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帝京，潜龙宫，通天塔。

林青穹站在通天塔最高处，千门万户，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底下的人间风景并不算好看，甚至有些怪诞，民生凋敝的升龙府在这一天显得分外热闹，百姓如洪流般在街道上铺开，熊熊火把将街道渲染成一道道横亘于街道之间的火龙。

高耸巍峨的城墙之外，乌泱泱的北秦士卒已架起高高的攻城云梯，弩箭如雨，撕破苍穹。

怒潮般的吼啸与欢呼几乎要将升龙府掀翻。

城外的北秦军卒与城墙上的新朝武卒杀得难解难分，但是，林青穹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很快，升龙府将会被外面如狼似虎的北秦士卒与城中声援的百姓里应外合轰碎城门，到了那个时候，升龙府便也就不存在了。

林青穹在听雷殿中呆了片刻，爬上这座升龙府最高的建筑，只是为了欣赏这一眼人间。

他内心很平静，他知道自己的宿命。

有脚步声在林青穹身后响起，由远及近。

他缓缓转过身来，靠着栏杆，从侧面看，林青穹的身影有些佝偻，在这个升龙府最高的塔顶，这般萧索，高处不胜寒。

一袭青衣与林青穹如出一辙的林青阳慢慢出现在林青穹的视线当中，林青穹除去那身衮龙袍之后，两者穿着一样的服饰，仿若深植入一个家族的血脉，永远相连，不可分割。

在最危难之际，林青穹反而卸却了那个皇位带给他的暴虐、猜忌、恐惧，像是当初的南剑院剑道之主，虽然高傲，但是有高傲的底气。

虽然强蛮，但从来不会吝惜对嫡子的爱意。

只是，父亲终究是父亲，不吝惜爱意，从来不代表不吝惜表达。

他张了张口，片刻，又闭上口，嘴唇间微微分开一道间隙，吐出颓靡的语句：“你来了。”

林青阳抬起头，直视这个为了不顾一切冲上高位，对自己朝夕陪伴的妻子都能下狠手的父亲，内心没有分毫波动。

甚至觉得可笑，可笑得悲凉。

他走到父亲身侧，后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柄朝天刺出的宝剑。

父子间久久地沉默着。

或许是该开口表达了吧？林青穹如是想。

或许是该开口摊牌了吧？林青阳如是想。

沉默终究是一个过程，不可能成为父子之间的结局。

它在黑暗中，在烈火熊熊中，在那北秦士卒终于冲破了城墙封锁之后，发酵完成。

林青穹开口了，他指着通天塔外，那在街道上蔓延开的钢铁洪流，以及节节败退，狼狈逃窜的新朝士卒，苦笑道：“朕……父亲说过的，要为你留下万世不拔之基业。”

“如今看来，父亲没有做到。”

话语中祈求原谅的意味是那么明显，而刚刚接受伪天道传功，武道境界踏入陆地神仙的林青阳感觉不到。

他只想在这个站在自己跟前的男人面前，展示自己已经与之齐平的武道实力。

以及，为一个其实并不令自己太过难过或愤怒的理由，杀掉自己的父亲，顺理成章地继承他身上那份天下气运。

而林青穹愧疚的眼神，仿佛在告诉他，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的。

这种眼神，让林青阳明白，自己的即将开始的行动没有错。

“父亲一生，皆为剑道有一日能通行天下，栖身至高而呕心沥血，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繁华空梦……”

林青穹摇头苦笑着，神色说不出的苍凉。

他为此付出了多少，换来一个活不过明日的新朝，值得么？他自己已经不知道值得不值得了。

“今夜新朝崩毁，你我亦将成为乱臣贼子。剑道亦难独存。父亲有一个念头，正要与你商量……”

林青穹的话语还未说完，便被自己的儿子打断了。

林青阳看着城中纷乱崩毁的景象，内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蜗居在这大秦南境，以升龙府为帝京，建立新朝，便是父亲的梦想与野心么？

父亲的梦想太渺小了些。

有自己在，剑道注定成为至高，而自己亦终将如今日一般，登临人间巅顶，踏足人仙之境，俯瞰众生。

对姜冰子的恨，对赵策的仇，到了此时反而都已经不重要了，他们都将成为自己的垫脚石，成为自己奋进的支撑。

就连现在的父亲，也是如此。

“父亲，我见过那个神秘强者了……”

林青阳开口，语气平淡，他转过头来，看着父亲的面庞，希望父亲听到自己的话语后，脸孔上会有几分对自己的猜忌，也好让自己一会痛下杀手之时，决绝一点，不会因为二人的父子关系，以及父亲的优柔而决心松动。

人是一种习惯欺骗自己的动物，如果他决心要做梦，要装睡，任凭百万人在他耳边吼叫，也休想叫醒他的。

如今，林青阳便一意孤行，要将那个天下第一的美梦做下去。

但是林青穹此次，却未如林青阳所愿，他听到儿子口中吐出的话，皱了皱眉头，旋即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浅浅的叹息融入风中，被带向未名之地。

那双看向自己亲子的眼睛，充满悲哀与怜爱，那是一种林青阳从未在父亲见到过的神色。

青年内心突然有了一丝颤栗，是一种被人顷刻间破去所有防线的恐惧与迷茫。

父亲……老了……

再不是具备枭雄主宰气概的剑道之主，更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痛惜自己儿子误入歧途，却已无能力阻止的老父亲。

为何要痛惜自己？

我并没有做错！

林青阳藏在袖袍中的五指攥紧了腰间的越王者剑，内心有两种激烈的情绪对峙着，要消减父亲的眼神带给自己的影响。

“人与人之间，总不会有太过纯粹的感情。”

“遑论男女之爱，还是生死之交。”

“要有交换，才有情谊。”

“而除此之外，父与子，母与子之间的感情却总可以是没有瑕疵的。”林青穹苦涩地笑着，“是父亲错了，也许一开始不起妄念，便不会有今日之结局。”

“你可知，你以为的神秘强者是谁？”

“百年以前，剑道开派之宗林青衣横空出世，使剑道屹立于大秦，极尽荣华，但是如你一般的后辈，怕是从未想过那个天娇般的剑神背后，有怎样的交换与无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