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韩神色淡静，自然道：“今早她起来没见你，怕你做傻事，到那草庐找你，发现你正伤心，又不忍打扰你，站了许久，脚麻了，回程的时候，我还没有上马，她便不慎摔了下来。”

吕媭这会脸上都是忏愧悔意，她狠狠地一跺脚，追着吕雉上去：“吕娥姁，你给我站住，你说你都二十多的人了，你怎么连个马都骑不好——”

她们两人都走了，虞妙也跟了上去，空荡荡的大堂中只剩韩成僵硬着手站在原地，张韩站在他身后颇为无奈而怜惜地看了他一眼，到底还是没忍住劝慰道：“公子，放下些吧，她不是你的有缘人。”

韩成自认为自己对吕媭的心思晦涩，现在看来，到底是自己心思太浅，先生和大娘子，怕是早已知道了。

他微微弯了弯唇角，扯出了一个比黄连还要苦上三分的笑意，缓缓道：“我懂的，我没这个资格。”

这便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一般，还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张韩心底也不好受，他动了动唇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拍了拍韩成的肩膀，便退下了。

应该让他自己静一静的。割舍情思，到底是伤人的。只是国仇家恨，与这儿女私情比起来，又太过沉重和压抑。

无法推卸躲避，谁让他是韩王室的人，唯一留下来的人——

吕媭追上了吕雉，从怀里掏出另一个药瓶：“这是你以前走商队的时候给我带的，治这种跌伤摔伤最是有效，你擦些吧。”

吕雉并没有搭理她，自顾自地躺到了榻上，背对着她，声音冷淡：“算了，你留着吧，我不碍事。”

“你这路都走不好，还说不碍事？”吕媭上前一步，蹲下了身子，一手捏住了吕雉受伤的脚，打开了瓶子给她擦上了药。

吕雉也没有再推拒，静静地看着她动作，眼底一瞬间就柔软了下来。

算了，她又何须逼她太过呢？她现在正是受伤难过的时候，但这种事，并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只能靠她自己。

“小媭，你今日便跟着吕喜回家去吧，现在出发，还能赶得上回家过年。”吕雉忽然出声道。

吕媭的手抖了一下，缓缓镇静下来，才勉强地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意，道：“那你呢？你不回家过年了吗？”

吕雉对着她摇了摇头，神色严肃道：“我跟先生还有事要办，我已经给大哥传信了，他会懂的，你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就说你自己无聊，来找我玩了。”

吕媭僵硬的面色有些许的难堪，但被自己压了下去，她手指微颤地将那药瓶塞到了吕雉的手中，颤声道：“那小妙呢？我——”

“我会保她平安的，你不用担忧。”吕雉点了点头，神色坚定道，“去收拾行李吧，商队很快就要出发了。”

吕雉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吕媭自知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也不再言语，吕雉见她神思恍惚，叹了口气对虞妙道：“虞妙，你去帮帮你吕姐姐吧。”

“好的，夫人。”虞妙上前扶起了蹲着的吕媭，两人的眼眶都有些红。

吕媭磨蹭了许久，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来了，吕喜和车队已经在候着了，吕雉自然也在。

“姐姐，我走了，你跟先生，要保重。”吕媭拭了拭眼泪，哑着声音道。

“好。”吕雉也不再多话，只是目光深沉地凝着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小娘子留步。”吕媭正要上马车，韩成却从屋内急匆匆地出来了。

“成公子，有事吗？”吕媭顿住了脚步，抬起眼扫了他一眼。

“这个，给你。”韩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递给了吕媭。

“这——”吕媭有些疑惑，抬起眼不解地看了一眼韩成。

她这么一看，韩成又有些忸怩了，低垂下眉眼，不敢正眼看吕媭。

“既然是成公子送给你的，那你便收下吧。”吕雉适时出声，提点了她一句。

吕媭这才从他手上接过了那小布包，放进了怀里，抬起头勉强地扯出了一个笑意：“谢谢你，成公子，我走了，你也要多保重。”

她柔软的手指，只不过在他的掌心一滑而过，却在他心中荡起了无数的涟漪。

韩成还没有来得及回话，吕媭却已经钻进了马车。

他僵硬着面色收回了自己的手，低声呢喃道：“你也要保重。”

随着吕喜的一声喳，那马车便缓缓转动了，他知道，大概这辈子，他都不能再与她相见了。韩成目光痴痴地凝望着吕媭坐的那辆马车，但很快，便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心里像是突然被挖空了一块，空空荡荡的，有风灌了进去，在里面肆虐，令他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这种感觉，当初韩国被灭，他跟着先生背井离乡的时候，也试过。

“公子，你没事吧。”张韩缓缓行至了他的身后，声音微沉道。

韩成回首对张韩露出了一个虚无的笑意，声音轻微道：“我没事，我想出去转转，先生好好照顾大娘子吧。”

张韩也不阻止他，点头应道：“那你早些回来吃饭。”

吕雉见韩成背影寥落，心里也不免有些难受，上前几步，拉住了张韩的手，张韩反握着她的手，目光有些责怪道：“你脚伤着，就不要乱走了，这样好得慢。”

“成公子很孤单。”吕雉赖在他的怀里，低声抱怨道，“你将他逼得太紧了。”

“他日若是能复国，他便是一国之君，我不逼他紧一点，他如何治国抚民？”张韩叹了口气，将吕雉抱起，往屋内走去。

吕雉对着他径直翻了个白眼，懒得搭话，复国，复什么国呢？皇帝好不容易才统一了天下，若是个个国家都要复国，那岂不是又乱套了？

她觉得皇帝虽然残暴了点儿，但好些地方都是好的，比如统一了文字，统一了度量衡，统一了钱币等等。

不像未统一前，他们这些做商人的最是麻烦，那钱币兑来兑去，有时候逼不得已，只能以物换物，可以长期颠簸，那物品回去到的时候，有些都已经坏了。

还有统一了文字，这也有说不尽的好处，起码经商的时候，不需要这个地方的话写一点，那个地方的文字也要学一点。

总之，那皇帝统一之后，虽然是重农抑商，但是吕家的生意怎么说也比以前做得更大了。

张韩见吕雉将脸埋在了自己的怀里，并不再作声，只当她又忧心自己的安危起来。

“雉儿，你不需太过忧心，我们过两日便去秽国，寻了那奇人来，再筹谋好万全之策，我绝对能全身而退的。”

这话吕雉便是不信，可也没法，他家人悉数死在秦人手中，张贤更是死得这么惨烈，要劝他打消报仇的念头，那是不可能的，她是个聪明人，也不愿开这个口，只能点了点头，低声道：“先给我擦些药吧，我得赶紧好起来，免得耽误了你们的行程。”

“好。”张韩温柔细致地将她放在了榻上，又半跪在榻前替她脱了鞋袜，露出微微有些红肿的脚踝来。

他眼底浮起一丝心痛之色，拿了吕雉手中的药，动作轻柔地擦了起来。

这人，就连擦药，也能做得这么专注认真，吕雉目光痴痴地看着他俊美的侧脸，有些失神。

“夫人，我把衣裳都洗好了，还有什么要做的吗？”忽然一声低低的询问打断了两人之间的静谧。

刚才竟连门都忘了关了。

吕雉现在衣衫不整，模样到底有些尴尬，她急忙低下头去，咳咳了两声，这才抬起眸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淡淡道：“没事了，你歇着吧。”

虞妙始终低着头，不敢抬起眼，怯怯地回道：“好的，那我先下去了。”

“等等——”吕雉忽然叫住了她，柔声问道，“我们过两日便要出门去，到海外的秽国，你是愿意跟着我们颠簸呢，还是留在这里？”

那虞妙又急了，赶紧抬起眼，泪汪汪地看着吕雉，正要下跪，却又想起吕雉不要她动不动就下跪，这才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声音带着哭腔道：“夫人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好好说着话，怎的又哭起来了？”吕雉相当无奈地叹了口气，徐徐道，“我跟先生的原意，都是让你照顾一下公子的衣食住行的，我们两个都这么大了，不需要你跟着伺候，日后你便是公子的人了，公子是个好人，不会亏待你的。”

虞妙的眼泪又忍不住了，声音依旧柔柔弱弱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公子的，绝不负夫人先生所托。”

“那你准备一下，过几日我们便启程吧，路途遥远，打点周到一些，这些银子你拿去吧。”吕雉招手唤了她过来，将自己的荷包递给她。

这两日下来，虞妙大抵也摸索出吕雉是什么样的性子了，她若拒绝，吕雉自然不会高兴的，犹豫了片刻，她便低头接下了，声音娇娇怯怯道：“谢谢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