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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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堂外竹林青青,两个梳着头髻的姑娘家凑在一起嘁嘁喳喳:“阿兰是有些不对劲咧……”“你们嚼什么舌根!”背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吼。两个姑娘回头,见是银香,支吾了两句,回身逃走。

银香猜到她们在说什么,顿觉无限烦恼。她们是自梳女,在菩萨面前把辫子梳成发髻,终身不嫁,住在观音堂里、互相扶持着过活,乡人们都敬重,可若有哪个破誓破节,按例是要沉水的!偏偏跟银香最要好的阿兰,怎么就犯了这个嫌疑?

阿兰年纪小小时,被逃难的爹娘卖到这儿给人当养女,后来大了些,养父母看她杏眼桃腮、渐渐有了美人样子,就商量把她卖给镇里司令官做小老婆去。阿兰不答应,偷着自梳了,帮她梳起的就是银香。照着规矩,养父母不能跟菩萨抢阿兰,阿兰就在观音堂里住下来。

这几年,阿兰老老实实的,不是念经、就是织竹席做活,银香看在眼里,很是心疼,真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谁知道那个男人出现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是个大地方来的年青人,斯斯文文的样子,说是什么大学堂里的读书人,可读书人到这种地方来干什么呢?他也不说。银香看他的神色慌慌张张、老怕有谁要捉了他去似的,就悄悄跟阿兰说:“作贼的才有这种眼神哩!”阿兰却不理会,像遭鬼迷了似的,眼神直勾勾盯在这人身上,说可怜他一个后生家不懂过日子,时常帮他炊煮打扫,后来又说他学问高,见天儿听他讲书。银香也去听过几次,什么日本人、什么团结奋进、什么中国人的气骨,一套套都是大道理,她也记不全。阿兰不知怎么就入了迷,托着腮一天天听下去,堂里的姐妹再怎么劝,她都不悔改,事情眼看就要不对!

晚上,阿兰悄悄往外溜。银香本来是假睡,听见门响,立刻张开眼睛,蹑着蹑脚跟出去,只见那道蓝花布衣裤的苗条背影抹过墙角、穿过小巷,到了水边,一条中山装的身影出来迎住他,两条身影立刻贴得那么近,银香听见阿兰的声音轻轻说:“明儿堂里会叫一条船载我们的席子去卖,我偷船送你——”银香觉得耳根滚滚烧起来,待要挺身而出喝开这对不要脸的男女,后头有人忽然揪住她的胳膊,随之她的嘴也被捂上了。

银香一直被拖到竹林里,才看清这几个人都是自梳姐妹。她们神色很难看,道:“先别惊动他们。等明晚,他们真的私奔时,我们去捉奸!”银香大惊。她知道自梳女被捉奸后受的处罚有多惨,怎么忍心看阿兰落得这种下场?于是苦苦哀求,但姐妹们不听,说:“这是姑太决定的事。”姑太是观音堂里的主事人。银香一听她已经下了命令,顿时面如土色,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那一晚,阿兰偷偷溜回房间以后,神情疲倦又轻松,脑袋一落枕就呼呼睡去。银香可是辗转反侧一宿没睡着觉。鸡叫头遍时,她忽然自言自语道:“对,就这么办!”摸起床、穿好衣服、包了头巾,就跑了出去。

阿兰起床时,见到银香床上没人,找了一圈也没找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还是照常做活。快中午时,银香才回来了,满头都是汗。阿兰笑着迎上去道:“你上哪了?你的活我先替你做了……”银香不管什么活不活,拉着阿兰的手就要说话,旁边几个姐妹忙站起来咳了几声——她们怕银香向阿兰告密,破坏姑太的计划。

银香跺跺脚:“嗨!你们当我想说什么?新听到个消息,隔壁那个年青人是共产党呢!司令员马上就要带人来抓他了!我们赶紧把大门顶好,省得那些兵趁乱进来偷东西。”

自梳姐妹们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忙去顶门。阿兰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伸手拦着:“等等,什么**?什么抓人?”银香把她拖住:“关你什么事?你就别管了嘛!”正乱着,听后头一声叹息,白发苍苍的姑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廊下,把她们看了看,颤巍巍叹道:“难为的。都是孽债。既然这么着了,就这么着吧。以后别再出事就好。”

银香听得这话,脸一红,知道姑太看透了她的小把戏。她去镇里,说这年青人是**,叫人来抓了他,那末阿兰就没办法再跟他私奔了。这件事说起来有点伤阴德,但一来,这年青人形迹可疑,不是**、也是**的后备军,银香算不得太诬陷他;二来,阿兰的名节和性命就可以不着痕迹的保全,这却是最要紧的。“菩萨在上!我也没别的好法子呀!”银香这么想着,把阿兰的手抓得更紧。阿兰却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猛的甩开她,冲到院子当中,看着所有人,脸涨得通红,眼睛里要喷出火来:“共产党?他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学生!讲了几句良心话,不肯给日本人鞠躬赔罪,人家就要抓他到牢里去。他逃到这里来,逃得够远了,为什么还要抓?他、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忽见到墙外竹子,抬手就一指,“他就像那些竹子!一节一节,长在中国地界上的中国竹子,宁折不弯,这不对吗?凭什么要叫他坐牢!你们别拦着,我要叫他快逃走去!”

大家都愣住了。阿兰正要冲出去。后头轻轻一声咳嗽,姑太点着拐杖走上前来,道:“我们自梳女,守着菩萨的誓,过着自己的日子。竹林是侍奉观音大士的清静地,守节操的,怎好拿外头的男女乱比方。阿兰犯糊涂,你们快把她带进去吧。”语音很温柔,但是绝不容忤逆。银香的心凉了,她看着阿兰又踢又咬、被姐妹们带进柴房关起来,想:“这妮子作死,事情是圆不了了。”

那年青人就这么给抓走,阿兰在柴房里哭得嗓子都哑了,银香听得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好容易天擦黑,阿兰也没动静了,银香端饭给她送去,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再好好劝劝她,及至门一开,她手里的饭就掉了下来——地上一团断绳、一摊血。阿兰磨破手、磨断绳子,爬窗逃了。

那天,镇上有人看见个蓝印花布衣的姑娘家进了司令的房间。他们认得,那是阿兰,本来就该给司令做小老婆的,这会儿来,司令正中下怀,没多说什么就把门闩上了。

银香是疯了样的找阿兰,等打听到阿兰这么个去向,她就沉默了,不吃不喝坐到半夜,忽然站起来,悄悄的出门。

她把阿兰动过脑筋的那条小船解了缆绳,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撑到镇后去,等着,一直等到天快黎明时,果然有个年青人跑出来。银香看看他的模样、叹口气;看看他的狼狈样子,又叹口气。

年青人跑到河边,见到银香,吃一惊。他没料到会有人。银香木着脸问:“是阿兰救你出来的吧?”年青人点点头:“我想去东洋继续救国。她说水道容易逃,叫我过来。其实我也不太会游泳……”“我就猜到。”银香抹去眼泪,“你上来吧——不要谢我!我是帮阿兰完成心愿,不然才不救你!”

小船摇出去,把这个年轻人送走。第二天,司令大怒,说阿兰用美人计困住他、趁机放走要犯,他要枪毙阿兰。银香早有准备,扶着姑太、邀了乡绅,一块儿过来,说阿兰坏了自梳女的规矩,得照乡里办法处置:毒打三天后,浸猪笼。

猪笼再提起来时,破了个大洞,里面空空的,没有人。奄奄一息的阿兰怎么能逃了?司令大怒,沿河上下的找,到底没找到人。这猪笼是谁动的手脚?自梳女们心里都有了点分数,可是都把嘴咬得紧紧的,乡绅们再怎么问,也没问出什么来,只能不了了之。

姑太回堂里后,叫来银香,苦笑道:“自梳女讲究自梳女的情义,我不忍心把你交给他们,但也不能再留你。你走吧。”银香狠狠叩下几个头,走了。

观音堂前的草木青了又黄、竹鞭抽了一茬又一茬。人世悠悠,翻天覆地的变化变过几次,自梳女们老了、死了、散了,观音堂空下来,可是某一天,忽然又有一个老太太住进去,梳着个古旧的发髻,自称是从前住在这里的自梳女,一生未嫁,现在回来侍奉观音。

新生代的年青人们对自梳女已经不太熟悉,听说有这种事,当作新闻看,过来“啪啪啪”拍了很多照片,发了篇稿子,开头就介绍道:“有一种人不是尼姑,却像尼姑一样守着贞节,吃斋拜佛,终身不嫁……”下头压着这位老太太的照片,老眼浑浊、神态平静,谁都看不出这张脸后面有多少故事。

稿子发出去不久,村里却来了个年青人,穿着时髦的衣服,说是南洋华侨,过来找着了老太太,小心翼翼问:“您知道这里曾经住着个自梳女,叫阿兰的么?”老太太眼里突然射出刀子似的目光:“你是谁?找她干什么?”年青人吓了一跳,讷讷道:“我祖父说这个人对他有恩,以前回来找过,一直没找到,现在听说观音堂里又有了人……”“你祖父为什么不来?!”老太太厉声问。“我祖母病了!祖父要照顾他。”年青人回答。

“他娶妻生子,又有了外孙啊……”老太太喃喃。年青人打开皮夹子道:“祖父有张支票想补给她。如果你知道她在哪里,请告诉我。只要我问几个问题,证明她的身份……”老太太不知哪来的力气,“啪”的把皮夹子打落在地,眼睛瞪得要滴出血来,喝道:“赔上身子搭救他,这是用钱可以补偿的吗?他年青时那些漂亮的大道理呢?是活到狗身上去了?!”年青人吓呆了,问:“难道您就是……”

老太太又别开头:“我不是。”年青人赶紧道:“您跟我说实话吧!我祖父一直说对不起这位恩人,想请恩人原谅他啊!”老太太凝视他许久,叹气道:“我带你去看她吧。”

青青竹林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坟包。老太太幽幽道:“我是银香,那年从鬼门关里救回了阿兰,乡里呆不下去了,就到外头流浪。阿兰身体不好,十几年前就死了。死前我问她,你救了那个负心人,负心人却不回来报恩。不值得吧?你后悔了吧?”年青人赶忙道:“祖父其实一直很内疚,一直在想办法报答……”银香摇摇头:“阿兰回答我:她不后悔。有的事情,是不能不做的。坐牢也好、杀头也好、破节也好,觉得对的事情,就去做了,没有什么值不值得。”

年青人呆住了,看着青青竹林,忽然跪下去,向这个从未谋面的自梳女的坟,端端正正叩下三个头。

一年后,观音镇新蕾小学落成,校舍崭新,贫困孩子甚至可以免费上学。捐款人是个老华侨,叫孙子传话来,特别指定校门口要多栽些竹子。镇长欢天喜地奉承道:“竹子好啊,竹子好!有气节!听说老先生从前是个抗日英雄,这竹子是代表了他的节操吧?”老华侨的孙子惭愧摇头:“不。我祖父说,这竹子是为了纪念一个普通女性而种。她才真正配得上竹林!”镇长听得糊涂了。孙子不知道怎么解释,不觉把目光投到窗外。

新栽的竹子在风中摇曳,他像又看到了那个女性,像中国无数普通竹子一样,一节一节生长着,平淡、宁静,那坚韧的身姿,永远不曾改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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