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9、史太君寿终归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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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的回归伴随着一个噩耗——王子腾死了。

王子腾是被贾宝玉闹死的。

详细的解释是:王善保家的王善保无法独自一人承担起带走贾宝玉的重任,不得不半途返回驻地请求王子腾的支援。王子腾被缠得无可奈何,被迫同意把贾宝玉接回身边放着,等到自己回京叙职的时候再把他带回去。结果在领回来的半路上,收到了贾母病危的通知书,贾宝玉又哭又闹,王子腾头大如斗,气急败坏的强压着他赶路,一连数日劳乏,又被贾宝玉吵得心烦意乱,神魂不定,兼之深秋微寒,便不慎感染上风寒,强挺着熬到了十里屯那个地方,再撑不下去了,只得停下脚步延医调治,无奈这个地方没有名医,误用了药,一剂就死了。

这一回,轮到王家人哭天喊地了。随行的官员全吓傻了,封疆大吏死在自己地头上,这个责任谁也担不了,一个个全都飞马往京中报信,一面沿途照应着赶过去哭灵的王家诸人,还要着落着擒拿贾宝玉等事。

消息进了京,代理朝政的俩亲王也懵了,信函一个转手,八百里加急就往姑苏送了过去,太上皇和皇上在半路收到信,均是气恼万分,好端端一个手段不凡能力超群的九省都检点,上任没到半年就叫人活活祸害没了,这股子郁闷换了谁也咽不下去啊。

无可奈何,皇上只有先带上一半人加快进程,紧赶慢赶回宫去处理边疆缺漏,紧急指派后备人选赴任,一面又发下恩旨赏了倒霉催的王子腾一个内阁的职衔,谥了文勤公,命王子胜、王仁父子陪同王大太太扶柩回籍,着沿途地方官员照料,匆匆忙活过去了事。等王家哭天抹泪启程回南、新任九省都检点快马加鞭赶赴任所之后,太上皇才带着林妃和赫玉、丹玉等几个小的,晃晃悠悠进了城门。

王子腾是个能吏,太上皇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他是四王八公一系里少有的、爹爹爷爷没跟太上皇有过感情纠缠却全凭个人能力被太上皇重用的四大家族后代。听到他死的这么窝囊,太上皇心里很气,命去贾府抓了贾宝玉来问罪。贾宝玉是个养在温室里从来没有经过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先是贾母病重,再是王子腾猝死,好不容易回到家,前脚进门后脚就收到了裹在破草席子里的王夫人干尸,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别人不哭他也哭,越是不叫他哭就越哭。可怜太上皇,气势汹汹把人弄到面前审问,一个答案没得来,倒被哭出了偏头疼,连他从几十年前就设想过值得百般幸灾千般乐祸贾母葬礼都没顾得上瞅一眼去。

林妃倒是赶上了看贾母闭眼。她从宫里出来,连家和大观园也不及回一趟,便直接让把轿子抬到贾府。才进门,便有王熙凤快步迎出,规规矩矩行了礼请了安才凑近林妃身边。雪雁让开两步,把林妃的手递上去给王熙凤扶着,那凤姐儿便趁势接过来,靠在林妃耳边小声道:“郡主娘娘来的正是时候,老太太病势日增,只想着要看孙女儿们,又撑着等宝玉回来,二老爷和大奶奶也带着兰儿回来了,见天儿的守着。起初老太太时时念叨着想见郡主娘娘金面,后来知道不能才罢了,一时又想起史大姑娘,便打发人去瞧她,偏她家里现在也乱着,保龄侯被委迁了外省大员,圣旨要求他带齐家眷立刻上路,他便要带史大姑娘同行,只说她是从小跟着他长大的。偏忠靖侯又不同意,说一出京山高水长人地生疏,而史大姑娘也该相女婿了,出去了难找好的,让把人送到他家去养着。保龄侯不肯放人,两下里僵着,闹得不可开交。史大姑娘夹在中间,好不尴尬,因此只是心里着急,虽知道老太太病,却是不能过来请安。还特意嘱咐了别在老太太跟前提起来,倘或老太太问起来,务必变个法儿回老太太才好。我们倒是编了些借口,只怕老太太嘴上不说心里也不肯信的。眼下郡主娘娘大驾光临,倒是能叫老太太忘了这一节去。”

林妃边听边点头,一面走还一面观察王熙凤的形容,见她虽涂了厚厚的粉却也掩饰不住哭肿的双眼,心下猜到王子腾一死,她在大房里的地位必然更加不稳,又有王夫人死的那样不体面,邢夫人肯定也要牵连到她头上去。她原就跟邢夫人关系不睦,跟贾琏也没多少感情经营,又没个儿子,生了个巧姐儿也是三日倒五日病的,现在再没了撑腰子的伯父和贾母,大约就快要人心尽失了吧。虽知道这里面大半是王熙凤自己胡作非为闹腾的,可事到临头也难免同情她,想了想,便安慰她道:“你尽力了,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便非人力可为,还是节哀保养自己吧。”

王熙凤心头一紧,几欲落泪,但她心性刚强,到底忍住了,勉强挤出个笑容感谢林妃:“谢郡主娘娘关爱。”话音落,已走到了贾母门前,王熙凤识趣的松开手让雪雁接过去扶着林妃,自己殷勤上前亲自打起门帘,贾母已经没有指望了,她未来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难过,这当口,她巴不得去殷勤所有可能给她一丝助力的人。

林妃跨进房间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讶万分,这一回贾母逝前三春皆未出嫁,因此都守在床边不足为奇,宝玉在也不奇怪,反正只要贾母一天还在,他就是长到三十岁也照样能混在内宅里,而不是像贾赦、贾政、贾琏等人在外间守着听信。让林妃惊讶的是宝钗竟然也在,她可不能算贾家人呐。宝钗看出了林妃的不解,略觉不安,疾步上来掺过林妃解释道:“老太太几次派了人来叫奴婢,实在不好不来,所以……”

林妃不置可否,缓缓来到贾母床前,贾母睁眼看见林妃,神色大变,挣扎着要起来,邢夫人和王熙凤急忙去扶,又张罗着倒参汤,贾母费力的喘着气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众人都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贾母摇着头:“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儿,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儿。”说完拿眼睛去看林妃,林妃想着只怕是回光返照,便都依了她,主动上前去在宝玉旁边落了座,宝钗怕她心里不自在,机灵的站到了两人中间,尽量拿身子去遮林妃,贾母见了,心中叹气,知道再无指望,终于彻底抛开了从来就不可能的妄想,只是请求林妃道:“我就快死了,能不能让你舅舅、你兄弟他们也进来,再给我瞧上一瞧?”

林妃宽慰她道:“老太太是有大福气的人,寿数正有呢。一时感冒,吃几帖药,想来也就好了。有年纪的人,还要宽心些才好。”话虽这样说着,却也没有反驳让贾赦等进屋的要求,人之将死,别的什么规矩礼数,能让的还是都让让吧。

一时,贾赦、贾政、贾琏、贾环、贾琮、贾兰等直系男丁全进了来,贾蓉、贾蔷等也老大不情愿的接回了贾珍,一起在外面候着。鸳鸯琥珀等用手轻轻的扶起,却发现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不少,心中恻然,都知已是回光返照。

却说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五十四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就是宝玉呢,我疼了他一场——”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贾政便推宝玉走到床前。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宝玉嘴里答应,心里一酸,眼泪便要流下来,又不敢哭,只得站着。却听贾母又道:“我想再见一个重孙子,我就安心了。我的兰儿在那里呢?”李纨也推贾兰上去。贾母放了宝玉,拉着贾兰道:“你母亲是要孝顺的。将来你成了人,也叫你母亲风光风光。”贾环站在一旁,见贾母直到这时也不看他,心中愤愤,把伤心难过一概减了大半下去。

贾母果然没去看贾环贾琮两个,便是贾琏,她也一眼未瞅,倒是同时叫了迎春和探春上前,拉着手先对迎春道:“你的婚事是有着落了的,林家的情形,只有一天好过一天的,你过去了便是享福,我再放心不过了,只是你三妹妹可怜,你有心就多看顾看顾她,也不枉你们姐妹一场。”迎春含泪应了,也顾不得林妃在场,提起婚事不妥,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探春也是泪流满面,既哭贾母到这时候也不忘她,也哭自己父亲丢官败落、嫡母不名誉身亡、亲娘仍在家庙、兄弟中宝玉依然疯傻,毫无志气,年纪虽大,却毫无用处;胞弟贾环虽有几成学问在胸,却到底不知深浅,且年纪尚小,指望不得,想着迎春终身有靠,惜春母族辉煌,偏偏自己前途无亮,心中悲凉,哭得更加伤心了。

贾母又瞧了一瞧宝钗,一语不发只是叹气,宝钗被她看得浑身不住在,情不自禁扭腰躲了两躲,不经意露出了身侧挡着的林妃,贾母便两眼死盯着不放,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久久不曾开口。林妃怕她会提照拂宝玉等事,便也不开口,只是任由贾母瞧着。到底还是贾母等不得,开了口道:“郡主娘娘……”林妃心中黯然,忍不住叫道:“外祖母。”贾母的眼睛霍的亮了,嘴唇颤抖,叫了一声:“妃儿。”林妃应了:“哎,妃儿在这儿。”说罢上前坐在贾母身边,贾母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两眼含泪,眸光中似有歉意,却不说话。林妃知她所想,但却绝对不能应承,便避重就轻道:“外祖母且放宽心,我和三妹妹也算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就和我的亲妹妹一般,有我在一日,便不会叫她无所着落。”贾母听见林妃应了照管探春的未来,知道这就是她最大限度的退让了,如果识趣儿,便不能再提宝玉,可她一生所偏爱的最是宝玉一个,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她知道贾环被王夫人虐待多年,被她无视多年,心中对宝玉是仇视怨恨,将来有了出息绝不肯管他。贾赦呢,连贾政都不会照顾,当然更加不会去管宝玉。贾琏倒是对宝玉不错,可他连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都收拾不清,有心也无力,何况他还是看着贾赦吃饭的,也不大可能去管。如此便只有指望探春,若是林妃真能遵守承诺给她找个好人家,依她和宝玉的情分,倒是有可能帮衬一二。只是她一死,探春光守孝便要几年,宝玉哪里等得起呢?

林妃心中暗暗摇头,为贾母至今对宝玉的偏爱感叹又不解,反正横看竖看,她就是没看出宝玉有哪里招人爱的,最后只好归咎为主角光环。就在她思量的当口,贾母的眼睛渐渐浑浊开来,脸上却越发红光满面,林妃心道不好,抢在贾母不顾一切开口之前,迅速俯下身去,把太上皇在路上随手拟的、还未发出的圣旨低声告诉给贾母。贾母神色一震,似乎更加精神了,然而随着林妃的低叙,直到最后也没听见贾政和宝玉有何恩赏,终究是萎靡了下去,连眼睛都闭上了。贾政心中惶急,急忙进上参汤,然而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众人一齐叫唤贾母,含悲带泣,贾政尤甚。到底把叫的贾母只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目光久久停留在贾政宝玉脸上,十分悲伤,复又去瞧贾赦贾琏,却是十分凌厉,似乎在压迫着他们履行承诺,面对小刀子似的刮着脸皮的目光,贾赦和贾琏都没有勇气对视,虽心中愤愤难平,也不敢拒绝,至少是不敢说出来拒绝。贾赦还好些,顶得住,贾琏却不行,躲躲闪闪背着贾赦点了点头,贾母一见他应承了,立时松了下来。与此同时,只听见她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历经三朝,见证了贾家鼎盛与衰亡的四王八公一系最后一个当局者,终于走完了她那不知后人将会如何定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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