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占曲有早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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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药馆的女人抱着孩子出门时,她发现有人跟踪她。

乱蓬蓬的头发下面,她的唇角微弱的扬了一下。终于,他们开始注意到她了,早就该如此了不是吗?毕竟她留下了那么明显的线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跑进那家商铺,并把一口钟罩在神像上。

那家商铺的后门出去,穿过一个院子、越过一条小巷、再穿过一个天井,就是春帆馆,春帆馆里只住着她一个外地人——不,毋宁说,那家商铺周遭一圈,都只住了她一个外地人吧?客栈里会有外地人,当然,但方木镇上客栈位置分布得要偏远一些,而且住进客栈的人,一旦发生命案后,都会受到比较严格的盘问与监视。所以对一个凶手来说,有什么地方,比医馆更好呢?平白无故,谁会怀疑一个病人。同理来说,对一个经验丰富的捕头,又怎么可以放松医馆的查问?

她几乎有点儿嫌他们来得太迟。

但至少,他们来了,虽然跟踪的手段太拙劣一点,简直在请她发现他们。

她想,这些都是地方上那些愚蠢的衙役。她等待的那个“他”、或者“他们”,还没有来。

为什么不来呢?她难过的想,拖着沉重的脚步。她这样自由的行走,还能多久?他、他们。再不来,恐怕就晚了。痴剑已经来了,箭搭在弦上,再不来要晚了啊。

宝宝揪着她的衣领,睁着黑黑的眼睛看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小鼻息稍微变得急促,但是不说什么。他一直是这么聪明懂事的孩子,像他父亲。她觉得内疚。

她这生,手上沾了多少血,都无所谓的,只对宝宝一人内疚。真糟糕,母亲的心啊……再怎么狠,一牵扯到孩子身上,就不行了。像个铁铸的金刚,全身坚硬,心下面却开了个缺口,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整个儿裂开。她为这个恨自己。

换一只手臂抱宝宝,她轻声哄:“不怕不怕。”脚步继续往河边走。

“记住娘的话,永世都莫要学剑,知道吗?”她贴着宝宝的脸,轻声说。宝宝的脸真柔软,她想贴久一点、再久一点,但却怕眼泪会掉下来。

宝宝点头,看着她脸上的疮,大眼睛扑闪扑闪,一点都不怕。她再惨的模样他都见过,不怕不怕。

跟踪的人越发多了,除了地方上的衙役,还有看热闹的江湖人。场面越来越像一场猴戏。很好。她要演的就是一出猴戏。

一步一步,走出巷子,走向镇郊,初春的风吹动人的衣袂发丝,带着冰雪初融的气息。她将宝宝的衣领拉得紧一点。

“娘,不冷。”他皱着眉,奇怪的说,带一点儿不耐烦。这种神气,跟他爹也多么像啊。她惘然笑起来,当初她对那个男人、如果有对孩子一半的牺牲,也许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吧?要说完全不悔恨,是假的,可是回不去了,而且就算再来一次,她大概也是一样的选择吧,因为那是爱情,爱情跟母爱……毕竟是不一样的。爱情里有一种骄傲,再怎么愚蠢,都要坚持。她这个人,谈不来卑微的爱情。

宁肯死,也不妥协。所以她现在就要去死了。只是,生怕死得不值。她再一次皱眉,向远处望。

山包上站出两条人影,一个微驼着背、手拢在袖子里,面相没什么特别的,但黑白两道的人都不能不认识,他是六扇门第三块腰牌的卢捕头;他后面,此刻没有带双刀双剑,只带了一个老太太。

她的眼泪,忽然就要夺眶而出。

终于忍了回去,几乎用尽全身力气。他们静静的看她,没有动。她没有理会身后跟的一切人,只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他们面前。

“捕头大人好。”她向卢捕头点头行礼,眼睛却盯着后面那个老太太。

化装吧?是化装吧?这位老太太,应该是“他”吧?在这张作满皱纹的脸皮、这双点染老年斑的双手上,她看到许多属于“他”的细微动作,几乎脱口可以叫出:“是你啊!”可是,因为化装的关系吗?站在面前的又像是个陌生人,她那声招呼就叫不出口去。如果还在十八岁,她也许会揪着他的领口,命令:“快把真面目都露出来!”

一个人有几个十八岁。她遇到“他”时,就已经晚了。她与“他”之间,从一开始就晚了。

她仪态婉转的向卢捕头道:“捕头大人,来啦?”

她客气,卢捕头更客气:“阁下要往河边去?”

“是。”

“去做甚?”

女人眼睛一弯,现出与病容极不相称的风情:“大人就算不知道,现在也该猜到了。”

卢捕头面色凝静:“我们要请阁下留步。”

女人笑着摇头:“你不是真的这样想罢。放我去办事,你们跟过来收尸,岂不更好。”

“王法无情。斗殴者刑,杀人者死!”卢捕头手一砍,“将玉魔拿下!”

她果然是玉魔。

捕快们现身,集方木镇及再上头支援之力,足有四五十人,卢捕头没有小视玉魔。

玉魔毫不迟疑,足尖一跺,身子倒飞,一串幻影斜掠出去。

她知道这种围斗场面,绝不能与之久持,至要紧是在对方甫现身、尚未来得及布阵合围时,立刻盯着一个方向,以最大能力、最快速度打出去,方是道理。

骤然一根铁链子从卢捕头手中飞出,直缠玉魔的脚踝。玉魔一退、一躲,先机已失,众捕快们大刀剁过来。玉魔咬牙,不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太多体力,腰身一转、幻出重重身影,奇妙步法让过这些兵刃,又往另一个方向飞逃。

一股刀风卷来,玉魔眼前是重重叠叠的刀影,封住她的前路。这是风刀!风刀之畔,又有两个捕快联手出刀,指的都是玉魔身上重穴。

这个方向闯不得了。

玉魔一手抱着孩子,右手单掌递出,风刀刀势不变,仍是横扫直劈;另两柄刀却挽起刀花,改袭她的手脉。

这两名使刀捕快之应对,该赞一声快捷。玉魔身形却忽然横向扭移,孩子不知怎么换了手,左手一扬,袖中飞出素白寒光,一个捕快一声惨叫,抱着手腕跌到地上。而风刀的刀明明没有变化,此刻忽一变,后发而先至,在另一名捕快面前“当”的挡了一下,复旋向玉魔,口中喝道:“小心她暗器!”

玉魔惘笑一下。她用的不是暗器,只是独门兵刃而已。但既然叫人看不清,那在他们眼里,自然是暗器了。她不辩解。她这辈子做的任何事,在他们面前,都没有余地辩解。

她低头、闪身、飞袖,拼着几缕发丝被削断的代价,避开风刀与卢捕头,再逃向另一个方向。

一道银虹向玉魔头顶飞来。

玉魔袖中寒光再现,拈个快字诀,迎向来剑。那来的是霜剑,剑法细腻、剑意坚韧,以快打快,“当当当”鸣金裂玉与玉魔连过数招,终是略逊一筹,边打边退,但总算把她拖住。其他人都扑上来。

情势微急,玉魔忽挺胸迎向卢捕头,喝一声,手一挥,抛出的不是独门兵刃,而是她的孩子!

刚才如此激烈的打斗,这孩子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此刻被抛在空中,却忽然扎着两只小手,叫出一声:“爹!”

谁是他的爹?

风刀、霜剑,都本能的飞身而起救他。他们心中掠过的想法是:“这莫非是雨师弟的小孩?”

连卢捕头,手中的链子,都不再攻向玉魔,转而击开旁边两个捕快的武器,以免伤及小孩。

小孩稳稳落在卢捕头怀抱中时,玉魔已经趁机遁逃,拼全力逃出很远,才敢飞快的回头看一眼。

那些人已经被她拉在身后了,她没有看到老太太的身影。

如果那老太太真是雨刀,他会说什么呢?“她竟然将自己的孩子抛向刀丛,以便脱身?!”——一定是这样的震怒叱责吧。

是啊,她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惨然的笑。他当她是什么女人,就是什么女人罢。她这辈子都不会同他解释,因为,她爱他……

而她知道他永远不能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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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乃是“调笑工作室”荣誉出品,工作室其它作品开列如下:

绮白

《酒醉良天》:

阿荧

《寒烟翠》及外传《雪扇吟》:

《十二夜记》:

姬无双

《莫遣佳期》:

《苏幕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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