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8、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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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总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跟洛宇腻在一起度周末,骤然回到孤身一人,顿时寂寞得无所适从,整个人萎靡不振地蔫着,像一朵遗落红尘的雏菊。

直到坐在开往敬老院的中巴上,凝望着窗上自己的倒影时,他才想起来,这只是开学之后的第三个周末。

魏晋被自己轻微恶心了一下,默默挺直腰杆抬起了脑袋。

一个暑假未见,张老头的房间出现了许多变化。

其中最大的变化是,属于陈老头的那一半房间空了。

张老头则一改坐禅模式,正弓着腰提着一只小水壶伺候盆栽。沿着墙脚新增了一溜花盆,花花草草被他养得摇曳生姿。

魏晋迈进房门一见这景象,心中已经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却还是故作轻松地问:“陈大爷搬走了?”

“死了。”张老头没好气地说。

魏晋很震惊。他还记得陈老头那模样,再怎么瞧都比干核桃似的张老头硬朗些,竟也说没就没了。

魏晋还处于面对死讯会不知所措的年纪,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节哀。”

张老头一脸不以为然:“嗨,敬老院里哪一年不死几个?赶上高峰期,一周送走俩,习惯了都。”

话虽如此,魏晋总觉得他突然开始养花,恐怕还是从室友的死亡里受了些触动的。

“新室友什么时候搬进来呢?”魏晋找来抹布开始擦窗子。

“快了吧,要看他们的安排。”

窗外庭院里,花枝招展老太太们还在跳舞。张老头沉迷浇花,头也不抬。

魏晋鬼使神差地问了出来:“你跟那阿婆,有进展吗?”

张老头皱起眉:“你们这些小年轻哦,成天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

魏晋讪讪:“我还以为你会有些……新感悟。”

“什么感悟?”

“人生苦短啊,花开堪折直须折啊,之类的。”

“有啊,”张老头说,“人生苦短,她也不知道还剩几年,我不折腾她了。”

“……”

“我打了一辈子光棍,是不怕什么晚节不保。可人家这辈子过得四平八稳,有儿有孙的。我为了求个结果,却害她临了还多出变数来,何必呢。”张老头这些话大概也酝酿了不少时候,平日里没人能说,此时对着魏晋便全倒了出来,“就像这个花,你看它开得好看,就不要去折它了。”

魏晋站在原地浑身僵直,简直觉得每一句话都是冲着自己来的。这老头八成是上天派来的npc,跟全宇宙一道劝退自己。他心里转着洛宇的家庭事业、远大前程,带着一丝指向不明的悲愤,喃喃自语道:“那如果我偏要折,会怎么样呢?”

“你折谁?”张老头抬起头,惊怒交集,“你先折断自个儿吧!主意敢打到阿婆头上,现在的小年轻……”

“……”

******

洛宇不好意思带着爹妈吃食堂,就找了家馆子请他们吃饭。洛宇妈翻着菜单啧啧感慨:“这大城市的西红柿炒蛋都比我们那儿贵五块钱。”

洛宇爹妈跟魏晋的父母完全不同,当了大半辈子的工薪阶层,来看儿子一趟就算出远门。

他们其实从来没搞明白过洛宇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的。在他们看来,儿子就是多看了几本数学书,没事儿拿张白纸写写算算一些看不懂的东西。后来班主任就上门了,劝他们将儿子送去搞竞赛。再后来呢,儿子就理所当然似的捧回了一个什么奖杯,稀里糊涂地保送进了牛逼哄哄的大学。

洛宇爹将这一切总结为“祖坟风水好”。

饭吃到一半,洛宇爹开腔了:“你这大学都要毕业了,啥时候谈个姑娘带回家来给我们看看?”

洛宇安静如鸡地低头夹菜。

“不急不急,”洛宇妈说,“他们学业忙着呢吧。”

“那可不。”洛宇忙不迭同意。

“再忙也不能耽误人生大事啊。”

洛宇安静如鸡地低头喝汤。

洛宇妈笑着拍了拍他:“没事儿,男孩子年纪大点更吃香。再说咱儿子这么争气,还怕追不到姑娘吗……”

老两口夸人的词汇严重匮乏,常年在“真给老洛家争气”和“真给我们长脸”之间循环切换。

洛宇连汤都咽不下去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充分理解魏晋出柜的那一刻的心情,也能预估出柜这一行为需要消耗的勇气。此刻他才发现,人自己不到那关头,是永远无法真正做到共情的。

洛宇在学校附近的宾馆安置了爹妈:“我明天再来送你们去火车站。”

“不用不用,一大早的车,你多睡一会儿。”洛宇妈说,“带给你的东西记得吃,吃完了再给你寄。”

洛宇应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洛宇爹只当他临别不舍,在他背上豪迈地拍了一记:“长大了。亲戚熟人都念叨着好久没见你了,过年你可得回家,最好再带个……”

洛宇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说起来,你们还记得我那表姑不?”

这禁语一出口,宾馆房间一瞬间陷入了沉寂。沉默本身已经充分表明了答案,可洛宇爹偏要倔强地问一句:“哪个表姑?你好几个表姑呢。”

“小时候总带我玩的那个……”洛宇已经后悔了,“就,这几年没听你们提过她,刚才也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没别的,就顺嘴一问……”

他住嘴了。爷俩仿佛在进行第一届此地无银三百两大赛。

“早就不知去哪儿了。”洛宇爹硬邦邦地说。洛宇妈面带薄怒,薄怒里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警惕与慌张,责备道:“以后在亲戚熟人面前可别提她。她当初闹得那么大,说什么的都有。小心人家连带着误会你。”

是了,亲戚熟人。这四个字代表了洛宇爹妈的整个交际圈。

洛宇惯性使然地点点头,舌根处一时有些发苦。洛宇妈还放不下心地追问道:“你和她没联系了吧?”

“……没有。”

洛宇拖着脚步走出了宾馆,背脊上似乎还落着两道担忧的目光。

******

洛宇并不是个情绪化的人,即使在此时此刻也看得清楚,父母是爱自己的。这份爱产自牢不可破的血缘纽带,越过时代、环境与认知的鸿沟,朝他传递着原始莽撞的热度。

就像那年他获奖保送后,想要一台电脑打游戏。他爹根本不懂什么配置,却二话不说便去取钱,还叮嘱他“往贵里买,对学习有帮助最重要”。

洛宇知道如果自己孤注一掷对他们坦白,他们在漫长的斗争之后,多半还是会跋涉到他这一边,与他一道面对鸿沟彼岸的魑魅魍魉。而那也不会是因为什么境界的提升,他们依旧苍老而茫然,只是爱他而已。

他们会与自己一道,从此成为老家“不该被提起的人”。自己早已离巢高飞,所以大可以一笑置之,而他们却只剩那个巢了。

洛宇越走越步履沉重,直到快走到校门口了才突然站定。他已经一整天没联系过魏晋了。

洛宇从兜里摸出手机,没有未读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他打了个电话过去,魏晋没接。洛宇心中莫名地有些惴惴,又打了一个,等待音响了七八声,那头才传来一阵嘈杂的噪音,然后是魏晋的声音:“……嗨。”

“魏晋?你在哪儿呢?”

魏晋没吭声。洛宇侧耳聆听,分辨出了音乐和鼓点声:“你在酒吧?你不会是喝醉了吧?”

魏晋说:“嘿嘿。”

洛宇想起了魏晋上次的酒量,顿觉头大:“哪个酒吧?听话,发个定位给我。”

魏晋也不知喝了多少,声音里一股懒洋洋的酒味儿:“你猜。”

“……”

洛宇还真猜中了。

他第二次迈入后窗酒吧的大门,目光在人群里搜寻片刻,才瞧见魏晋趴在吧台上,一手支着脑袋,正与那帅哥酒保说说笑笑,面前摆了一溜空杯。

洛宇眼皮跳了几下,隐约觉得有点问题,走去在魏晋肩上一拍。魏晋迷迷瞪瞪地转过头来,满面红晕,一见他就咧嘴笑开了:“哥。”

洛宇哭笑不得:“哥什么哥,你这是喝了多久?”

“哥。”魏晋这回是不是装醉是真醉,言行毫无逻辑可言,摸摸索索地找出手机,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你看。”

洛宇低头一看,是一张盆栽的照片。

魏晋喜滋滋地邀功:“我跟着张老头修剪了一下午,这是最满意的一盆,憋到现在才给你看。美不?”

洛宇自知直男审美,看都不看,顺着他的意思说:“美。为什么要憋到现在?”

魏晋继续邀功:“因为你在陪爸妈呀。”

洛宇心头一酸一软,滋味难以言说。他大概能猜想到魏晋独自前来买醉时的心情了。

魏晋却仿佛突然清醒了一点儿,面色一变,拉住他辨认了两眼,又推了他一把:“洛宇?你不能来这里,你快走。”

洛宇不跟醉酒的一般见识:“是该走了,我带你回去。”

“不不不,你快走,现在就走!”魏晋越推越用力,一时重心不稳歪到了洛宇身上。他又赶忙挣开,带着惊恐之色四下张望:“这里是……这里是gay吧啊,万一有人看见你来……”

洛宇心中那阵酸软变成了闷痛,匆匆替他付了酒钱,一边将人扶起来一边低声安慰:“没事的,看见就看见了,怕什么?”

魏晋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被他拖着朝外走,在挤过人群时还挣扎着抬手去挡他的脸:“刚才是不是有人拍照?”

“没有。”

“你头低下来一点啊。”魏晋带了哭腔。

洛宇出了点薄汗,咬牙搬运这大活人:“魏晋,我跟你已经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还没有。”

“魏晋。”

“还没有,”魏晋近乎耍赖地固执道,“你还有机会――”

洛宇堵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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