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二章 竹林贤士(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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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策醉特奇,竹林诸公端可师。

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角楼,给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平日里毫无生气的逍遥王府此时此刻显得神秘而安静。

“檀郎,你说,舅舅他那么狂傲自负的人怎么就学起了中原人的语言了呢?”

司马纨从阿史那戈离开就一直抱着双膝,把自己塞在太师椅里。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放下身为匈奴人的骄傲与自尊,去学习一门他鄙视的中原人使用的语言,单单是为了与自己交流吗?这么简单的吗?他的舅舅又为什么突然造访中原帝都?

要不是阿史那戈突然自动出现在他面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对方的到来。这种无力感,未知感是他在上千个浑浑噩噩的日子里所感受不到的,而阿史那戈一句“孺子可教也。”一瞬间将他醉生梦死的生活观念击垮。

“寻欢?”司马纨突然开口让檀郎猝不及防。

司马纨自从他舅舅离开在原地已经快枯坐了一天了,而且这几个时辰里司马纨不吃不喝,一言不发,如此反常的举动可吓死他了。

檀郎在一旁看着失魂落魄的司马纨无能为力。在别人眼中,他们向来没心没肺,而且他们也乐意别人这样看待他们,可是为什么突然间司马纨这么感伤了呢?

“檀郎,肖扬一事后,父皇赐我逍遥王府,封我为逍遥王,是因为他老人家很失望吧。额,不对,我应该自称为‘孤’的,我是王爷,和四哥六弟一样的王爷。”

“寻欢?”檀郎蹲在司马纨的旁边,一双写满担忧眼睛因为司马纨的最后一句话瞬间蓄满泪水。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天生没心没肺啊?可是,他们无依无靠,不得不需要伪装,借以保护自己……

司马纨苦笑一声,擦去檀郎的眼泪,叹息道:“寻欢,作乐,纨绔。我是司马纨,纨绔子弟的纨,呵。”

孺子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他现在居住的地方位于皇城外,而皇室子弟无论何时都是不可以轻易出皇城的。

换言之,他被抛弃了,以前被母妃,现在被父皇……

可是如果今天,阿史那戈不会用那样的眼光看他,不让他知道,还有人没有对他丧失信心,还有人会拥抱他,注视他,他就不会惭愧的啊!倘若他没有被挽留,他就不会在意自己是不是被放弃了的啊!

明明他的父母都已经都不要他了,明明他是骗他的,明明他上一刻还在和狐朋狗友鬼混,明明他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就不要对他抱有期待啊!不要伤到他的痛处啊!不要让身处黑暗中的他渴望光明啊!渴望父皇的赞许啊!渴望别人的赞许啊!渴望一切让他感觉到温暖,感觉到自己有价值的东西啊!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要这他渴望的一切。他看透了这个无聊的世界了,他只想和檀郎一起安于现状的过一辈子!

舅舅……你口中的孺子的心已经老了,真的还可教也,吗?

不可教,更不能教。他不能太优秀,不能把大哥比下去,要不然,皇后不会放过母妃的,他不能被父皇喜欢,不能被其他人看好,要不然皇后不会放过自己的。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会受到排挤,因为自己异于常人的外貌。他们五个人中,哪一个儿子的头发是金黄色的?哪一个儿子的眼珠是碧绿色的?哪一个儿子的母妃是外族来的婊子,贱货?

大哥的母妃是皇后,可以随意处置母妃,而且母妃还不敢还手,父皇还从不插手;二哥的舅舅是戍守边疆的大将军卫彦,连父皇都让他三分;三哥虽也被庇佑,但是早已经因为争夺皇位,死在大哥手中;四哥的母族是南方世家大族,素来远离政治,祖上三代都是帝师,皇后不敢不给面子,而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没有同龄人玩耍,而且不被庇佑,就算有可以沾沾自喜的聪明伶

俐的头脑也不敢暴露,而母妃去世后,他更加无依无靠。

父皇从来都是靠不住的,而他年少的生存之道就是自甘堕落,就是拼了命的往外跑,越是他们不会插手的地方越好,烟花柳巷又如何?他不是藏拙,他也不懂明哲保身是什么,他是一点一点毁了自己,借以苟延残喘,保下性命罢了。

司马纨紧紧的搂住檀郎,他不想失去任何自己在意的人了。

皎洁冷清的月光撒满帝都,均匀的撒向皇城,城西,城东,这是世间罕有的公平了。

城西,聚集了小儿科的犯罪、最低级的maiyin、恶趣味的piaochang、甚至令人闻风丧胆的传染病。这里是一个边际活动的避难所,一个有可能造成多种传染病肆虐城市地区的传染源,一个和正直、健康毫不相干的地方。

何所谓聚集?无权,无势,无钱。他们只不过是活着,挣扎着。他们在生活上一贫如洗,没有经济基础,又妄谈上层建筑。居住在城西,不仅仅是意味着物质上的贫瘠,更代表着精神的匮乏。

他们出生时会愤怒命运的不公,可是更会由于思想和生活的惯性非常容易满足。他们可以为买一斤白菜多花了一毛钱而气恼不已,渐渐囿于琐事,天天柴米油盐,却不为虚度一天而心痛,亦忘了自己曾经也有改变世界的远大抱负。

与城西相反的则是城东,一个凝结了全京城的财与权的地方,是大部分世家大族的聚集地。

何所谓凝结?何所谓世家大族?房屋是拿金砖瓦建造的?出行是骑踯躅青骢马代步的?坐骑是用流苏金镂鞍装饰的?游湖是用青雀白鹄舫进行的?得四角龙子幡?使金车玉作轮?赍钱三百万,皆用青丝穿?杂彩三百匹,交广市鲑珍?

这些都不足以描述他们。倘若他们有什么特殊的,或许只是他们的地位,而非所有人依靠自身努力都可以得到所谓的财富。

当富豪清晨推开窗时,他可以看到自家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而世家大族睁开眼看到的也不是处处金碧辉煌,但是当他们站在阁楼上可以看到的是金黄色的琉璃瓦重檐殿顶,甚至可以看到那殿内的金漆雕龙宝座上,坐着一位睥睨天下的君王。

从城西到城东的过程很难凭一己之力,在一生的间断里完成。绝大部分人只是重复祖祖辈辈的轨迹,但他们已经可以生活,而非简简单单的活着。

贫穷与富有区别并不仅仅是物质、财富、资产,也可以是脑子里的观念。而能在这方面稍微改观的家庭都会发生改变,然后他们会因为与周围格格不入,不由自主的向东迁移,一步步逃离城西。

城西竹林与城西茅屋对于那些逃离城西的人本来就是遥不可及的存在。江畔江郎,坞篁轩竹真人,是两个例外,可像他们一样,跳出红尘,游离于道教所界定的六界之外的人普天之下有又多少?

无欲无求,安贫乐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颜回不改其乐,可人不堪其忧呐,更何况这世界本身就是残酷的,充满竞争的。

城西,风轻悠悠地吹拂着竹林,竹叶在微微地颤动着,像一张张细长的嘴巴在喃喃细语。

司马隽等待着明天容修的到来,连江程都不期待了。

司马隽绝不是平庸之辈,也绝不会想着一辈子把自己锁在城西。他想的不仅仅是城东,生为大皇子,嫡长子,原皇后独子,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长大后会被父皇在皇城赏赐一座府宅,亦或者在城东安置地产,就像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被罢黜在城西竹林一样。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把那个华美的梦当成唾手可得的现实。那坐落在帝都中央的宫殿,露出一个个琉璃瓦顶,恰似一座金色的岛屿,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他。

他要的就是那琉璃瓦的重檐屋顶,九层门,同台基。他要成为的是那飞檐上的龙,金鳞金甲,活灵活现,欲腾空飞去。

午夜梦回,他还是会沉

浸在儿时的世界里。在他的小时候,他有世界上最尊贵的母亲,他的母亲居住在世界上最高贵的宫殿里。

那是后宫最奢华的宫殿,象征着他的尊贵的母亲非同一般的地位。云白光洁的大殿倒映着泪水般清澈的水晶珠光,空灵虚幻,美景如花隔云端,让人分辨不清何处是实景何处为倒影。寝殿内云顶檀木作梁,水晶玉璧为灯,珍珠为帘幕,范金为柱础。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边悬着鲛绡宝罗帐,帐上遍绣洒珠银线海棠花,风起绡动,如坠云山幻海一般。榻上设着青玉抱香枕,铺着软纨蚕冰簟,叠着玉带叠罗衾。殿中宝顶上悬着一颗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地铺白玉,内嵌金珠,凿地为莲,朵朵成五茎莲花的模样,花瓣鲜活玲珑,连花蕊也细腻可辨。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座大殿的四周装饰着的倒铃般的花朵。虽然他叫不出名字,可是他忘不了花朵花萼的洁白,花身散发出来的骨瓷样的光泽以及花瓣顶端一圈圈深浅不一的淡紫色,如梦如幻,如痴如醉。

可是随后清风扫过,竹林轻轻摇曳,发出有节奏的鸣响,也一点点把他拉回现实。

沉思一段时间后,他会情不自禁的来到坞篁轩正堂,坐在“无为”二字面前,静心……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儿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司马隽静静的坐在坞篁轩正堂,默默看着容修的求贤文。

既然他想得到皇位,就以德服人,以民御国,用民决胜。而且他要一点一点收拢民心。

这是他从最后的结语中断章取义悟到的要诀切不可操之过急。

明天或许会让人等得焦急,却从来不会迟到……

修禊时节有许多人会到郊外游玩。城西竹林是个好去处,只不过平常人根本不可以靠近,而现在距各方收到司马隽的消息三日期满,各方该出席的也都来了。

这一次聚会声势浩大,任何一个在京城有名有姓的人家都会派出人迎合大皇子。而大皇子真真正正会到场的宴席也只有三个人,两个宾客罢了除了他本人,只剩下一个公子和一个将军,加上侍从仆役也不过寥寥五人,当然,隐在暗处之人不计其数。

司马隽的目光不留痕迹的飘忽在容修与坐在容修一旁的元宵之间,他们两个靠的太近让司马隽心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感,而且这种不适感愈发强烈。

不同于他处,在容修这里,司马隽特意把酒水换成了清茶来招待容修和江程两人。

“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食如画、酒如泉,古琴涔涔、钟声叮咚。这些配不配得上容公子?”容修,只要你肯归顺本皇子,本皇子愿意让你一辈子锦衣玉食的养着你。

流水的潺潺声应和着司马隽的清脆爽朗的嗓音,听起来如同散发的竹叶香一般,沁人心脾,只是司马隽言语间的意味让容修明面上不显,心里却嗤之以鼻。

倘若如司马隽所说,那么司马隽统治下的皇宫一定是歌舞升平,衣袖飘荡,鸣钟击磬,乐声悠扬。台基上点起的檀香,烟雾缭绕,让人陶醉。可是他治理下的国家一定是乌烟瘴气,乱作一团,齐梁世界,兵慌马乱。

深深宫邸,纸醉金迷,将人性腐朽殆尽。司马隽,你觉得我容修也将成为这莺莺切切中一人吗?!

可笑!

“两三年过去了,我还是喜欢坞篁轩挂的那‘无为’二字。”

容修呷了一口清茶,淡淡的回答司马隽。

这算得上直接拒绝了司马隽,可是司马隽不怒反笑。容修越是这样,他越喜欢,越想得到,而且他坚信,只要他持续地努力,不懈地奋斗,就没有他征服不了的东西。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他以赤诚之心待容修,容修不会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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