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渐渐黑下来，又是一天过去。

鸳鸯那女孩子瞪着眼睛，一脸迷糊的表情不知在发什么楞。红梅仍然是低头擦拭着那柄短刀。唐梅雅看自己也插不上什么话，于是站起身来，走到段水生身边去。

“水生。”

他揽过她：“不要难过。”

王生在不远处，形影相吊，面容枯槁的活像是一个鬼。他看着他们，突然指着唐梅雅，嘶声道：

“我有什么法子？我有什么法子？你自己也不想想，要是她出那样的事情，要是她……”

“那我会杀了自己。”段水生回答。

对方怔了几秒，嗫嚅道：“荒谬、荒谬。”

这一日外头天色起白的时候，段水生又开始发烧。唐梅雅是被他极度不稳的气息惊醒过来的，见他嘴角已经起了一圈燎泡，原本苍白的脸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呼吸声如同被吹动的沙砾那么干涩。

“水生、水生。”

他微微睁开眼睛，艰难地翕动嘴唇：“没事的。”

她不能再跟他置辩，他说一个字也要费偌大气力，她只能赶紧站起身，跑到井边打水。

提着那缺了口的瓦罐磕磕绊绊地冲回来，“哗啦”撕开自己的裙裾，扯下一条浸湿了覆到他额头上去，然后用水一点点去润他皲裂的嘴唇。

她心头恐惧，她知道他是伤口又发了炎，没有药物，没有绷带，他身上包的是烂糟糟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布条子，她扯碎自己的贴身衣物帮他换过一次，那创口已经化了脓，她做完那一切，下唇都被咬出血痕来，她恐怕牙关稍微松一松，自己就会得号啕出来。

唐梅雅几乎不敢想下去，下意识的惶惶然环顾一下四周，这才发现竟然一个人也没有。

红梅呢？鸳鸯呢？

大约一个钟头前，钟老板几个人用木板抬了秀玉的尸身，预备趁夜色到那长草里掩埋。

这乱世中，哪怕是陌路者的逝去，也可以轻易激起人们兔死狐悲的情绪，何况她是个这样妙龄的女子，又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

王生已经彻底放开嘴脸，他们抬动他妻子的时候，他只是掀一掀眼皮，连手都不愿伸，钟老板问他：

“你都不一块去？”

“人都死了，我又手无缚鸡之力。”他恹恹地回答。

一个伙计往地上啐了一口：“妈的，什么鸟都有。”

红梅那会也想跟过去，走了两步，突然惨然一笑：“罢了，她那样爱干净的女子，一定不乐意我这等女人再凑近，我也不送她了吧。”

而当时鸳鸯一双杏眼通红，缩在角落，绞拧着手中的丝帕，抬头看看红梅，又把视线垂了下去。

她仿佛是突然被什么心事击中了，那念头压得她气也透不过来。

红梅看着她，觉得自己越发失了力量：“鸳鸯，你不要给我这死沉沉的样子。”

鸳鸯摇摇头，自言自语：“人都说*无义，他在安全区里找不见我，他要怎么想？他更要这么寻思了。”

“兵荒马乱的，九爷他还能不晓得？”

“他晓得什么，他指不定会猜——我跟哪个客人跑了，或者，或者，索性跑去伺候日本人了，他要这么想我，我有什么法子？”

“你这一点都不肯信他？”

“我不是不信他。”鸳鸯把脑袋缩进怀里：“我是不信自个儿，我知道我没那命，那几个月都是赖来的。老天爷看着呢，也不肯成全。”

不肯成全呵，不肯成全。

红梅惨笑一声，目光投向唐梅雅和段水生那边，那年轻的女人正伏在她爱人身边，面容憔悴，疲倦已极的沉睡过去。

她已不再是几个月前，红梅在秦淮桥头遇见的那个骄纵的官小姐，那时她一张脸上都是天真的意气，全天下没什么她害怕的东西似的，善良是善良的，跋扈也很跋扈。

突然的，红梅就觉得自己连叹息的力气也没有了，她产生一点昏然的麻木，对于不可知的未来再也没法考虑。

这感觉似曾相识，那是多年前的一天，父亲迫于生计，和母亲商量要举家从南京搬迁，偏偏给她听见。

她颤抖着跑了几里路，把心仪的少年叫出来，在田埂上，他用他黑亮的大眼珠子看着她，他的汉语已经流利得多：

“红梅，出了什么事情？”

少女时期的红梅，像被捞出水的鱼那样拼命喘气，被悲伤压的说不出话来，只直勾勾地看着少年，是恨不得用目光把他锁进怀里。

对方以为她是跑的太急，温和地笑：

“傻丫头，那么着急做什么。”

接着说道：“对了，我也有事要告诉你。最近，父亲可能要带我回一趟日本，在那里我会取得铸剑师的资格。然后……”

红梅的眼泪顺理成章的掉下来，一发不可收拾。

少年误会了，手忙脚乱：“不要哭，红梅，不要哭，我会回来，很快的，我会回来，红梅，我……”

女孩子的眼泪越流越汹涌，哽得几乎要呕吐。

他的手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手，修长有力，却笨拙地在她背上拍一拍：

“红梅……”

同时有些羞怯的，他把另一只胳膊从身后伸出来：“我有礼物给你。”

她泪眼模糊中望去，是精巧的一柄匕首。

“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等我？”

她听了，只有哭的更厉害，摇头，然后，狠命点头。

“竹野，你能不能带我逃走？”那一句话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敢。

红梅闭上眼睛，下意识的攥紧拇指。

之后岁月的颠沛流离，终于还是回到这个地方，却已是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到他家故居打听，邻居说，这家搬走多少年了，从没回来过。

她终于绝望，全部家产都已变卖光，索性连自己都卖掉吧。

总得活下去。

风月红尘中，醉笑陪公三万场，把自己哄成欢畅的嘴脸。

红梅就快要沉入回忆的梦湖里，正在这时候，她听见身旁，有悉悉簌簌的响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