：“谢老板就一人住？”

“不然——”谢珉话说到一半，脸色微微一变，替她斟茶，淡道，“姑娘这是何意？”

“问问而已。”白迎枝接过茶盏时，小指微蹭了一下谢珉的手。

门还开着，不可能是寂寞了找他排解，所以——

谢珉道：“自是一人。”

寒星是保护他，但也只是守在外面罢了，不可能呆在屋子里。寒星如今肯定知晓白迎枝来找他了，但只要里面动静足够小，寒星肯定听不到，更别说看见——白迎枝正用手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写画画。

她嘴上说的是“真的能行么？只有我们十三个”，却用茶水在桌上写道——“你之前收到纸条了。”

谢珉眸光骤沉。

这是一个肯定句。

她是齐景的人，却又显然不是齐景的人。

谢珉神色转瞬恢复如初，道：“自是当然。”

当然收到了。

白迎枝看着他：“谢老板‘对此’如何想的，可以跟我说说吗？也好让我有点底气，不然我真的睡不着……”

“你不是，答应了么？”

谢珉这句话的重音和断句落在了微妙的位置。

白迎枝眼中浮现愕然，对上谢珉别有深意的眼神，沉默半晌说：“是。我是答应了。但我现在有点犹豫。”

谢珉垂下眼帘。

白迎枝不是穿越者，她承认了，她只是“现在替人来传话”。

那人之前那般大好时机——青楼里只有他和胡车儿，胡车儿还在隔壁熟睡，他都未露面只留下纸条，更别提现在楚王眼线就在不远处。他不可能亲自来的。

只是白迎枝居然知晓他身边有楚王暗卫……

这方人的势力，可不弱。

白迎枝可是世子的女人。眼线都神不知鬼不觉安插到了世子身边。

谢珉喝了口茶，道：“那你的顾虑在哪儿？”

白迎枝低低说：“我怕世子怪罪，也怕你做不到，那就太‘冒险’了，但我现在回去，好像也讨不到好……”

谢珉摩挲着茶盏。

她说“她怕楚王，也怕自己态度不清”。

“我你大可放心。”谢珉佯叹了口气，“求到世子那儿也是不得已，毕竟除了他，我想不到什么能短期借到人的办法。”

“还是想姐姐留下的，可还是得看姐姐……”

“我明白了。”白迎枝嘴角浮现一丝笑。

谢珉说他跟了萧绥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在桌下扯了扯谢珉衣袖，将一早藏在袖中的纸条度塞了过去。

谢珉握住藏于手心，神色不变，二人又闲聊片刻，白迎枝才和谢珉道别回去。

谢珉关上门，熄了灯又躺回床榻上，方拨开长长的纸条，借着点微弱月光看。

看清第一行字的刹那，谢珉脊背紧绷。

“谢珉，我是现代人，知道你父亲。

“你穿越过来当天，我就知道了。一直未出现，是因为这个朝代我们的敌人很多，我不想暴露。

“尸体的事不用担心，我已经在楚王的人调查前，暗中替你处理掉了，小树林里什么都没有，楚王什么也没查到。

“之前警惕楚王的纸条是我留给你的，你做得很好，并没有让他发觉。

“许多消息楚王知道，却没有告诉你。为了让你尽可能安全地待在他身边，我现在一五一十跟你说清。”

……

谢珉看完字条上的内容，将纸条团住攥在手心，心口一阵发凉。

他父亲和他的几位同事是研究平行世界移民的，类人类登陆月球、登陆火星，他的父亲是研究人类登陆平行世界的。

人类生存环境急遽恶化，熵增使末日成为可能的现实，居安思危的人类开始寻找第二个居住地，在否决了几大行星后，最后神奇地发现了平行世界的存在。

同样的生存环境、一脉相承的文明，人类几乎不用适应，不用加以改造，就能在这里开启全新的生活。

他们的世界想统治这里。

当然父亲的研究还在初步探索阶段，受限于技术，第一阶段只能投放几人，不可能实现军事暴力占领。

只能改用软侵蚀。

初衷是让被投放的现代人悄无声息地取代古代人，在古代靠现代智慧逐渐夺取无上政治地位，封侯拜相甚至称王称帝，达到现代间接统治古代的目的。

给他写纸条的人，就是被投放的第一人。

而被投放——即穿越过去的条件，是平行古代世界里的自己濒临死亡。

这是符合世界秩序的。

所以谢珉在另一个自己濒死时穿了过去。

而之所以说是另一个自己，是因为，真的是另一个自己。

——他们都是古代那个自己的克隆人。从小被窃取基因克隆，带到现代抚养，接受现代教育，在古代那个自己临死前穿越到古代，暗中取而代之，完成一次成功的投放。

而因平行世界不受控异动和父亲的意外死亡，项目永远终止，谢珉成了参与这项计划里的最后一人。

父亲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一切，就去世了。

给他写纸条的人要他提防楚王，是因为楚王曾发现端倪，暗中逐一盘查，杀掉了当时几乎所有被投放过来的现代人——大约十人，他们太掉以轻心，太松懈，以为轻轻松松就可以征服占有这个还停留在封建社会的世界，甚至公然说过自己来自另一个世界，或是直接让楚王找到了另一个自己的尸体，结果成了萧绥的刀下亡魂。

那人说，这个世界如今只剩下他和谢珉两个现代人。

而他，欢迎谢珉的加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