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颜(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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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听见他的呼唤,紫颜忽然凝目看他,眼中有一丝戚然。长生心中一恸,知道少爷想起了往事,他勉强一笑,不想镜心分神,便拍了拍胸,再度扬起微笑,摇了摇头。

我没事!他这样向紫颜保证。

“镜心,我有一个难题未解,需你相助。”紫颜的语声有几分沉重。

长生看见他眸子里又有光华闪动,不觉欢喜起来,是了,或许少爷在历劫归来后,已放弃舍身的攀登,但心愿未了之下,他仍有不灭的战意。长生喜欢这样的紫颜,一旦他认真,就有状若神祗的洞明,在他身边,再无可惊可怕的事会发生。

“你想我助你,恢复长生的容颜?”镜心的敏锐一如往昔,听了这答案,长生心跳不已。

此刻,她住在长生的皮囊里,有着与他一般的思绪,但他的过往太伤太痛,她不得不时常游离开来,在两个灵魂中穿梭。直至她成为了他,才更清晰地洞察了岁月的痕迹,当年听音时绘就的容颜,如今她有把握描摹得更逼真。

紫颜一双妙目注视长生,“是,他的脸损毁得太彻底,若能想个法子让容颜长久,无需不时修补,真是善莫大焉。”

镜心思忖良久,的确没有速成的捷径,这些年他俩想来为此经受太多痛苦,只怕紫颜因病倒下与此亦不无关系。想到这里,她波澜不惊的心亦有了炽烈的意愿,要去抚平这横亘多年的伤。

“我愿与先生协力,倾尽所学。”镜心敛容正色,起身向紫颜一拜,宛如长生。

“少爷,我……我也想出一份力。”长生心中有热血在沸腾,只因长生这名字,如今代表了易容师,他想让这个身份来得堂堂正正。

紫颜笑眯眯地看着他,很好,这便是上钩了,满意地点头,“这一年多你长进不少,是时候考较一下。”长生暗道,咦,好像有什么不对……再细细端详紫颜眉梢眼角,灵动如狡狐,哪有半分哀戚模样。

镜心依稀听出一丝奥妙,抿唇微笑,想起从前与师父斗智斗勇,天下名师皆是一般心肠。

“既是如此,我回去预备一番,晚些时候,再听候先生吩咐。”当下洗去容颜,换回龙绡银裳,嫣然走出。长生想,比起当初的仰视,如今他可稍稍正视她了,想要与她比肩而立,还要更努力才行。

他不会像紫颜昔日那样,把易容当做安身立命之本,可即便是“术”,要求得技艺完美,也需破釜沉舟的毅然。

他难得没有缠绵不舍,送镜心到了院门就匆匆赶回,一路低头凝思。若他的脸真能寻得回,他要不要守着天生这张颜面?抑或是,命运多舛的他到了今日,会苦尽甘来?

有没有那张脸,这一生都过来了,只是不停的修补,让人瞥见生命的脆弱空漏。无论是求道还是安心,了却这桩心事,前行就再难有跨不过去的坎。

长生赶回屋中,扬了脸仔细瞧紫颜,像是要找出花来。

“少爷刚才是故意作弄我吧?”

“我是易容师,外露的一切都可能是假的,莫要被我骗了!”紫颜朝长生狡黠一笑,如小兽伸出尾巴打水,溅了人一头一脸却坏坏偷笑。长生愕然一怔,转念想到在少爷面前,自己竟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心中不由温暖地安定了,呆头鹅似的跟了傻笑起来。

易容于紫颜,已是骨髓里烙下的印记,如何可能放弃?

“哼,我几时也要好好骗骗少爷!”

“你这点道行,还早得很哪!”紫颜一指戳在他脑门,悠悠说道,“只盼今次真能马到功成,从此再无烦恼。”

长生笑道:“那少爷岂不是没了动力?难道大好年纪就金盆洗手,退隐山林?”

紫颜啧啧叹道:“你看姽婳和草泥为香药,侧侧运针线为霓裳,元阙垒石为宫阙,傅传红转笔墨为山水,霁月动丝弦以洗心,丹心制器物以乐居,皎镜施药石以活人,墟葬观天地以安世,这些才是化腐朽为神奇,更不用说夙夜惊天动地的造化。我的易容术,太过平常了呵……”

长生掩面而笑,“少爷你改容颜以换命,怎么就不神奇呢?”紫颜神色变幻,喃喃说道:“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侧侧进了屋,一身丹霞绮衣飘如绛羽,闻言笑道:“又在妄自菲薄了?我来瞧瞧。”

“我说为人易容越来越没挑战,不如,我为你的衣裳易个容?”紫颜一声轻笑,见她抱了一匹紫色云纱,轻盈如藕丝蝉翼,上点金泥,耀似夜星,不由好奇,“咦,这是你师父送的?”

“这紫烟罗是东海异蚕产的龙尾丝,原是要给千姿的贺礼,被师父劫下了。”侧侧拎起云纱在紫颜身上比画,“几时你再改女装,我就为你裁一身。”

紫颜扑哧笑道:“罢了,罢了,紫烟罗这样稀罕,你多制几身穿着就是了,我看着你穿也是一样。”侧侧瞥他一眼,扳了指头数道:“蒹葭大师、姽婳,还有娥眉姐姐、璇玑郡主、玉叶妹子,少不得都要送一身。说起来,如今真是人多,热热闹闹的,叫人生不起一丝愁绪。”

紫颜凝视着紫烟罗看了片刻,忽道:“你师父有没有说,夙夜那里还有什么好玩意?”侧侧奇道:“咦,你明明在他那里住了一年,怎来问我?”紫颜苦了脸道:“我被他打发在灵泉底的水晶棺躺着,哪里有机会打劫他的宝贝?自是你师父近水楼台。”侧侧笑道:“听说他此次带了不少稀奇玩意,你有空去搜罗便是,他还能舍不得给你不成?”

紫颜想到镜心,忙把两人要联手为长生恢复旧颜的事说了,侧侧兴致勃勃看了长生,笑道:“看来,也要为镜心备一身衣裳。”长生脸色一窘,规规矩矩地道:“那是少夫人和镜心大师之间的来往,别把我扯上。”

三人打趣了一阵,紫颜与长生聊起易容的事,顺便考较他如今的功力。羊毫笔下,黑色的流水在纸上游走,紫颜不时问长生两句,边写边凝思,长生把研读医书笔记的心得慢慢说了。紫颜听到妙处,不住点头,有时提点两句,长生眉飞色舞。

侧侧烹茶洗香,厅堂里漫过清心悦神的气息。直至天色渐暗,厨房送了饭食,玉色果子浆、冰镇糯米酒、荠菜羹、姜乳蒸饼,简单地铺陈开来,香色满桌。三人围了桌子,细细吃了,长生想起萤火,略微有些遗憾,想到各人有各人的际遇,旋即又安然。

掌灯时,侍女陪了镜心款款而来,侧侧与她见了礼,寒暄几句闲话,像是相识多年,竟颇为默契,彼此都是喜欢。侧侧不耽搁他们的正事,摆好茶具,任三人灯下倾谈,自去后面厢房里琢磨紫烟罗裁衣不提。

镜心全无藏私,将听音的要点说了出来,亦谈了摸骨的心得,紫颜将师传析骨辨容的秘诀大致说了。两人皆想从中找出一条道,先绘下长生的旧貌,再想法子用药定颜。长生不时插嘴,他多次亲手修补容颜,最是熟悉自己的眉眼高低,不免对恢复容颜有诸多揣测。

三人欢颜叙谈时,门外忽有侍卫来传话,说是玉翎王急召紫颜入宫。紫颜微微蹙眉,镜心道:“想是有大事,先生速去便是。”长生也期待地望了他。紫颜笑道:“好,你们继续聊。”起身出屋,侍卫便护送他进宫去了。

他一路思忖,莫非战事有了变化?但寻他一个易容师又是为何?两人虽有些情分,他到底不是筹谋策划的臣子,无需他进言献策。

进了晴雪山房,一屋子灯火辉煌,当空舆图高挂,熠熠如明月光华。千姿的手指在山间游走穿梭,听到紫颜拜见的声音,也不回头,径直说道:“来,你过来看!”

紫颜飘然上前,千姿所指之处,过了亚狮的落雁峡,是苍尧以南云泽、林安、西鲁几个山区国家,地广人稀。

“我军在此地大败梵罗军,想不到,有一只老狐狸想虎口夺食,竟尾随杀了过来。”

紫颜微一思索,惊讶地道:“难道是……迦夷王?”他在西域安置的情报据点,不时传来诸国消息,联想多日来的举动,便有了结论。

千姿赞赏地笑道:“不错,正是那个家伙。幸好呼伦不糊涂,虚与委蛇说要与他联手,拖了几日把他慢慢放进来,容我先收拾了梵罗人。”

呼伦是亚狮国王的名字,他只有一位公主,想靠联姻保她下辈子安乐,但千姿告诉呼伦,他可以助她成为女王。呼伦这才毅然决定倒向玉翎王,成为苍尧坚实的同盟。毕竟,与其让侄子登基,不如便宜自家的外孙。有了后盾的亚狮王,雷厉风行地将几个侄子打发到各地做富家翁,严密地监视看管起来。

“若能再败迦夷王,西域联军不攻自破。”紫颜皱眉,小国就是小国,这些国王王子动辄亲自领兵,换在中原哪有这等事发生,“眼看盛典将至,迦夷王挑的好时节呀。”

千姿嘿嘿一笑,像是孩子要博取大人奖赏,昂了头得意地对他说道:“我要亲擒迦夷王,有呼伦在背后夹击,胜算有九成!”

紫颜失笑道:“你也要学他们亲征?西域诸国目前人心飘摇,各自为政,迦夷王是想最后一击,捞点名声而已,随便打打就好了,他还赶着回去争西域共主的名分呢!”

千姿瞥他一眼,多亏紫颜早早派人在西域制造舆论,值此梵罗新败之时,那里想是乱成了一锅粥。的确是形势大好,他无需亲征也能给迦夷王一个下马威,可是他要的,是全胜。

“伐虏军有一支精兵就在途中,我还有守军可以动用,只要盛典如期举行,谁也想不到,我会奔袭入侵者。”千姿哈哈大笑,亲昵地拍着紫颜的肩膀,“我送你一个机会,过过皇帝瘾如何?”

紫颜知道他的如意算盘,瞠目结舌苦笑,“登基如此大事,你不亲力亲为?”

“登基就是一套冠冕堂皇的繁琐礼仪,给别人看的而已。我会做很久的皇帝,不在乎这一刻的风光,但是打败迦夷王……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与高手交战,想想就热血沸腾!”千姿说到这里,双眼闪过的精芒如亮丽的电光,远远射向了南方的天边。

他说得决绝,一如少年时,丢下太子的身份,拼出骁马帮的锦绣江山,世人眼中的富贵荣华,他从不在意。

他要做北帝,从不是为了权势,而是这个名头,能助他达成抱负。

紫颜凝视他自信的面容,他不是好大喜功一意孤行,若真能大胜迦夷王,打掉对方的狼子野心,西域再无北上之力,相反,彼此争势的斗争将绵绵不绝。到时,诸国巴结北荒还来不及,哪里敢再缠斗?

“你若大胜,绝不可南侵。”紫颜想,他能做到的,仅此而已。帝王的一个诺言,未必如实,可许下了就是一种约束。

千姿啧啧摇头,笑道:“你对我仍有顾忌。有别的法子能让国富民强,何苦要打打杀杀?别忘了,我是个生意人。你放心便是,我在位三十年内绝不会南侵,无论西域,还是中原。”

三十年后,谁还知道呢,即使狂妄如千姿,也不敢说有五十年的帝位可坐。

“既然如此,”紫颜灿然一笑,双目中突然爆出凛然威压,宛若杀伐果断的君王,“我就是玉翎王千姿。”

千姿微微失神,这一刻他有了错觉,眼前这人才是货真价实的北荒之主,自己仅是个替身。他悚然一惊,冷哼一声,徐徐散发的威严舒缓了心中的情绪。是了,这是堪与他匹敌的人物,绝不会露出破绽。

“此事机密,除了你的侧夫人之外,绝不能透露。”千姿恶趣味地说着,情知紫颜绝不会瞒她,便这般嘱咐,“景范已去打前站,这里留太师为你遮掩,我会很快回来。替我照顾桫椤。”

紫颜淡淡一笑,“只怕瞒不过十师。”千姿并不在意,挥挥手让他去了。

玉蟾如水,一地清光照见宫楼重影,密密地压在紫颜心头。在长胜宫应下了千姿,紫颜回来后神情恍惚,无端想起诸多心事。镜心听出他心绪复杂,便告辞而去,长生送她出门,两人心中无负担,一路自在闲话,甚是喜乐。

紫颜走到厢房去寻侧侧,把千姿的交代说了。侧侧讶然半晌,良久无言,与他执手坐了一会儿,知他厌恶朝堂那些繁琐礼仪,只当他为此烦恼,想劝慰一场,又觉得千姿匪夷所思的大胆举动实是有趣,望了紫颜想笑。

紫颜瞧出她并无安抚之意,苦笑道:“连你也想看我的好戏。”侧侧莞尔道:“你虽爱袖手旁观,他却信你至深,难道要我开口阻拦?”紫颜叹道:“悔不该一时冲动应了他。”

侧侧知他不喜拘束,要规矩地安坐皇宫内,演完一场大戏,委实难为,歪头笑道:“罢了,想到是做皇帝,也不吃亏,忍忍就过去了。”紫颜摇头,很是冷淡地回应道:“不如请夙夜弄个人偶。”侧侧奇道:“若是不寄神念心血,那些人偶只会简单应付,远远看着像而已,哪里能应付那么大的场面?而为此就要取千姿的神念,却是太耗费了。”

紫颜知他易容打扮最为容易,他应下千姿,也不会反悔。唯独想到那冠冕宝座,就有暗色的思绪在漂浮,令他下意识想抗拒躲避。

恼人的心绪并不能阻止日子流逝。千姿早已暗地领兵杀出苍尧之外,王城内金殿玉楼却是张灯结彩,瑞霭暗香浮动南北。太师阴阳几次催促紫颜入宫,以便遮掩耳目,紫颜向夙夜借了多个人偶,暂时搪塞过去。

阴阳指使不动他,退而求其次用人偶先对付,借口玉翎王要斋戒沐浴,推去所有繁琐事务,连日常议事亦尽数停了。群臣虽生疑惑,想到登基盛典毕竟史无前例,也就释然。

到了盛典前夜,阴阳亲自带人来请紫颜,那架势显是一言不合就把他拖进宫去。紫颜要求易容后再入宫,阴阳舒了口气,命垂了帷子的肩舆在外等候。

轻描浅画,勾勒数笔,千姿的容颜逼真地显现。

灯月辉映下,侧侧望了紫颜在镜中的仙姿玉骨,有种彩云易散的不安。两人细细谈了多时,侧侧本不会慌神,见了紫颜诸多不愿,心头忽然起了警兆,隐隐感到不妥。

“明日会不会有危险?”

静夜中,紫颜沉默半晌,忽然开口说道:“我是自私的人,所谓对天改命,最终想改的是我自己这条残命。至于我易容过的那些主顾,是我向老天爷丢出的饵,试探命运轮替的分寸。我这些微末技艺,于这世间究竟有多大用处,真是难说得紧。说起来,千姿成就北荒一统,为这江山易容改命,才是造福万民的翻云覆雨手。”

他求的是一人一世的安乐,千姿披荆斩棘要的是整个北荒天下的太平,乃至更远的土地上的人民也能共同受惠。千姿的强势与铁血,是捍卫远大志向的一把剑,商道立国、北荒一统,则是这把剑渐渐削出的雏形。

想到盛典上由他来承接这一切,紫颜微微有些感慨。

侧侧骤闻他如此剖白,胆战心惊,仿佛有诀别清算的意味,不由慌道:“你妄自菲薄作甚?一直以来,易容师的使命不就是这样?你比别人做得都好。再说你既易容为他,就好好成为北帝便是。”

紫颜知她会错意,牵了她往院子里走去。翠影浮花,初看时与京城紫府并无二致,尤其是与他相伴,哪里都是此心安处。侧侧的心静下来,静静咀嚼他说过的话,思及自身,不免有些痴了。

“明日的登基盛典不是他功绩的顶点,而是一个伟大征程的起点,想到这些,我只觉昔日拘于一己命运,远不如他。你说得不错,要有北帝的气势方好,今次十师相聚,你也看到了,诸般技艺揉和相乘,其利百倍。我原先太过依靠香道医药,以后,想要采诸家之长,另辟蹊径。”

紫颜眸中清辉如露,侧侧怔怔看着他,他脸上能看出酷似千姿的神采,或者,这两个男子身上,蕴藏同样睥睨天下的豪情。

“北荒的局面来之不易,好容易走到这一步,容不得半点犹豫。据说来的是迦夷王,能率军千里奔袭到此,非能者不可为,千姿既想以王对王,堂堂正正击败他,我只有成全。”

侧侧苦笑,“就要做皇帝了,他手下不是没有大将,还是如此任性。”

“如果君王也是一种职业,他是最会磨砺技艺的一位。”紫颜说到此,眼中映入初见千姿时的身影,傲然不可一世的公子千姿,其实内心始终怀有强烈的危机感,这才修成捭阖纵横的手段。“我不会输给他,不过,再不会用那些激烈的手段,让你挂心。”

侧侧安然一笑,她只怕他再起心结,一味逼迫自身潜力,听了他这几句表白,看来真真是想透彻了。

“你走了,明日却是由谁来扮你呢?”她失笑间想到这个问题。

于是,与镜心长谈数日的长生一头雾水地走入屋内,心神犹自沉浸在佳人悦耳的语声中,奇道:“太师又来做什么,难道少爷这么晚还要出去?啊,这张脸……”他算是清醒,明知千姿不可能坐在内堂,紫颜的衣饰又未换,瞥了一眼便认了出来。

紫颜颐指气使地对他道:“紫颜,明日是我登基大典,你一定要来。”长生眼珠一转,竟听了个明白,并未质疑此事是否僭越妄为,掩口笑道:“若能瞒过皎镜大师他们,我乐意一试。”

这世上的胆子都是吓大的,换作几年前初入紫府时那个少年,贪昧银钱已是胆大,后来旁观了几回政变,偷天换日看得多了,生生死死也经历几场,多少炼出了不动心。长生虽不知紫颜好端端为何要扮做千姿,有太师阴阳在外,想来是串通好的正事,无需他诸多操心。

紫颜想了想道:“我帮你易容,大约十之八九能瞒过,但绝不可多说话,侧侧也须多替你遮掩。傅传红眼尖,姽婳识体香,却不好办,除非求夙夜出手相助。”

长生兴奋地问:“若是我来易容呢?”紫颜不忍心地道:“想听实话?”长生泄气道:“好……我知道了。”紫颜笑道:“五五之数,当年我去十师会,也被他们一个个瞧出古怪来,你有一半胜算已是极好。”长生道:“若是请镜心易容呢?”紫颜拉下脸道:“你就是想说,有她帮你易容,万无一失?”

长生嘀咕了几句,紫颜笑骂道:“混账东西,难道把你易容成我,她能更高明不成?”长生一想也是,忘了他的目标是少爷,只想着佳人,不由羞惭不语。紫颜瞧着侧侧无奈地道:“徒弟大了……不中留……”侧侧早笑岔了气,拿着一方帕子倚在桌案上闷头忍着。

紫颜见侧侧开颜,朝长生使了个眼色,被这一场说闹,屋子里凄风愁雨一扫而尽,侧侧妙目频转,只待看两人易容描摹。

紫颜想了想,他容颜千变,有几张脸是众人惯熟见的,在盛典上就略显妖冶出挑了,不若随意选个素净清朗的,长生也不易露破绽,便收手笑道:“我的颜面太多,长生你先任意易容一张来看,我收尾修补就是了。你有五成把握,我改改也就有八成了。”长生一听仍由他开局,精神一振,急忙收拾镜奁挑拣材料。

外面阴阳等得不耐烦,进来催说宫门下钥,再晚便赶不及。紫颜不慌不忙,请他在旁观看长生易容,阴阳无法,破绽自是越少越好,何况紫颜举手投足活脱脱就是千姿,他无法开言拒绝。

长生整鬓理髻,对镜凝神,想到紫颜千般颜面,踌躇半晌,用了初为长生时,见到少爷时的那张脸。

“我叫紫颜,是个易容师,你是我捡来的孩子。你可以叫我少爷。”

他恢复记忆后,知道那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紫颜,可是脸面重生时的感觉太美妙,而紫颜灿若星河夺目的容颜,就像一束光,照进他多年漆黑的心。

当年的紫颜,就在他小心摹画中,现出了形迹。琼肤玉脂宛若惊鸿,比女子更姣好的面容后,隐藏的是一颗补天顽石之心。

那么多的脸面,犹如一卷卷人生,执著地想要夺天改命,做自己的造物主。紫颜在旁看了,微微感叹,诸相非相,他心中想求的,是远离一切诸相背后的本来面目,是制定冥冥一切的至上规则。最终,他依稀摸到了法则的边缘,命运却要惩罚他触碰虚无的企图心,将他打落尘埃。

站在一行一业的巅峰,势必会察觉到极限。只有真正突破了壁垒,才会发现更广阔的天地在前方等你畅游,这世间的奥妙,穷其一生也探索不尽。

紫颜嘴角噙笑,险死还生的经历,令他越发明悟生命为何。生死的转换,命运的轮回,体会万物的真性,易容是他端凝世界的眼,是他丈量天地的尺。如今,就算于微小处,于平庸处,他也能感受分辨去除执念后的快乐,一念,心即清明空灵。

譬如此刻,凝望长生易容,细想流水时光,过眼的不如意事,就在掌下烟云中聚合消散。

长生袖手玉立,朝他闲闲一拜,“玉翎王在上,在下有礼了。”紫颜笑道:“我对他可没那么客气。”长生憋足了的精气神险些涣散,瞥了忍笑的侧侧一眼,旁若无人地弯起嘴角,“不错,是我拘泥了。”

紫颜斜睨眼看他半晌,慨然叹道:“扮得不坏,无需我再动手。你竟可以出师了。”长生惶恐不已,这几日与镜心切磋,他屡有明悟,明心见性一日千里。往日里,他对紫颜太过敬畏,于易容术不免看得过高,诚惶诚恐之下,出手颇有畏首畏脚之嫌,做不到如紫颜一般挥洒自如。与镜心相对却激起他的斗志,一心要在佳人面前施展,逼迫他使出浑身解数,一身智慧如锦绣纷呈,渐渐看出了花样纹理,理清了经纬脉络。

阴阳抚掌道:“到底名师出高徒,如此就该放心。王上,可以起驾了。”恭敬地来请紫颜。紫颜望着宛若镜影的长生,举手投足自有一种风流,恬然笑道:“先生安好,我心足慰。”长生鼻尖一酸,深深拜了下去。

紫颜望了侧侧一眼,即使这一瞥,充满帝王的矜持冷漠,像是金柱上威严冷血的盘龙。可是她从他眼底里,看到异常温柔的笑意,蔑视礼法与皇权,把即将到来的盛典,视作一出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传奇。

千里之外,风烟如土,画角声凉。千姿龙骑当先,扫荡贼氛,战血染红了王旗,千军万马在身后呼啸。

御殿之上,丹墀如霞,银屏生香。紫颜从容帷幄,谨肃修习礼法制度,直至午夜沐浴静心,祷告天地。

这一双人儿,再度踏上彼此的征程。

三月十日,北荒大帝千姿登基即位,三十三国奉其为共主,八方来贺。

吉时告祀天地,于长胜宫外龙神坛祭龙神,河边神幔飘荡,司俎官员在案桌上摆满香碟醴酒等供品,司香点香。神庙长老为司祝主祭,将一条纸扎的巨龙放入玉龙河内,视其沉没时间长短,判断未来气运是否绵长。

今次的巨龙煞是威风凛凛,龙爪腾空乱舞,一身彩鳞闪亮,双目如活了一般,顾盼有神。苍尧百官及王城居民、北荒诸王及其各国来使、各地部落首领,无不随之行拜礼,三呼万岁。

一百二十八名戴了神怪面具的男女跳起了傩舞,白袍黄帛如涛如浪,而巨龙巍然如舰,高高昂头驶过。在以往的典礼中,再壮观的巨龙沾了水,傩舞跳到一半,无不被淹没,此次直至舞蹈到了尾声,巨龙依然徜徉在河中,闲庭信步。鼓乐声中,万众齐唱一首古老歌谣,颂赞龙神的功德,一声声歌彻天地。

水天一色下,巨龙悠悠游向远方,经过诸师用砑光、施胶、染漆、打蜡多重工序打造,它在没有风浪的内河可以平稳行驶良久。萧萧春水,赫赫皇威,这巧技被民众以为是“神迹”,是龙神下凡护佑苍尧、护佑北荒的最好证明,一时欢声雷动,万众拜伏,恭迎神明显灵。

姽婳看得有趣,哂笑道:“叫夙夜施法的话,这龙能上天入地呢!”傅传红含笑审视巨龙在晴日丽阳下的光影变幻,想到这是三百多名工匠照了他的图谱彻夜赶工绘制,心中颇有自豪之意,搓手笑道:“已经够好了,够用了。”

姽婳点头,“毕竟,这是你有生以来画得最大的龙。”傅传红摸了摸头,大小也值得夸耀?蒹葭在旁听见,拉了徒儿一把,笑道:“你呀,又欺负小傅。”诸师闻言皆笑。

长生混在诸师之中,只觉气氛与平日旁观不同,想到紫颜当年不惧列席十师,缓缓安下心来。他不时远望镜心,如画芳颜曾是他遥望的一颗星,如今勉强比肩而立,他因而看到立于高处的风景,原来更为纯粹旖旎。

他正兀自沉想,不料姽婳妙目一转,悄然踱到他身后,轻咳一声。长生心中一慌,想自己既是紫颜,就该镇定行事,便淡淡看她一眼。姽婳悄声浅笑道:“你家师父呢?”长生咯噔一下,哀叹自己道行不深,仍叫姽婳看出底细,定定望了她,强自撑了颜面道:“你说什么呢?”

侧侧见状,绿衫如柳轻轻荡来,挽起长生对姽婳笑道:“你不好好陪着小傅去?”姽婳啐道:“我可不像你们俩,要双生仔似的黏在一处。不过……”她朝长生悠悠地笑,侧侧推她一把,摇了摇头。姽婳这才吃吃一笑,暗香如灵狐摇曳,就这样走开了。

长生愁眉苦脸,侧侧轻描淡写地道:“这没什么,就算佩了紫颜的香囊,你多出一丝气味,都会叫她察觉。”长生不安地望了诸师,只觉这精气神没法再回到先前,就像被戳破的泡沫,再不能倒映出七彩的光芒。

侧侧拍拍他的衣袖,安慰道:“她与紫颜情分深厚,看出你的破绽也是应该。”

长生默然无语,这时傅传红闪了过来,问他道:“姽婳怎么了?一直笑,问她也不说。”上下打量他几眼,忽地凝神蹙眉。长生心中哀鸣,傅传红眼神清亮,看了他道:“你今日换脸面倒罢了,这身量怎地矮了半寸?”长生心想,分明垫高了靴子,如何会矮上半寸?低头看去,脚上银靴竟不是想穿的那双。

侧侧笑道:“如何?他的易容术又精妙了几分。”傅传红定睛端详半晌,又瞥了侧侧一眼,奇道:“紫颜呢?这是……长生?”侧侧噗的一声笑了出来,翠袖掩面,也不说话,长生悻悻地道:“大师噤声,少爷另有要事去了。”傅传红连忙小心翼翼张望四周,见众人望了巨龙出神,放心地道:“没事,我替你遮掩。”

姽婳朝他招手,傅传红神色肃然地去了,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长生无奈望了侧侧,“这下可好,穿帮了两次。”侧侧恍若无事,澹然地道:“小声点,看你能不能瞒过皎镜?”长生眼中精芒一闪,恢复举止若定的模样。好在卓伊勒等人被安置在远处观礼,不必顾虑,否则长生托病不出身化紫颜,与好友说两句话就会露馅。

随后,千姿至天心坛祈福敬天,礼节繁缛庄重。

天心坛的扇形金砖以九为基数铺设,第一重为九块,第二重十八块,直至第九重八十一块,上层金砖共计四百零五块,中层一千一百三十四块,下层一千八百六十三块,无不暗合天数,寓意九重天。

坛心有块凸起的金色天命石,立于其上与天地沟通,其音能送出数里之外,声动宫城。司祝跪地祷祝之后,千姿站在天命石上口诵祝辞,下跪的百官群臣、拜贺的诸王和来使、乃至宫城外无数百姓都听见玄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

阴阳恭谨献上奇兽祈如,霜雪明玉般的一团,耀出朦胧清光,照得四周恍如银宫。千姿跪地,在祈如面前许下北荒一统、天下大安的愿望,奇兽如明月星辰腾空而起,灼目光芒刺痛观者双目,所有人不禁垂下头来,臣服于神迹。

祈如似乎在千姿耳边低语了一句,旋即化作一阵香风,云消雾散。

目睹神迹的万众山呼“聿察尔灵”,即祝福之子。身受祝福之盒与祈如神兽双重呵护的千姿,被苍尧万民视作唯一的希望。至于北荒究竟有多少百姓会诚心拥戴这个共主,千姿要走的路还很长。

祈如是否真的灵验,心下嘀咕的大有人在,可当瑞兽化作青烟而去,临去时曼妙的烟雾在千姿脚下凝成莲花形状,如神圣的台座散发光芒,这一奇妙的景象却使不少人热血上涌,再次拜倒诚服在地。

众人却不知身为千姿的紫颜,在此刻不仅代千姿许下祈愿,更在愿望上附了一个无形枷锁。他诚心向祈如祷告,若北帝将来违逆初心,昏乱无道,则请奇兽收回所有祝福神迹,降灾祸于千姿。

祈如的小眼珠定定看他良久,咕咕叫唤一声。紫颜心头浮起“如君所愿”的念头,好奇地想抚摸它,它的身形却慢慢变淡了。紫颜想,这到底是他心神幻想出的假象?还是真有其事?无论如何,他略略松了口气,仿佛千姿真会受此祈愿制约,不致走上一意孤行的道路。

夙夜玩味地看着奇兽远去,青鸾轻声问道:“真的是神兽?”夙夜摇了摇头,笑道:“所谓心想事成,有时,是加多了好运。这个奇兽,会给人增添运气,千姿的福气的确不错。”只是跪在地上祈福的,却是紫颜,夙夜留了这句话没有说,心情愉快地想,两人将平分掉祈如带来的好运,紫颜真的该否极泰来了。

随后是登基大典,奏乐升座,鸣鼓扬鞭,三跪九叩,司礼官从诏案上取诏书,由三位重臣联手用宝盖印,再捧回到丹墀正中的黄案上,叩拜之后,司礼官请诏书至瑞安门,昭告天下。

头戴皇冠,腰配御剑,手持宝杖,九鼎环列,金丝楠木雕漆九龙宝座上,身为千姿的紫颜漠然俯瞰众生。这是老天给他做帝王的机会,紫颜徐徐摸着宝座,如此冰凉烫手,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

他一双深眸扫过台下,隔了太远,看不清侧侧的眼睛,可是他心眼里晃动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所谓权势荣华,江山社稷,千姿有雄心有气力去打理,而他不屑一顾。

冷淡地望了烨烨金翠,盈目光华,紫颜本分地做着傀儡,一板一眼肃穆地演完全套。祭祀、祈福、即位一应典礼完毕,接下来是宫门大阅。

苍尧原有禁军三万,伐虏军两万,诸城精兵各有两万。千姿登基后将各地守军充至五万,更将伐虏军增至四万,分别驻扎在城外冰岩堡、雪岭堡两处。冰岩堡有一万将士已经征战在外,今次出征千姿悄然带走雪岭堡两万守军,只留下冰岩堡剩余的一万人,再从禁军中抽调一万,足可应付阅兵之礼。

为了盛典,千姿曾命景范筹备了不少花车、重楼、龙舟增添气势,此时选了数以千计的少年著军服出列,在车船上肃然而立,随令声高喝几句。苍尧男女皆美颜,这一番开场,看得观者赏心悦目。

千姿亲自点燃号炮,连射三发。诸营步军四面环列而出,依令进退,甲胄弓矢,军容整肃,凛然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又有骑兵驰骋跃出,弓矢频中箭靶,穿花绕树,动人心魄。骑兵过后是火器营,无论火枪火炮,连珠而发的气势令地动山摇,轻易将搭起的石台摧毁,弥漫的硝烟中北帝傲然而立,风骨卓然。

几场演武完毕,声威震天,观礼者窃窃私语,对苍尧实力又有别样评估。

因安抚万邦,德教为上,因此大阅之后,鉴古阁华丽揭幕,号称囊括北荒诸国历年典籍,并将以宿儒为首编修北荒三十六国史。此言一出,赞颂声不绝于耳,各国王公使臣皆允诺进奉典籍遴选名士以供修史。而一颗价值连城的阿焉尼金印被放置在阁中,以史为鉴的决心,更让诸国中的有心人慨叹。

与鉴古阁同时一露真颜的,还有一部《北帝法典》。五百条律文汲取极西之地律法所长,劝善惩恶,不辨贵贱亲疏。法典一出,天下震惊,其刑罚条律虽限定在苍尧境内,然而整个体系鸿纤备举,礼法合一,集众律之大成,令诸国纷纷起了效仿沿用之心。一时间,流连在鉴古阁申请观摩抄录的使臣便有数十个,议论不绝。

一如五百年前的阿焉尼帝国,北荒又要迎来全盛时期,千姿孜孜以求的文治武功,此刻初露端倪,诸国沉浸在对各自前景的狂想中,竭力想在此变革中分一杯羹。

盛典最华美壮观的一刻,在典礼后烟花礼炮绽放时出现。

此时天色将黄昏,微暝的暮色中,数不清的纱罗琉璃宫灯在殿阁、飞檐、楹柱、屏风、仪仗上逐一亮起,赤橙黄绿青蓝紫诸色纷呈,又有上万支蜡烛杂以彩屑,燃如火树银花。莹莹辉光映照下,三百名少年骑着驯服的大象、狮子、犀牛、骆驼,手持玉斗状的烟花器具,向着夜空发射。

一声声尖锐的啸鸣声响过后,烈焰锦灿,荧煌照庭,当空炫出满目瑶花,观者无不目眩神迷。夜空中烟火浩荡如花海,一朵花开一朵花谢,无穷无尽。杏花含露,海棠垂丝,梨花带雨,牡丹摇红,一时绮霞天色,漫天如天女散花,不仅没有刺鼻的硝烟气息,各色花香裹挟春光而来,令人疑似徜徉在银河,生起天上人间的感叹。

原来烟花里暗藏了无数香药粉末,随了火焰摇曳宫外,城中各处吉地亦燃起名贵的甲煎香料,把泽毗瞬间渲染成了仙山妙境。花海之中龙蛇飞舞,很快由花变果,琼树如林,黛叶翠枝鲜妍得仿佛触手可及。呼吸间,红花绿叶如流苏垂锦,自夜空一泻而下,落英天香,缤纷飘坠。观者不由伸手去接,但见得流光飞舞如萤,一晃眼就已消散了。

不多时,又有锦衣少年推出五彩香车,远远避开百步点燃引线。火绳如长龙一线烧过去,炸出花团锦簇的凤楼龙阁,竟凭空演绎出长胜宫排布登基盛典的若干景致,车马喧嚣,羽林云集,令人目不暇接。又有帝王将相,各国使臣鱼贯而出,光影耀如飞电,直插云霄,在夜空中幻化出盛典的喜庆*。

云间忽传来缥缈的金纶玉音,口诵北帝名号,隐约有神龙鳞甲起伏,长虹贯空,游走殿阁之上。待众人再想看个仔细,那神龙已翩然远遁,直向了天边一轮明月飞去。观者目瞪口呆,恍若做了一场千秋大梦,不知此身何处,欢喜雀跃者有之,更多人讶然无以言表,险些生出跪拜臣服之念。

长生仰头看了半晌,他身化紫颜,不好随意询问他人,便竖起耳朵,听丹心得意地向元阙炫耀:“烟火里有硝石、硫磺、石灰、铁丝、炭屑,外裹锦绮绫罗、金箔丝绸,你看这长胜宫和神龙做得可逼真?”

元阙眺望七色光影幻化的宫殿人物,含笑道:“画意与我造的不同,想是傅大师帮手制成?”丹心道:“是我看了他的画悟出来的!”他左右一望,对长生笑道:“先生你说,这烟火之境,比起元阙的宫殿、傅大师的画作如何?”

长生道:“元阙造宫室华美奇伟,如孔雀一身金翠;传红的画就似仙鹤,悠然来去几千年,逡巡九霄外;而你竟能造物神奇,拟万物为烟火,瞬间生灭不息,就如凤凰一般。”丹心又惊又喜,抓了元阙的手摇晃,“你听见没有?我终于比你高一头!”

长生笑道:“我还没说完,这说的是你们三人造物的境界,若说你们三人的性情,却又不同。”丹心忙道:“快说来听听。”长生道:“元阙是苍鹰,不鸣则已一鸣惊天;传红则是鸿鹄,志向高远,不恋凡间;而你就是一只鬼鸮,整日咕咕咕咕……”

元阙听了大笑,丹心嘟囔道:“你说我是百灵也好嘛,长生这家伙不在,先生就顾着欺负我。”说着,兀自绕开两人,往他处卖弄去了,元阙急忙跟了过去。侧侧避在一边,忍俊不禁。

长生扬了脸对侧侧道:“不错,他没看出来呢。”侧侧望了元阙的背影,忍笑道:“但愿如此。”

元阙追上丹心,拉住他道:“你不告而别,未免失礼。”丹心嘿嘿一笑,撅嘴道:“你刚才皱眉沉思,别以为我没看见。”元阙道:“你真是我肚里的蛔虫!不错,我是觉得有些古怪,紫先生的右手中指,竟和长生一样磨出一个老茧。”

丹心登时醒悟,“长生不是在你那里打磨木傀儡,磨出了一手茧子?这黑灯瞎火,难为你辨得出。我是见他举手投足意态熟悉,特意寻他多说两句,你知道,紫先生不时换脸,委实有些难认,就靠那身衣饰来认人了。”元阙瞥他一眼,“你想夸这烟火照得夜如白昼,直说就是了。”丹心一个劲地乐,“喏!是你夸我的,不是我自吹自擂。”

两人谈笑之间,夜空群星璀璨,满城焰火辉艳,所有目睹盛景的人们,将这场平生未见的华丽典礼深深铭记。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笔丰厚的谈资,足足述说三天三夜,乃至一生一世也不会厌倦。北帝的绝世风华与苍尧的泼天财力,在众人心中树起牢不可破的无形屏障,将些许的野心与贪婪摒弃在这道高墙之外,再不敢轻生觊觎。

忙碌一整日,千姿于涵德宫接受诸国恭贺。众人依次列队向北帝进献各国贺礼,千姿温言接见,各有赏赐。

殿中玉阶上的云兽吐烟吞香,瑞霭四溢,环绕在傅传红描绘的四幅北荒十丈山水风烟图上,越发显得景致自然绝伦,妙笔天造,观者只须一瞥即堕入画境,屡屡有人御前失仪,千姿笑而不怪。宝座后侧侧进贡的《锦绣江山图》更是光艳夺目,数不尽的晖丽春光,在殿内耀出一片脩华之色,观者解读出千姿万福的祝语,无不赞叹巧思妙绝,慧心天成。

因十师是千姿特别邀请而来,觐见皇帝后,特于殿内赐座,蒹葭与青鸾身份特殊,亦被延请一并入席。太师阴阳一脸阴沉地站于宝座前,生恐诸师说出什么不当的言语。

墟葬先前所携诸多贺仪,已尽数布置在长胜宫,可提振宫苑生气。此刻所献的《帝陵景略》,专述帝王陵园制度布局,细陈日常所需典制礼仪,为北荒诸国所无。皎镜特制了延寿丹与安胎丸,盛在蒹葭挑选的千年沉香盒里,特供与北帝与皇后。紫颜与侧侧共织了一幅北帝登极的金丝绣像,丹眉丹心父子送上一尊白玉佛坐像,傅传红为千姿与桫椤奉上帝后雕塑各一具,姽婳呈了安神养颜的香料,元阙搭了一席亭台楼阁状的面饼果子,霁月献了一张伏羲式浩然快哉琴,夙夜与青鸾制了一件可避水火的辟邪宝衣。

诸师为盛典所呈览的众多宝物光彩耀目,极具用心,千姿赞赏不迭,赐下厚赏。待入座观礼后,墟葬注目千姿,又细细回望了身边的紫颜一眼,遥遥指了丹心进贡的那尊佛像,对侧侧道:“我想起一首诗偈来。”

侧侧冰雪聪明,知他可能看破两人真身,道:“阿弥陀佛,请大师指教。”墟葬笑看她眸中慧光闪烁,略有期待之意,旋即吟诵道:“明月分形处处新,白衣宁坠解空人。谁言在俗妨修道,金粟曾为居士身。”

青鸾在一边听了,留意到夙夜唇角的微笑,便猜出几分。殿堂上千姿气度威严地接见使臣,她端详片刻,细看他举止风仪,悄然对侧侧道:“他的易容术又精进了,竟能不露破绽。”侧侧凝目远望高高在上的紫颜,身化千姿的他陌生如雕像,看不出丝毫烟火气,不禁有了几分疏离感。她叹息道:“墟葬卜算出来倒也罢了,师父你能看出真假,怎能说不露破绽?”

青鸾嫣然巧笑,烟蛾若飞,妙目瞥了夙夜一眼道:“你看他待北帝,如何会有这份心思?分明是着紧紫颜。”侧侧记起她先时的话,急忙惊视夙夜,灵法师诡谲的面容此刻难得历历如画,仙气缥缈的清颜不时注目宝座上的千姿,若有所思。

既然夙夜说紫颜并无危险,为何这般在意?侧侧心中七上八下,只恨盛典太慢,不能揪了夙夜问个仔细。

待照浪陪了于夏使臣入内,千姿忽然敛去笑容,寒眸如霜剑,直直凝视两人。照浪自恃与千姿惯熟,行礼笑道:“于夏定西伯照浪,叩见北帝。”千姿也不理他,望了那使臣蹙眉道:“你为何要易容?”

于夏使臣瞳孔猛地一缩,果断地仰头从喉间抽出一把软刃,银光如蛇吞吐,刷地刺去。照浪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冲上前去。

突变乍起,侧侧惊望夙夜一眼,诸师离得太远,除了灵法师外只怕都赶不及。夙夜纹丝不动,笃定地微笑,像是看穿了吉凶祸福。侧侧向了宝座的方向疾奔,心几乎要跳出来,无声地于心底惊呼:“紫颜……”

紫颜冷峻的面容不动如山,龙袍袖管里滑落一根针。若要拼得鱼死网破,少不得只能暴露身份,展露绣针的绝技——这刺客来势甚快,能不能在他刺中自己之前,先缝了他的袖子?电光石火间,紫颜脑海中飘过诸多念头,蓦地发现,一个黑影挡在他面前。

刺客的软刃去势极为迅捷,凌厉的攻势并未暂歇,竟一刀穿透那人右肋,直直往后杀去。紫颜惊觉那软刃奇异地拉长了,险些就掠到他胸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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