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西苑，是半个月后的事。

苏昔带齐了身份证、记者证等各类证件，来到门口站岗的守卫面前，拿出来给他看了。没想到守卫竟挥手让她进去了。这侥幸的轻易反而让苏昔觉得有点出乎意料。

院子很大，一排一排的，都是新近几年建的楼房。以前集中营时候的建筑，前几年也都拆尽了。院子的花园里种了冬青树，修建得极为规整。跟任何一个普通的大院没有什么两样。

苏昔一路走着，最后总算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关于这个院子过往的一些痕迹。那是一块用黑色铁栅栏圈起来的尖削的石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了字。字上不知什么颜色的漆痕已经在风吹雨淋后看不出痕迹，只剩凹进去的字迹凹槽，与石碑本身的颜色白茫茫地连成一片，需要认真分辨才能够辨认得出来。

小小的纪念碑，就在某一户人家的窗外。窗子外的晾衣架上，挂着日常的衣衫，在风里轻轻晃动着。这一个地方曾经牵扯着多少个人、多少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而他们以一种那么日常的方式，慢慢地抚平曾经的伤痕。

有遛狗的中年人从旁边走过，有点诧异地、远远站着看着苏昔，问：“你到这里来干吗呢？”苏昔说：“就是过来看看这个石碑。”中年人说：“你可以打开锁进去看。”围栏上挂的一把生锈的锁原来并没有锁上。苏昔打开围栏门，进到里面去，石碑周围都是枯草和被雨水沤烂的落叶，苏昔仔细看下来，只觉得一股森森然的寒气浸向全身。

石碑上写的是：

侵华日军西苑兵营遗址石碑：

1937年侵华日军“北平西苑一四一七宪兵司令部更生队”驻扎此地。日军在此关押抗日干部、中国士兵及劳工两万六千余人，并以电刑、火烫、活埋、细菌实验等手段残害中国人。现在西苑百货商场以北，曾是当年埋葬被残害中国人的“万人坑”。该遗址是日军侵华战争的罪证。

现在自己双脚所站立的地方，底下埋葬的原来都是中国人的累累白骨。

苏昔把脸埋到手掌里，稳了稳情绪。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相机，在附近变换着角度拍了几组照片。院子里有高高矗立的白桦树，如铁丝网般的黑色粗硬枝杈把灰蒙蒙的天空切成了凌乱的几何图形。枝干上未落尽的几片干枯叶子，在冬日的冷冽空气里刷啦啦地响，落在耳中、眼里，一片苍凉的寥落。

楚忆城曾在这里，但苏昔找不到她。

苏昔对这个她从未谋面的叫楚忆城的少女，有着至深的感情。难道是因为隔着这么多年，她们相貌上的微妙相似？苏昔说不清楚。

她只是无法把那些惨绝人寰的苦难、侮辱附加到楚忆城身上去。接下来的那段时间，苏昔陷入抑郁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战争之中，人性被逼视出来的阴暗触目惊心，令她感到彻骨的失望。

在这个探寻的过程中，苏昔亦越来越发现自己与楚忆城的叠合，也许是楚忆城身上未死的部分，在她身上继续生长和绵延下去。

涕泪流出来，苏昔无数次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掩面失声痛哭。

苏昔知道她所追寻之事其中的血肉淋漓、不忍卒睹。但是枉死的人这么多，总需要还原一个真相。那一段历史，离苏昔这一代人，本已是遥遥得远。但是通过宋天泽，她觉出了她与这段历史贴身的亲近。这段历史原来一直在那里，是烙在她身体上的疤。六七十年前发生的种种太触目惊心。苏昔知道，不管如何，她写出来的，永远也是最轻微的一部分。

她把自己调查得来的情况随时说给天泽听。但有的事情她也选择不说，在天泽面前，她似乎也变成了一个有“秘密”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