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此别难重陈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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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中,易州。

温暖的南风到这里戛然而止,换上了凛冽的北风。景色在这里也猛地一变,再也没有小块小块的颜色,都是大面积的绿、大面积的黄、大面积的白。然而那黄是暗淡的土黄色,那绿也是暗沉的苍绿色,那白也是沧桑的灰白。混在一起浑然天成,无比和谐,天地给人的感觉只有一个词——苍茫!

这是大苑北部偏西的一块地域,就面积来看,比内陆四个州府加起来都大。然而此州府地势崎岖,适合种粮食和放牧的土地都有限,大部分都是贫瘠的养活不了多少人的山地,所以当初大苑开国厘定国土的时候,把这么大面积的地方只算作一个州府了。

易州的人口组成更是复杂,它同邻近的羯州、羌州共称“关中三胡”。另外两州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是羯人和羌人的聚居地。而易州则是羯人、羌人、党项人、敕勒人……几乎西北所有少数民族都能在这里找到一些。

开国之初,给这里冠名的官员本来拟定的称呼是“夷州”的,后来这个明显带着歧视的名字被高祖否决,改作发音相近的“易州”。而另一个少数民族聚集的州府羯州,则在二十年前因关内侯元修以少年之身,仅带几百人便平羯人之乱获胜而更名为捷州,此地乃是当年的少年将军、如今统领大苑最大一支军队——四十万兵马大元帅元修的根基之地。

这四十万军队中的十万就驻扎在易州,站在城头望去,那是一片无穷无尽的大军!士兵整齐的队列一直排到地平线以下。在阳光的照射下,队伍前列精兵银甲闪出的光芒耀亮了半边天空!武将头盔顶的野鸡翎在这样密集的展示下,似乎就变成了一片随风涌动的丛林!无数黑色的大旗举在军阵的四处,在风中猎猎招展。上面有着硕大的“苑”字,用的是草体,张牙舞爪的“苑”字在军旗上立刻显得杀气腾腾,看起来真有投鞭断流、举手如云的庞大气势。

不懂军事的人定会以为,这是要点齐兵马,和人交战去了。其实真正的交战才不会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浪费这么多的时间,这只不过是一次大规模的阅兵而已。

元修一身亮甲,带领手下参将以上军官笔直地站在城头等待圣旨,他看过去就如同一杆威风八面的大旗。

他现在也的确威风,四十万军队和粮饷物资都已经到齐,这是大苑有史以来一个将领带兵的最高数字。昔日作为大苑擎天玉柱的周毅夫,带的兵也只有二十万,便是皇帝自己控制的十六卫军,人数也不过十二万。

任平生和张峰岚几天前便到了易州,在大军驻扎营地附近的隆德郡歇息,然后便分头行事,任平生去易州元修处、张峰岚去捷州夏达春处,分别劳军宣旨。任平生这边算着时间到了正午才来宣读圣旨,这是军务,取在午时讨个阳气最盛的口彩。

宣旨的排场近乎于皇帝巡行,金瓜、金黼、金钺、金斧、银瓜、银斧、铜钺、扇、杖、羽……四十万的军队初初整合,威严肃穆的排场有助于他们增强信心。

任平生虽然是督军,但圣旨却另有专门随军前来的黄门太监宣读,那中年太监取过圣旨,用专业的调门高声唱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彼国西瞻犯我关中、扰我百姓,致使民怨沸腾,百姓不安。朕出兵讨之,元修、齐成泰、夏达春等将士恪尽职守,作战勇猛,应给予嘉奖。朕意,授禁军都统任平生督军职位、果毅将军张峰岚为副使,代朕巡狩边陲、慰问将士,钦此!”

任平生先领命,再由人将早早准备好的慰问词大声宣读,说的都是鼓励话语,这些仪式都由礼部定好,老任不须费心,跟着走就行。元修便领着他围着隆德郡的城墙走,让四面的将士都能看见。

传令官跟着他们,城墙上读几句便停一停,等着各军中一级级传令官重复下去,以便每个士兵都能听到。

他说完了,再由元修做一番慷慨激昂、誓报皇恩的回复,整个仪式拖沓冗长。

元修神情*肃穆,围城缓步而行,所以也没有人发现他说的话和传令官说出的根本完全不同。

“任大哥,你这一路来,看出大苑现在有什么不同了没有?”

任平生转过头来,表情也和元修一样*肃穆,但说出的内容自然不能细听。

“打仗的地方哭爹喊娘,不打的地方金银满箱。这百姓可比以前皮实多了!我这一路走来,大人物忙着往上爬,小人物就忙着赚钱,只要刀片子没砍在脖子上,个个都顾不上害怕了。”

元修轻轻点头:“驱使民心为我所用,还有什么比这个‘利’字更有效吗?萧相国可真是个人物!”

任平生也点点头:“可不是吗?就算刚打过仗死了亲娘老子,眼泪一擦也忙着种田经商去了,可见做一切事现在都让人觉得机会难得!”配上他难得的肃穆表情,任平生这句话说得倒颇有分量。

元修微微摇头:“他的新政确实给了从上到下的人大好的机会,也难怪如此成效斐然!可他就那么笃定?下的好大手笔,军务政务民务,他竟然全都插上一手,同时改制!我听都没听过,这也未免过于强势了!”

大个子控制脸上的肌肉,微微一笑:“元修,你嫉妒他?”

元修嘴角一动,轻笑:“以前嘛……确实嫉妒过,不过他策划陛下登基之后,我就再也不做这样的念头了。他一人之力可以谋国,我是万万不及的。”

“你别客气,谋国之时,你也出了不少力!”

元修微微一笑:“任大哥,出力的和出谋的可不是一回事。相国运筹帷幄,多方制衡,那才当得起深谋远虑、国之重臣啊。所以相国现在担当重任——”他指指城下,接着道,“我却在这里带着天下最大规模的戏班子唱戏!”

任平生撇撇嘴:“哦!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名义上是兵马大元帅,实际却要执行他改革兵制的命令,心里不乐意吧?我看你还是算了吧,京都从上到下,能让老任心服的还就他萧菩萨一个!你要和他斗心眼儿,死的准是你!”他往城下瞄了一眼:“该唱戏的时候他就得唱。”

“任大哥!”元修皱眉,“我是真的着急,何谈嫉妒?”

“你着哪门子急?你觉得这新政不好?有什么完善意见?”

“不是不好。”元修道,“实际上出乎意料的好!就只屯兵一项来说,没想到这条令这么一改动,倒真是起了好大作用。我这次整编军队,各个派系混在一起,能打的、不能打的自己就分开了,这要是弄好了,逐渐派给他们不同的任务,再逐渐整编调离。剩下的不但是精兵,而且也没有原来谁谁的兵、谁谁的人那种区分了,都是大苑的士兵。只是改制要求大量士兵还田,现在看来有田亩的那些条件优厚的新政条令等着,士兵们还没有意见,可战时一过,国家还负担得起那样大额度的扶持吗?那么多士兵回家种田,几年之后却没有了国家给的补银,能没有祸患吗?”

“现在看着有用,那不就得了,你何必叽叽歪歪为八百年以后的事情操心?淘汰下来的本来都是战斗力不行的士兵,现在日日训练都不行,几年之后还能翻过天去?你有担心这个的工夫,还不如赶紧趁着这机会训练你的精兵,一支实打实的精兵在手,什么也不用怕!”

元修皱眉道:“任大哥,你可能想得不深。历代改制都是重中之重!需要逐级试探,如今萧相国利用一个‘战’字颁行,阻力的确小了很多,只是却十分危险,只要一方出错,必然牵动全身,给陛下惹来莫大的祸患!此刻又正是战时,若有万一,哪里还用等到八百年以后?眼下就是危机!”

任平生哈哈大笑:“还什么任大哥可能想得不深,你直接说我有点缺心眼不就完了吗?我和你过命的交情,咱俩不用玩这些虚的!你这个论调啊,西瞻没打过来之前,我在京都听得耳朵都失聪了!都是怕这怕那光说不练的把式!你们管这叫什么来着?大眼睛说过,他娘的我怎么一时说不上来了?还挺好一个词,老……老什么……”

元修哭笑不得:“老成谋国?”

“对!”任平生大力点头,“就是老成谋国!当时大眼睛说,你们这些老成厉害着呢,拖下去就能把国给谋了!所以就叫老成谋国!”

元修脸上一红,闭口不言。他一直在外,没有留在京都听过那些口水官司,也不知道青瞳曾经为改制和多少折子斗争过。不过皇上支持的是谁他顿时就清楚了,任平生虽然故作粗鲁,却也未必不是给他提个醒。

大个子转过头看着城下,声音放轻了:“元修,大哥说一句,青瞳让你掌军看中的不光是你的忠诚,还有你的能力,你看她怎么没给我四十万大军呢?改制嘛,问题不可能没有,战时的好处可就体现出来了,哪里不对劲,你就拍他娘的!这份功劳,也不比相国差了。”

元修嘘了一口气,点点头,却有一句话他没有说,似萧瑟这等风口浪尖上的谋士,为别人的事倾尽心血,却多不得善终。元修不是开玩笑,他是真的不嫉妒萧瑟,他对自己有强大的自信,或许能力不及此人,但自己一定比他笑得长久,而且最终成就也绝不会比他差。

不过这心思不能和人说,他元修是名利中人,但是眼前这个大个子绝对不是!何况就是说了,任平生肯定不会喜欢这个话题,元修口气一转,故意笑道:“对了,任大哥,你刚刚说你佩服的就是萧相国一个?那陛下呢,你也不放在眼里?”

任平生笑道:“那个可不是放在眼里的,我放在心里了!”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脸皮既然够厚,元修也就无法继续取笑了。看了看他风尘仆仆的脸,张口欲言,却又忍住了。这时传令官也已经把他的元帅敕令读完了,元修阅兵结束,各部队整编撤回,尘土飞扬,很是忙活了一阵。

任平生第一天到来,名义是督军,又是给元修送辎重的特使,元修给他看了军容也算是给皇上看看他的成果。两人都不得不做出一些郑重的样子,等士兵散去,自然又聚在一起好好喝了一顿酒,元修一直在外,两人分开时间不短了,见面之后难免高兴,又说又笑,又喝又闹,直到二人都大醉才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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