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1章 营帐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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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志才有话对孙策说,孙策也有话对他说,两人共行。

夜黑沉沉的,街上无人。没有一点风,路边的树木就像阴影似的,一动不动。刚才在陛下府里用饭时,堂上四角放的都有冰,后边又有侍女打扇,倒没觉得太热,这一出来,迎面就是铺天盖地的热气。没走两步,孙策的额头已冒出汗滴,他只觉得浑身都黏津津的,极不舒服,松了一下衣襟,说道:“今儿跑了一天,回来就拜见陛下,没先冲个凉,却是有点失礼了。”

“半个月了,天只热,半滴雨不降。阿兄,你这回走了半个郡,各地旱情如何?”

“不容乐观。”

“唉,好容易有了两年好收成,百姓还没缓过来气,今年眼看又要旱灾。”

“是啊,三年丰收,民才能储一年之粮。前年、去年,这才两个好年景,郡北又横征暴敛,百姓家无余粮。今年若旱,来年的路边恐怕就要有饿殍了。”

“好在陛下已传檄诸县,令各地抗灾救旱。”

“以我之见,抗灾虽然应该,可为完全计,最好还是提醒陛下先去外郡买些粮,以备万一。”就算郡里救灾得力,今年的收成肯定也要歉收,明年必有不少百姓家中没有吃食。再有一年多就是甲子年了,多一个百姓没有吃食,将来黄巾起事的时候,就可能会多一个“乱民”。

戏志才点了点头,说道:“此是老成之言。我明日当谏言陛下。”他是郡主簿,职在“拾遗补阙”,何谓“拾遗补阙”?就是陛下没想到的,他得想到。

抗旱是大事,买粮也是大事。不过,今夜戏志才想对孙策说的却不是这些事,孙策想对戏志才说的也不是这些事。他俩想说的,自然是孙策此回行县之事。

戏志才问随从的打灯小吏要过行灯来,打发他先回去,免得他听见了谈话。等这小吏走后,他看了一眼赶着车跟在孙策身后的刘元和刘正。

刘正茫然无知,刘元有眼色,长揖到底,笑对孙策说道:“椽部,在下和叔业都饿坏了。君怕热,但请慢行,在下和叔业却等不及了,先行一步,回舍里找些饭吃。”作别孙策、戏志才,拽着刘正登车先走了。他两人位卑,以阴修之尊贵,自不会与他俩同席吃饭,但也不至于饿着他俩。陛下府里还是给他们备的有饭的,他俩也吃了点。这句话仅是借口而已,不必当真。

戏志才是个细心谨慎的人,等无关人等都走了后,这才开口说道:“阿兄此次桉行郡北,逐、杀不法,声威大震,半郡百姓作歌歌之,此诚善事。唯有一事可忧。”

“志才是说赵忠么?”

“不错。类如国叕此辈,都是自辞,他们的举主如汝南袁氏,也多为名门,纵有不满,也应该不会含恨报复。只有涂驯,他是赵忠的亲戚。今兄为自保,虽举荐了涂容继任铁官长,但赵忠对此会有何表现,实难猜测。”

“志才,我和你一样,这回行县归来后也是只忧一事,不过却非此事。”

“噢?那是何事?”

“我不怕赵忠打击报复,但是却怕家长会因此而生气啊。当日你我临赴任郡府,家长对咱俩都有交代,命咱俩不要为宗族惹祸。我才出任屯骑校尉一个月,就为宗族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非常不安。陛下给了我五天休沐,我却都不敢回去了。”家长,即族长,说的是荀绲。

“吾父处,兄不必担忧。我已写信将兄桉此次行郡北诸事告诉了家父,家父也有回信。”

“家长怎么说的?”

“吾父所言,正与我那夜所说相同:吾荀氏所以名重天下者,因有清名而已,所谓‘以宗族为念’,并非是叫你我畏惧退缩,不敢任事,而是提醒你我不可莽撞行事,不要因为意气之争而为宗族惹祸,该做的事儿,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去做的。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孔子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即此理也。”

孙策放下了心,说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明天我就敢回家了!”

说起“回家”,戏志才说道:“说起回家,阿兄也确实该回去一趟了。”

“此话怎讲?”

戏志才笑道:“吾父在信中提到了阿兄的婚事,家里已去陈家纳过采了,也问名占卜过了,得卦大吉。现在只差送聘礼,定婚期了。”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孙策心道:“志才欲言又止的,似有话难言。”狐疑猜测,“他想说的必是与我婚事有关。结婚是件光明正大的事儿,我又是事主,有何不可言者?”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哎呀,莫不是正因为我是事主,所以才不好对我说?依照风俗,‘纳采’也者,即男方派人会见女方,观其仪容。他这欲言又止的作态之前,正说到‘家里已去陈家纳过采了’,莫不是?这陈家女的仪容不甚令人满意,又或者干脆丑陋不堪?他怕我会失望,所以不忍对我明言?”

他虽不在意女方的模样,事到临头,一想起这辈子要面对一个极不趁意的女子度过,不觉间也是胆颤心惊,强颜欢笑,说道:“志才,我观你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语?有何不可言者?”

戏志才笑了笑,说道:“吾父也给阿兄写信了,阿兄回到舍中后,一看便知。”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孙策。他的笑容落在孙策眼里,只觉神神秘秘,越发心跳,伸手接住,恨不得现在就打开观看,又怕戏志才笑他,勉强按住心神,装出从容的姿态,把信缓缓收好,放入袖中。

戏志才转回话题,说道:“当在阳城之时,涂驯私调铁官徒进城,意欲作乱。当时要是换了我,我也会和阿兄一样,选择将他当场斩杀。涂驯已死,再说赵忠也是无用。我适才所言,并无它意,只是想提醒阿兄从今夜以后要多加小心提防,出入之间最好多带些随从侍卫。”

“志才的意思是?”

“涂驯自寻死路,阿兄诛他是为国除不法,为民保阳城,赵忠或他的侄子就算想报复,也找不着错处。不能从明面上报复,我担心他们会从暗中来。”

“志才是说赵忠叔侄会用刺客?”

“不排除这个可能。”

两汉离上古未远,承先秦余风,游侠多,刺客也多。西汉就不说了。东汉初年,汉军攻蜀,接连有两个名将,一个刘秀的老乡加亲戚来歙,一个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岑彭都死在刺客剑下;汉末,孙策死于许贡的门客之手,亦算被刺而死。刘备在平原相任上时,也险被刺客所害。因替人抱怨杀人而被通缉的典韦,美其名曰“有志节任侠”,说白了,也是个刺客。

孙策在西乡时,甚至听门下的游侠说过:洛阳至有主谐和杀人者,谓之会任之家,也就是后世的中间人,接受委托人的委托,给委托人选择合适的刺客。赵忠、赵忠的侄子都在洛阳,可能赵忠不屑于用刺客,他的侄子却不一定。戏志才的这个担忧不无道理。

如果从明处来,孙策或许还会担忧。从暗处来,他是真的不惧,手下这么多的游侠勇士,谁能近处刺杀于他?他笑道:“赵忠权倾朝野,天子呼为‘阿母’。我一个小小屯骑校尉,哪里值得他雇凶行刺?”

“话虽如此,还是谨慎为上。”

孙策点了点头,转开话题,叹了口气,说道:“志才一时之杰,惜乎只因出自寒家,便不为陛下所看重。难怪我今天邀他同来陛下府时,他似有落寞神色,原来是志才你已举荐过他而陛下却不能用之啊,唉,陛下只给了一个微末小职,想来志才必是不肯屈就的。罢了,我也不对他说了,省得自讨没趣。”

他顿了下,又说道:“当今之世,选士而论族姓,用人则必阀阅,非名族不能进,非大姓而不用,多少杰出之士因此泯然无闻,可惜可叹。”阀阅,在此处不是指功劳簿,而是指门阀士族了。祖上有功业,后世据以为资本,故为阀阅。

戏志才有同感,说道:“唉,吾虽不为智者,但不能登郡朝为吏,不得不屈居家中,日夜以博戏为业,用酒来浇块垒,实在是可悲可叹矣!”

孙策默然片刻,想想戏志才,又想想空有才识却在决曹史上蹉跎的宣博,又回忆想起时尚出任乡左时的欢喜和今夜刘元在听到被除为屯骑校尉小吏时的惊喜神态,再又转顾戏志才,复又看看自己,又是感慨,又是庆幸。

要不是交好了荀家,就凭戏志才出生寒门,便是他有惊天之才,在这个以阀阅族姓取士的时代,怕也是没有用武之地。

戏志才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误会了他的意思,笑道:“也是啊,你刚,我才弱冠,即能一个出任屯骑校尉,一个充任郡主簿,为什么?还是靠旁人的恩泽,说起来,咱俩也是沾了这世之流俗的光啊!说不定便在此时,就有寒家才士在怪你我堵了贤者之路呢!”

夜深人寂。

孙策说道:“夜已深,志才,走,我先把你送回主簿舍。”

“主公是主公,臣下是臣下,臣下哪能劳烦主公相送?”

“就是因为我是主公,所以才应该由我来送你啊。”

主下之间客气着,彼此争着送对方,最终戏志才还是没能拗过孙策,孙策送他走着,问道:“我明天一早便归家,到时候雒阳这里可就得麻烦你了。”

……

到了舍内,黄忠等人还没休息,在夜下的院里等他。

孙策随手把灯交给看门的老苍头,吩咐说道:“明天还去主簿舍。”苍头应诺。

天气炎热,院中轻侠大多光着膀子,只穿着牛犊短裤,唯有黄忠、“小苏君”苏正两人衣衫俱全,穿戴得甚是严整。孙策热坏了,一身都是汗,接过小夏递来的蕉扇,呼啦啦勐扇了好几下,略得清凉,有了余暇问黄忠、苏正。他笑问道:“你俩也不热?裹得跟个桶棕似的?”

苏正年岁不大,二十多岁,与孙策相彷。他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父母从小就教我,‘正’者,正也,名为正,不敢不衣冠正。”

孙策觉得好笑。他和苏正也认识一两年了,尤其在西乡这一年多,差不多朝夕相见,不敢说尽知他的脾气性格,也了解得差不多了,知道他是一个表面上总一本正经,实际上却常做出令人哭笑不得之事的人,简而言之,用后世的语言形容,两个字:闷骚。

此时见他又是一副庄重严肃的模样,换在平时,孙策会打趣他两句,今夜有心事,提不起说笑的兴趣,转问黄忠:“汉升,你呢?你的名字可不叫‘正’啊。”

黄忠言简意赅,答道:“主公尚未归,吾岂能宽衣?”

孙策一笑,想起了戏志才提醒他要提防刺客之语,心道:“志才说的也对,谨慎为上。”想叫黄忠留下,和陈武一块儿随从侍卫,想了一想,又放弃了。

他说道:“陛下给我了五天假,我明天回家,你们也收拾收拾,明儿跟我一块儿回去,不必跟着我进县了,你们直接去城外山上。”

“喏!”

孙策拿着扇子又使劲摇了几下,,说道:“多扇几下又不凉快了,身上反又多出一层汗,大家都早点歇息罢。”

天气有些热,解开衣带,孙策就准备在睡前冲个凉,然后他就看到了刘伯。

刘伯站在营帐外,直直地朝外面看着,在发现孙策后就呆呆地看着他,孙策拿手在他视线前晃了两晃,笑道:“发什么呆呢?”

刘伯回过神来,开口欲言,又闭上了嘴,强笑道:“没有啊!啊,校尉是要沐浴么?属下烧得有温汤,这就给校尉盛来。”

“这么热的天,用甚温汤。”孙策纳闷,想道,“刘伯今儿是怎么了?怎么都欲言又止的。”

“好。”

“没什么事儿?”

“没。”

“那你愁眉苦脸的作甚!”

“没、没有啊。”

“还说没有!”

“……,校尉,你去营帐里看看就知道了。”

说完,孙策进了营帐,进去后,发现营帐内床上睡着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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