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8、第一百零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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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五个月后

清晨时分,竹林沐浴在一层轻纱薄雾之中,隐隐有间院落,藏于其间,宛若半抱琵琶半遮面。云间透出的第一抹清明之光,洒在那绿瓦红墙之上,反射出并不刺眼的光芒。

虽然外间寒冷,这屋里头却埋有地龙,室内倒是透着些暖意。

地龙这东西,日常供需也不是普通人家供应得起,不知这精巧的院落属谁家,费了这许多心神。

……

玫红色的纱帐里,一双人相拥而眠。

那一男人,约摸三十多岁,五官平常,脑袋圆圆有些福像,平时笑口常开看起来憨态可掬,这样模样的人丢在人群里都不会被注意到,也是人们最喜欢打交道的类型,看起来喜人又好相处,所以谁初一见他那张弥勒佛一般的笑脸,都会有一种轻松之感,放下戒备。

但是,最后在他面前放下戒备的人,往往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笑里藏刀,口蜜腹剑才是他真实的写照。

此刻他在梦中深锁眉头,额角滴下汗珠,脸上肌肉微微颤动,发出含糊的呓语,似是在做噩梦。

突然,他睁开双眼,目光如炬直视帐顶,对着纱帐顶上所绣的一双鸳鸯发怔。

片刻,他翻身而起,坐在了床沿之上,急急忙忙穿衣套鞋。

一只柔若无骨的红酥手,由他身后覆上他的肩膀,身旁睡着的女人,因被他吵醒,用慵懒夹杂着埋怨的声音,道:“昌山,怎么这么早,多睡一会儿嘛。”

那胖胖的男人闻言,转身道:“近来有些不安神……你睡吧,我起来到书房坐坐。”

说罢,他细心的给身后的女人把被子盖严实,并压紧后,那女子才睡眼迷蒙,哼了两声,又睡了去。”

这男人姓赵,名昌山,他见女子安然睡去后,才轻手轻脚继续穿衣穿鞋,为了怕吵醒她,踮起脚尖儿出了房门,缓缓的从门外将门带上了。

出了门,走了几步,见丫鬟在打扫花瓶儿,便对她道:“翠儿,你把那件白色狐裘披风拿出来,若是夫人出门就给她披上,把那件孔雀纹锦的收起来,不准她再穿戴了,就说是我说的。另外给她炖点补品,别给太甜了,午饭前端过去吧。”

这女人爱漂亮,孔雀纹锦的那件虽然颜色多彩,穿在身上又显纤柔,可到底轻薄了些,还是狐裘的好,看起来毛茸茸虽然笨拙了些,可厚实啊,昨日夜里,到半夜她的脚都是凉的,也不知素日里注意着些。

赵昌山想着,便去了书房。

这人有个特点,对旁人虽然不怎么地道,唯独对他这个“夫人”确实真心实意。

赵昌山来到书房,打开密门,从里面取出一大一小两只匣子,打开大匣子翻了翻,拿出几本账目来,又打开小匣子,从里面取出一个长铁板,铁板之间不规则的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洞。

他将铁板覆盖在账目上,透过铁板镂空的小洞里,可以看到许多字,这些字联系起来,才是真正的“账目”,眯着眼看了起来,一连看了三本,越看眉头越纠结。

而后,他又从匣子里取出另几本账目,在小匣子里换了另一块短一点的,依然布满密洞的铁板,覆盖其上,又看了起来。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他抬起头,暗道,到底哪里有问题?凭着敏锐的直觉,他感到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各地都在密报中,上报了一些看似没有牵连的事情,可是发生的时间未免巧合了一些……是无意还是有意?

若是无意,也就罢了,若是有意,那么……有什么意?

再看一眼铺满桌面的“账目”,脑袋里千头万绪。

……

四个月前,有大政朝第一酷吏之称的原都察院都御史李错李大人,上任枢密使一职,推荐其副手孔杰任都察院都御史职务。

三个月前负责镇守先帝陵宫的护陵都尉一职换人,原来的刘都尉伙同属下数人酗酒奸杀民女,打杀其家眷,引得民情激愤,一共七人皆被判了斩立决。

两个月前,邵老将军遇刺身亡,刺客当场被诛,后来查出,刺客本是营中一名百夫长,因违犯军纪,被老将军打了三十军棍,此后逃出了军营,疑似仇杀。赵将军职务由副将暂任。

一个月前,大政皇帝陛下,将其妹十一公主许配给了上官世家的上官衷。

半个月前,天安郡的赈灾款被挪用,由都察使孔杰孔大人查出,此事与世家之首王家有所牵念,举国哗然,王丞相当天便被下狱。

此事皇帝震怒,朝堂之上却不乏官员支持王家,称受人陷害,第二日上书请愿重新彻查之人,一共五十九人!且有人上书弹劾都察使孔杰。

唯有枢密使李错李大人力挺孔杰,舌战群臣,当着皇上的面列举王家四十七条罪状,而后皇上下令,将王家抄家,王家之人皆收监候审,便是连身处后宫的王贵妃也受到波及,被贬入冷宫。

此时大家才知,皇上是铁了心要对付王家。

旁人不知也就罢了,难道如今已经代替苏爷“总管”职务的赵昌山还能不知道么,自家主上根本就是蓄谋已久,早就开始布控,就连那邵老将军一事,也另有内情。

这邵老将军掌管边疆二十万大军,其女嫁与王家大房长子王浩为妻,与王家是姻亲,主上要动王家,必然先动军权,又不能处理的太打眼,便安排了遇刺一案。

几大世家,以王家为首,逐一击破,却又不能操之过急,打击王家的同时,又要安抚其他世家,以免他们拧成一股绳子。邵家死了一员大将,失了军权,实力受挫,李家的李错身居高位已经被圣上拉拢,上官世家的上官衷娶了公主,还有一个程家,王家的贵妃一下台,贵妃的封号空置,他家的女儿自然便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

不得不说,这番安排高明啊,不愧是主上,另外,赵昌山注意到另有一人,在其中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便是枢密使李错。

苏爷就是李错,这事儿赵昌山是不知道的,虽然他是他的继任者,但是这属于最严密的机密,所以他无法得知。

不是他不被信任,而是每一任无论是谍报系的,还是暗杀系的“总管”的身份、去向都会成为一个绝密,第一是为了保障主上的安全,第二是为了保护退下来的“总管”的安全。

虽然他不知道李错就是苏爷,可是他思来想去还是把注意力放到了他身上。

这人无疑深受圣上信任,只用一年时间,就走完了别人十年都未必达到的官路,年纪轻轻,位极人臣。

这人是刑部出身,人称大政朝第一酷吏,据说他审案子的时候,深谙攻心之术,辅之手法残忍,他审讯犯人之时,便是经验丰富的老刑总的花样儿也没他多,且有许多方式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连想像都想像不到的。

曾经他花了半个月去审问一个犯了事儿的官员,那官员起初咬牙不认,气势汹汹,还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液,可半月之后经过他牢房门口的人,都没注意到那个装在坛子里的一团去了骨的软肉是他,关键是,那时他根本不像一个“人”,而他偏偏还活着……

当然,那时他所“招认”的供词已经呈上去了。

其实,只有那些受过李大人拷问的犯人才知,所谓招供,便是他说的不管你做没做,都要认,而且还要抢着认,也许只有如此,才能死得容易一些。

他有一次审讯的时候,在一个人身上,用尽三十七种不同的刑罚,包括有梳骨,灌耳,剥皮这种极其厉害的刑罚,可是那人居然死不了!他竟然用价值千金的血参为其续命,为的就是让他活着去体验痛苦。

……

一时间,他恶名远播,不论是何铮铮铁骨的英雄好汉,落到他手上,最正确的做法,就是快速求死,哪怕慢一秒钟,只怕再想求死就难了……

传闻,某一次有个官员请他吃饭,席间他看到面前的一盅鱼翅,他用筷子挑了挑,含笑说了一件趣事,他说,他前段时间审了一个犯人,破开那人的肚子,去了一段肠子,洗的干干净净,请了个刀工很好的师傅,切得细细的,用调料拌好之后,灌进了那犯人的嘴巴里,那一小盅,就和面前的鱼翅差不多,只是颜色不一样。

这事儿太彪悍了,为了这事儿赵昌山还特意去查证过,居然发现这是李大人的攻心之术……这人真是……倒是很了解自己深入人心的形象,而且荤不介意。因为各种阴损令人发指的事情,这个人还真没少干过,当时在场的众人觉得,这样的事情,这位李大人绝对是干得出的,所以那些陪客信以为真全都胃抽了,一场宴席勉强吃了几口,出门就吐了。

那天之后,宴请的官员回去就自尽了,留了遗书把自己所犯的事情交代的清清楚楚,甚至留了几张空白画了押的纸,给李大人自己填,所求的,不过就是为了让他放过他的家人。

原来,那时,李大人正准备查他,而他提前得到了风声。

这个人倒是很乖觉,他此举全然保障了自己的家人,陷害了自己的同僚,李错就用他留下的几张空白画押纸,填填写写,牵扯出了不少人,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赵昌山是清楚□□的少数人之一,虽然他知道,李错不过是当今圣上的鹰犬爪牙,他所定罪的人,其实都是合乎圣上心意的,不然也不会这样蒙受圣恩不衰,可是他还是觉得,这人该下十八层地狱。

虽然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人做到李错这种地步,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了。

李错就这样踩着别人的尸骨,一步步爬向高位……

说起来,一个人想要快速取得成就,就必然堕入魔道,这李错,无疑的入魔了……可是……赵昌山有些纳闷,他好好一个世家公子,为什么要入魔?

突然赵昌山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好似抓住些什么似地,突的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冲到密门那里,搬来过去一年内的密报。

没错,那些明面上的阴谋诡计撇开不谈,隐在下面为人所不察的时候,另有一些诡异之现象,他之前想不通,其间到底有什么诡秘的联系,方才才注意到,在这千丝万缕之中,终有一根细小的暗线,都牵扯在了同一个人身上,便是——枢密使李错!

……

仔细想来,若是真的……赵昌山不觉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声娇软的声音,道:“昌山?”

还没等他回答,外头的女子就推门而入,只见那名女子,上身着青白色兰花锦袄,下面着深兰色织锦的长裙,一头秀发随意的绾起,面容妩媚,眼儿勾魂,一身道不明的风情,便是赵昌山的“夫人”。

外人也不敢擅闯这里,唯有她是例外。

“怎么了,你再找什么?”她见一片狼藉,不由狐疑问。

“娇娘,有些事儿不对劲。”赵昌山道,他并不避讳娇娘,这娇娘除了是他的“夫人”,还是他的左膀右臂,当初他初接手“总管”职务,手底下的人,多是前任的亲信,这些亲信因为相处合作甚久,交往颇深,不少人扎成铁板一块。

所谓上位者,虽然口里会道:大家要齐心协力,通力合作,而实际上,不会喜欢手底下人太过和睦,若是太和睦,岂不是把上位者架空了?

尤其是,谁知道这帮人是不是真心服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头领?又不是他的人,用起来也不放心顺手,他自己还带了一批人过来呢。

所以,他自然要用自己的人,换下那帮子“前任”的亲信,而且因为公务不甚熟悉,还要提拔收服拉拢一些原本职位不高,但是实干的人为己用。

而这个娇娘,却意外的让她注意到了,虽然是个女人,但却聪明能干有主事之能,且一直没有进入核心职务,可以被他启用,因而他给了她机会,培养她给她权利,让她能独当一面,也在这相处中,两人相辅相成,心意相通,更发生一些危急关头生死相随的事情,逐渐他从单纯的欣赏惜才,多加了一些男人对女人的感情,而后欲罢不能。

娇娘闻言,眉头一皱,走上前来。

“我大意了,你看这些……”赵昌山一头冷汗,指着那些密报,道:“这个李错只怕是要……”

话没说完,赵昌山撇见斜侧方一抹寒光,像他袭来。

这赵昌山自有过人之处,否者也不会由他继任总管,他对娇娘,无非是色不迷人人自迷,英雄难过美人关,可不代表他是个蠢蛋。

他见寒光一闪,反射性的侧身而躲,避过要害,只被划伤了皮肉,他抬头一看,只见娇娘手持匕首,面露杀意,那匕首上还滴着他的鲜血。

这赵昌山见此情况,虽然不知娇娘为何要杀他,但思及平日自己对她百般用心,未想她竟然不知好歹,狼子野心,让他心里怎能不恨!

此刻,他内心的愤怒如一头咆哮的巨兽,他随手操起一把椅子,向娇娘砸去。

这娇娘并非武功高手,方才是想趁赵昌山不备结果了他,此时一招失手,心知大难临头,转身欲跑,结果被凳子砸中,摔倒在地上。

赵昌山眼睛发红,扑了过来,按住娇娘钳住她持凶器的手一扭,娇娘一声痛呼,匕首掉了下来。

他将匕首丢得远远的,只听“哐当”一声,也不知掉到了何处。

当初他就是因为她不通武艺,因而没有太防备,哪知她居然想杀他!

“贱人!”他狠狠抽了娇娘两嘴巴,娇娘立即双颊红肿,嘴角冒血。

“我对你这么好,你究竟为何要杀我!!”赵昌山愤吼,怒目圆睁的,狠狠掐着娇娘的脖子,指甲掐进她的皮肉里,似乎再用一把力,这个女人娇弱的脖子就会被他折断。

虽然他不是美男子,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但是他却是真心喜欢她,他以为她懂他,任何时候都能义无反顾的站在他身边,可是如今看来,往日的柔情蜜意,舍生忘死,都是假的。

被深爱的人背叛,那种痛苦,自是不言而喻。

他此时盛怒之下,完全忘记了,娇娘被他掐得面色泛紫,两眼发白,都喘不过气来还哪里答得上话。

突然,只听空气里传出一声刀刃刺破皮肉的声音,赵昌山双目一敛,低头一看,一截刀尖自他的心口冒出。

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还未来得及看到是谁杀了他,就往旁边一载,倒在了地上。

临死之前,突然有个问题,在他心里一闪而过——为什么这里这么大的动静,外头没有一个人冲进来看看?

……原来他,早已入局。

娇娘倒在地上不住咳嗽喘息,没了赵昌山遮挡视线,自然就看到面前那个叫翠儿的丫鬟朴实的脸。

“咳咳……外头的人都处理好了吗?”娇娘坐了起来,又咳了几声,面色渐渐恢复平静。

奇异的是,“翠儿”用一种只有男人才有的刚毅声调回答:“一个不留。”

原来“翠儿”是男人扮的。

不愧是“天干地支”的人,娇娘心想,能如此迅速的解决问题。

她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理了理鬓乱的发丝,望了横在地上的赵昌山一眼,皱眉道:“本来想要再拖一段时间,未想他这么快就发现了,现在他死了,我们最多只能稳住一个半月的局面,此事得尽快上报苏爷。”

“翠儿”闻言,摇头道:“已经不要紧了,李叔那边刚刚传来消息,苏爷已经动手了。”

……

女人可以很残忍,也可以很真心,关键要看的是对什么人。

当娇娘望着脚边赵昌山尸体的时候,她心里想的却是,苏爷,一定要成功,让珍儿,连同翰儿的那一份,一起幸福吧。

记忆里,曾经有一个名叫王翰的飞扬少年,牵着白马,与她并行街头,突然侧身对她道——

娇姐,等我几年,好吗?

还是不行吗?

我打算进西台大营去历练,我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到时候,让我娶你吧,我就喜欢你,就算你年华老去,只要你还是你,我就会一直……

这是一段她无法接受,无法回应的感情,因为他年纪太小了,也因为他与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不能抹杀的是,那是一段她生命里,最明亮鲜活的记忆,就算经历岁月风霜,就算斯人已逝,在她心里,从未忘记过,繁华街头,那个眼里满是希冀的飞扬的少年……

就像他一直在那里,从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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