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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飞龙在天

1、

新上任的府丞余士文正在大摆宴席,人们纷纷恭贺他年青有为,忽然门口传来一阵喧哗,通报说:“监察御史到了!”诸官员浑身一抖,跪拜迎接,余士文也忙跪在地上。那御史大人却不从轿子中出来,只是粗着喉咙道:“余士文,你知罪吗?”

余士文心里打鼓:为了搞到这个官职,是送了点礼,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于是结巴着回答:“下……下官不知,请大人明示。”

“哼!”轿中人一个箭步跃出来,个子不高、头发蓬乱、穿件又旧又脏的布衣、怀中还抱了只酒葫芦,指着余士文大骂,“你违背我们的誓言,不在山中修身养性,竟然跟这些人一起奴颜屈膝、求点功名俸禄。我真为你丢脸!”

余士文从地上猛然站起来:“何贤弟,怎么是你?你这是在干什么!”众人都糊涂了,互相交头接耳,早有知道内情的人立刻说了,原来这余士文,和轿中的何方子,都是有名的隐士。这次余士文跑到朝廷里来谋官职,看来何方子非常气愤,就假借监察御史之名,要来羞辱他一番——可是,冒充朝廷命官,这可是有罪的呀!

余士文的老父亲已经气得发抖:“何方子!你当年把我儿子诱入歧途,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如今国难当头,士文终于回来为朝廷效力,你竟然敢假冒官员胡闹?来人,快把他拖走!”

下人应了一声,上前拖何方子出去,他高呼道:“余士文!当年我们在山中的逍遥,你都忘了吗?如今跟这些人一起溜须拍马、见到个大官就要跪在地上,你看看自己成了什么样子。我真为你觉得丢脸——我真为你觉得丢脸!!”

众人都围过来,指责这何方子不懂规矩,建议余士文把他丢到大牢里治罪,余士文不说话,袖子里双手握拳“簌簌”的抖,很久才道:“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不讲交情。这事就算了吧。”

2、

何方子出了张府,边走边大口喝酒,又哭又骂,猛然从路边蹿出几个人,也不说话,当头就是大棒向他砸去。好个何方子,竟然还有身功夫,一偏头避开,又挥肘反击,怎奈酒喝得大醉,步履踉跄,有力气也使不出来,很快被一棒击昏,连他的随从也给制服了。

再醒来时,何方子发现自己是在座地牢里,双手双脚都绑着铁索,一个穿着正五品官服的官员坐在他对面,山羊胡子得意的一翘一翘:“大胆狂生,到底落在我手里了。你竟敢对余大人无礼?可知道余大人已经是朝中裴太傅的干儿子——你知道裴太傅吧?”何方子啐了一口:“关我屁事?”

“啊呀大胆大胆。裴太傅乃是朝中砥柱,皇上都要靠他跟金人议和呢!——他老人家就是余大人的干爹,你知道了吧?”五品官说。何方子一惊道:“我只知道余士文无耻,想不到已经无耻到这种地步!”五品官冷哼:“大胆!看本官教训教训你,让你下跪给余大人赔礼。”

鞭子抽下来了,何方子身上转眼血痕累累,他可真是条好汉子,只管大声喊叫:“不,我绝不跪!做人顶天立地,不向狗腿子屈膝!”叫到后来,声音低了,头一歪昏了过去。

五品官打量着他,手下人忽然奔进来道:“大人,余府丞来了!”五品官一惊:“他的消息倒快。”想了想,笑了,“就是这样才好,快请进来!”

余士文大踏步进来,眉头皱得紧紧的:“薛通判,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五品官薛通判毕恭毕敬行礼道:“下官实在气不过大人被这狂生的污辱,决定替大人讨回公道,请大人恕罪。”

“胡闹!”余士文大声道,“你不知道他是我好友吗?何况——”瞥了昏死过去的何方子一眼,悄悄将薛通判拉到一边,“你不知道他的来历?先皇时号称‘飞龙神将’的何老将军就是他的亲爹!这小子虽然无意功名、作了隐士,但闹出事情来总是不好,还不快快放了。”

薛通判垂着眼睛恭顺回答:“是,小的知道这个,所以更不能放。”余士文吃了一惊:“什么?”“大人您想啊,”薛通判道,“何老将军和裴太傅是有宿怨的,他的儿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大人您收拾了他儿子,就是对裴太傅效忠啊!”

余士文倒退一步:“什么?”薛通判向前一步:“大人虽然作了太傅的干儿子,很多人还怀疑大人的忠心呢。这次机会难得,就请大人下决心吧!”余士文脸上肌肉抽动几下,忽然大笑:“薛通判,天下谁不知道干爹是头等宽和稳重的人,所以才力主与金人议和。这是怎样的胸襟!你竟然假托为他着想,擅自鞭打何老将军的儿子,岂不是向干爹身上泼脏水吗?我岂能容你。来呀!”就叫人进来把薛通判拿下。

薛通判大惊失色,鬼哭狼嚎的被捉了下去。余士文悄悄擦去额头上的冷汗。何方子再醒来时,已经在清净的房间里了,余士文剪着手立在窗前,长出一口气:“总算醒了。你——总算知道教训了吧?”

何方子愤愤道:“肮脏的官场,我早知道,什么教训不教训?”余士文低叹:“你就是这个性子,我才不敢……”猛然收住口,大声道,“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请便吧!朝廷的事情你既然从来不关心,也不要再来烦我了。”何方子冷哼一声,就挣扎着起床,推开门外想扶他的张府家丁,自己挺胸走了出去。

3、

不但何方子,连他亲随阿忠身上也都是伤。两人一路搀扶着回去,见到个小酒铺,何方子进去休息。

那酒铺老板见到两人,异常尊敬,道:“听说两位是去骂朝中主降的官儿,这才被打了?好骨气!这顿酒记在小的帐上,不用给钱了。”声音放得非常低。

何方子身为隐士,根本不关心国家大事、也不在乎是战是降,只是气不过余士文抛弃隐士高贵的身分、进官场跟人点头哈腰,这才开骂,因此对酒铺老板的赞扬受之有愧,摆手道:“我也不是为你们去骂的,何必谢我——不过你声儿放这么低干什么?”

老板连连摆手,还没说话,里面突然有人大声叫:“什么猪食,还敢问爷爷要钱?你们都不要命了!”汉语说得很生硬。

原来这是个金人,进雅座中吃了喝了,嫌老板要价太高,有意赖帐。朝廷和北方金兵打了败战,屈辱求和,到中原来的金人耀武扬威,百姓也不敢得罪。酒铺老板心疼钱帐,过去多说了两句,金人“哗啦啦”把碗碟都掀到了地上,晃着膀子走出去,没人敢拦他。

阿忠的拳头握紧了,想冲上去,何方子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金人经过他们身边,瞥了一眼,向地上吐口唾沫:“没用的南蛮子!”阿忠心肺都要气炸开,何方子牢牢抓住他的手却绝不放松。酒铺老板认命的去收拾残局,口中叹道:“有胆子去骂大官,却没胆子跟金人干一场。唉!”

何方子并不回答,只是把阿忠一拉:“走!”阿忠跟他到了外面,气呼呼道:“公子,我们明明打得过他,为什么不动手?”何方子脸色铁青:“如果动了手,金人跑到官府去告状,照现在朝廷的局势,你觉得官府会偏袒哪一边?我们不怕他,但他们拿酒铺老板出气怎么办!你这种莽撞的说话,就是兵书所谓的‘知敌之可击,而不知吾卒之不可以击’。 ”

阿忠一呆,但还是不甘心道:“那、那就这么算了吗?”何方子向天长吁一口气:“不,事情还没完,我终于该下定决心了。”“公子……”“我们回家吧。”

4、

何方子的家建在山中,非常清幽。他夫人正在操持家务,见到主仆两人伤痕累累的回来,吓了一大跳:“不是说找余相公谈谈?怎么成了这样回来!这是怎么伤的?”边忙着叫下人拿药。

何方子摆了摆手,对她说:“婉怡,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已经决定了,要从军去。”只听“啊”的一声,阿忠和何夫人都吃惊的叫起来,何夫人竟吓得双颊煞白,定了定神才问道:“夫君,你说作官没有尊严,立誓不踏入朝廷半步的,怎么突然之间要去从军了呢?”

何方子叹道:“我原以为隐士可以独善其身,现在才知道,如果国破家亡,个人也没有办法保全尊严。我已经不能不出山了。”说着就把这次碰到的事都告诉了夫人。何夫人听着听着,脸越来越白,态度却坚定了:“夫君,既然是你觉得应该去作的,那就去吧。妾身摆酒为你送行。”

何方子这才发现桌上摆了丰盛的酒菜,显然是早就做好的,奇道:“夫人,您这是……”“妾身见夫君迟迟不归,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所以先备好酒菜为您接风。”何夫人若无其事的回答完,举杯敬何方子。

就这样,夫人为何方子备妥行装,又殷勤嘱咐阿忠照顾好主人,这才将他们主仆送走了。丫头悄悄的问:“夫人,您准备好酒菜,不是想告诉相公‘那件事’吗,怎么又不说了?”“这虽然是喜事,但恐怕会影响到他的决心。我腹中有了孩子,就让我一个人抚育,等待他父亲凯旋归来吧。”何夫人静静答道。

5、

“飞龙将军”虽然已经辞世,在军中的影响还是很大。何方子身为他的儿子,自然方便不少,他投奔的神机军统帅石竺简直把他当小主人一样奉着,立刻先授一个“参将”的头衔,又带他观摩军队操练,掏心掏肺的解释目前局势,恨不能几天内就把他培养成“小飞龙”。何方子心里感激,但隐士当得久了,有点转不过来,那天早上不知不觉就睡晚了。

军中晚起,可大可小。问题是那天何方子本来应该参与军事演习的,这一晚起,就成了违令!违反军令理当处罚,石竺下不了这个手,叹着气坐在军帐中,说:“公子,老将军英灵不远,属下怎能罚你。但不罚又不能服众。所以你走吧,今天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何方子面色惨变,顿了顿:“如果罚,该怎么罚?”石竺迟疑道:“打三十军棍,但是……”“可以!犯错就该罚,但如果此刻叫我离开军队,我办不到!”何方子斩钉截铁的回答,那宁死都不肯弯的双膝,竟然跪下道,“请将军责罚吧!”

阿忠倒吸一口冷气,小主人可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啊!他简直想扑出去护着何方子回家算了。但何方子脸像钢铁铸成的一样,硬生生领受了这三十棍。从此后,他再也没有犯过军规。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很快,何方子已可以正式出征了,但他第一件任务不是与金人作战,而是去对付造反的土匪!

“没办法,目前裴太傅的主和派得势,朝廷命令我们绝不能触犯金兵。不过这些土匪对国家危害不小,公子你不可掉以轻心!”石竺警告道。何方子仰面长啸:“我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打自己汉人的吗?!”石竺一惊:“公子,你的意思是——”何方子却又把头垂下去,想了片刻:“将军,我跟您去出征,但只观战、不动手,请将军答应我。”石竺深深看他一眼:“好,我答应。”

那群土匪人数不少、打起战来也很拼命,可惜斗不过神机军,不久就落花流水,石竺乘胜追击余寇,杀进一个山口,不料竟中了埋伏,那一小股人借着地势摆出火攻,石竺重伤,正要大呼“我命休矣”,猛可里听军号鸣响,一队人马从背后杀进来,似料到的一般,只管往余匪埋伏地冲去,解了石竺之围。石竺定睛一看,正是何方子,惊喜道:“你不是在军中歇着吗,怎么来了?”何方子答道:“我这几天看过这一带地图,知道这座山口凶险,听说将军带人直追进来,就有点放心不下,登高远眺,见败军退而不乱,分明是诱敌之势,这才紧急带人来解围。”

石竺点点头,已经虚弱得不能说话了。何方子又问这一股余匪是何人带队,能有这般智谋?众人回答:乃是个姓舒的,外号“冲天鼠”,使一条短棍,端的勇猛。原先是这一带的庄主,后来举庄去投奔土匪,与朝廷为难,想不到端是个劲敌。何方子听后沉默片刻,道:“快把石将军抬回去救治,降服这人的事就交给我吧。”

6、

神机军探子很快查明,冲天鼠的人马退去后消失在牛头山一带,经过进一步侦探,独角峰上有人迹。何方子亲自在此峰对面用千里镜观看,果见峰顶有数个洞口,大石后面隐隐有兵器闪光,还有人趴在那里、大约是站岗。这山峰与周围地势连绵在一起,进可攻退可守,不太好打。何方子经过周详部署,约定由一支精锐小分队打头冲过去,旗令一下,当即行动。

这支分队冲至洞口,大声呐喊,洞中却静悄悄没有反应。分队长长矛将山石后那个人形一挑,只见是个草人。“是埋伏!”分队长叫道。紧邻一座峰头上已站起数十条人影,居高临下,端起弓弩向他们射过来。

这支分队却不慌不忙,都往地上一趴——他们那身轻便的搏击装下面,原来穿的都是结实铁甲,再用盾牌往头上一遮,什么箭都不怕。紧邻那座峰头上的人们发现有点不对了,冲天鼠眯着眼睛想一想,变色道:“不好,快撤!”

“哪里跑!”震彻山野的号角响起。神机营大部队向这边猛扑,冲天鼠人马几乎连还手都没来得及,就已经成了俘虏。军士们将他五花大绑押到何方子面前,何方子赶紧起身,道:“我们的绳子怎么可以用来绑这样的好汉!”亲手给他解去。冲天鼠警惕的看着他:“要杀就杀,这样假惺惺干什么?”

何方子回到案前,将文牍又翻了翻:“舒清安,你本是此地人,为一庄之主,后来举庄投降土匪?”冲天鼠大声回答:“是又怎么样?”何方子继续道:“那一年庄稼欠收,朝廷为了筹措和约中规定的‘岁币’给金人,还给你加重赋税。县主簿要求你送上美女贿赂、他就答应帮你们减轻负担,而你一怒之下投了土匪?”冲天鼠愣了愣,仍然大声回答:“那又怎么样!”

“很好,”何方子微笑道,“看来我们有共同点:你为了保护庄人,不得以到这里来跟我打战;而我本想杀金兵保护中原百姓,却不得以到这里来跟你打战。你看我们有没有可能走到一起,共同到北方去打金兵?”冲天鼠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劝降我?算了吧!我对你们这些当官的已经没信心了。——你这次也不过是因为人多才抓了我,有什么了不起,我凭什么相信你能去打金兵?”

“那就算了。”何方子一挥手,命令部下放了他。冲天鼠呆住了,问他什么意思。何方子笑道:“英雄惜英雄。你既然信不过我,我就放你回去,等你信了再追随我吧。”冲天鼠道:“可是,我只要不死,一定要跟你打的!”何方子点头:“只怕你不敢打。”

何方子说到做到,真的把冲天鼠放走了,连他那些部下愿意跟他走的,何方子也照样放走。神机军人都很不解,只不过看在他父亲是“飞龙将军”的份上,没敢说话。

7、

冲天鼠回到山区,手下的人马折损过半,又缺乏粮饷,这样的状态是没法打的。他想了想:有了!附近就是苗人地界。这群苗人也受官府敲诈,前几年刚闹过事情,如今去投奔他们,就说朝廷大军镇压了土匪后,下一步目标就该是苗人,他们准会害怕、从而答应帮忙打战。

这个计谋非常成功,冲天鼠聚结了一大支苗人队伍,打算从山沟中奇袭神机军营。不料三军未发,忽然有个苗人披头散发冲回寨中,用苗语“叽哩咕噜”一通说,苗人们都翻了脸,冲天鼠一行好险有命从他们寨中逃了出来,被神机军队像用口袋兜地瓜一样,兜了个正着,又押到何方子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冲天鼠愤怒的问。“很简单。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苗人的力量可以被利用。不过我想到的你没想到:苗人对所有汉人都恐惧而不信任。所以我只要用一着反间,说你们是我们汉军的细作、专门去陷害他们的,他们自然就要赶你们走了。”何方子平静的回答。

冲天鼠肺都要气炸,叫道:“你玩弄这种阴谋手段,仗势欺人,算什么英雄!”何方子面色一整:“难道一定要你死我活,叫那些无辜的苗人都战死,才算英雄吗?——也罢,我们就将这个桌案假设为战场,这些棋子假设为兵将,势均力敌大战一场,看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冲天鼠同意了,先是他守、何方子攻,他三局一胜;而后何方子守、他攻,他三局皆败;最后不分攻守、作犬牙交错之战,他又是一局胜的都没有。冲天鼠脸色变得很难看,忽然道:“其实我还有一个法子,不过没有使出来。”何方子点头:“我知道你还有一个法子,不妨使出来看看。”冲天鼠瞪大眼睛看了看他,猛然抢过案边的佩剑,向何方子砍去。原来他所谓的法子,就是与何方子拼命!

何方子将身子敏捷的一闪,手中所挟棋子疾射向他面门。冲天鼠偏头躲过,何方子趁机跨步上前,双手击向他胸前。冲天鼠举剑招架,不料何方子这是虚招,早俯身抓起佩剑的剑鞘,“呼”砸向冲天鼠膝盖。冲天鼠“啊呀”一声跌向地上,何方子又灵巧无比将他手腕一刁,抢过剑来指住他喉结,笑了笑,才把宝剑丢到一边:“现在你还有什么法子要试?”

冲天鼠脸色变了又变,挺身跪在何方子脚下,大声道:“当年诸葛侯爷对待孟获,也不过七擒七放,如今大人让了我这么多次,我要是还不领情,那还算是人吗?从此后,小的就追随大人了!”

何方子点头,喉咙竟有些哽咽,仰头长吁出一口气,低声道:“但愿我今后都值得你们追随。”

8、

这伙土匪肃清,神机军立了大功,朝廷照规矩派人来慰问。来的是谁呀?余士文。

所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余士文现在不是府丞啦——裴太傅不久前得病,巫医说要吃了阳年阳日阳时出生的人的肉作药引子才行,余士文的亲爹正好是这时辰生的,他竟然就将亲爹的腿肉强行割下来奉给干爹作药!他爹气得死去活来、将他赶出家门。他却在裴太傅面前大大得宠,升为詹事府詹事,大张旗鼓奉旨劳军来了。这时石竺伤还没好,何方子只能挺身而出接待,见这余士文着身小独科花绯袍官服、束条花犀腰带、蹑双青袜皂靴, 春风得意,带着随从官员耀武扬威的走来慰问军队,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想好好讽刺两句,可是目前有更重要的事——

“军粮怎么还没来?”何方子急着质问,“现在我们将士们跟俘虏都快断炊,地方上推托说存粮不够,后方粮草又没影儿,你要我们怎么办?!”

余士文打个哈哈:“不要急嘛,咱们先办正事嘛,朝廷事情要紧嘛,事情要一件一件来嘛……”何方子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余士文可以摆出这副嘴脸的,差点没气得往他头上打出个窟窿来!好容易捺住性子,听他官腔官调暗示了“正事”:如果何方子答应把这次胜利都归功于裴太傅的领导,并在进京之前接受裴太傅的阅军,余士文这边立刻就把扣下的粮饷都送到,还额外有赏。

这是人说出来的话吗?何方子下巴骨咬得“喀巴巴”响,可又分明知道,如果现在撕破脸,他手下的将士就要先吃亏。他不怕饿、不怕打、不怕死,他的弟兄们怕不怕?就算不怕,这时候消耗掉力量又值不值得!

何方子咬紧牙关,回答说:“好!”余士文大笑,指着何方子,回头对随从官员说:“这位参将从前很有骨气,发誓说他绝不给当官的下跪,你们知道吗?”官员们立刻赔笑道:“这太不像话了!他今天要是再不跪,咱们就按律处置他!”

“按律处置就不必了,让他解甲归田吧。”余士文说着,盯住何方子。何方子脸色铁青,凝视他片刻,屈膝跪下!官员们发出几声嗤笑,余士文低低的叹了口气:“贤弟,你其实何苦……”

阿忠在后头把牙都快咬碎了,心里暗骂“猫哭耗子!”何方子只是冷冷看着余士文,道:“我跪的,是你官服上绣的湛湛青天!”

余士文脸色一变,“哈哈”一笑:“诸位,皇上的事也办完了,咱们走吧。”还拍拍何方子的肩:“防御工作一定要作好啊,本官要派人检查的。”

9、

裴太傅亲自检阅的那天,场面非常热闹,余士文殷勤扶着他的手,俨然是顶顶孝顺的儿子,将他扶上检阅台。何方子沉着脸坐在一边,一言不发的挥动令旗,让将士们列队从台前走过。余士文忽然问:“咦,何参将,那是什么?”何方子一愣:“什么是什么?”余士文冷笑:“你不要搞花样,看,那到底是什么?”说着把手往将士队中一指,裴太傅及他侍卫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余士文另一只手却向裴太傅背上一捅,一把匕首就这样捅进了他的心脏!

众人一时都呆了,侍卫们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向余士文扑上。余士文脸色平静,深深看了何方子一眼,何方子终于明白了,顿时心如刀绞,狂吼一声挡在他面前,踢翻当头的侍卫,喝令所有在台边充当防御的军士都上前来,一番混战,将台上的几个太傅侍卫全部拿下,他自己握住余士文双手,热泪横流道:“原来是这样,你——你这是何苦!”

余士文微笑道:“我知道可以信任贤弟,让我不至于死在奸臣爪牙的手里,可以从容自尽。”何方子痛道:“你要自尽?不不不,你杀的是国贼,我们去向皇上陈情——”

“不可以。”余士文断然道,“当初我为了接近这奸贼,忍心看你被打、后来又亲手把几个友人送进狱中,是为不义;为了进一步博取他信任,伤害自己的父亲,是为不孝;没有得到皇上准许,就杀害朝廷大臣,是为不忠。像我这样不忠、不孝、不义的人,如果还想活命,就是对抗金事业的污辱,是对我自己信念的污辱!贤弟,我曾经试图逼你回到山里去,离开这场是非,你不听。如今我终于有机会手刃奸臣,应该含笑自尽,你也不要阻拦我。”

何方子脸色苍白,后退一步,余士文面向北方端坐,高呼一声:“皇上,请恕为臣擅自斩杀奸贼,如今为臣自尽谢罪。——请皇上抗金!”横剑自刎。

阿忠和冲天鼠一左一右站在何方子声后,声音都颤抖了:“大人,我们接下去该怎么办?”何方子双目通红,目视前方:“奉余大人遗体入京,向皇上说明一切。如果皇上不肯谅解余大人的心意,我们全部自刎,随余大人于九泉!”

阿忠和冲天鼠应诺,神机军将士全部应喏,这响亮的应诺声,让天地都为之一震!

10、

直到外头的繁花都落尽,深山中的桃花才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人,带着几个龙威虎猛的战士,走进山中,见到个怀抱婴儿迎接他的妇人,呆了很久,才放声大笑:“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作爸爸了,我作爸爸了!”将婴儿接过来,笑着笑着,声音忽然哽咽,目光落向山外很远的地方,轻轻对妻子说:“这孩子,就叫‘纪文’吧,纪念士文的功绩。”何夫人微笑点头:“应当的。只不知等你再次出征回来时,纪文可以长多高了?”

不错,裴太傅已死,无人能主持与金人议和,主战派趁机摇旗呐喊,皇上终于答应与金人全面开战。何方子回来略作准备,很快就要北上出征,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何方子握住夫人的手:“你放心,我一定会保住北疆,让我们的孩子可以太太平平的长大!”说这话时,他全身充满无穷的力量。好友牺牲自己的生命为国家打开一条道路,他终于可以大踏步前往北方,完成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了!

第二部分 亢龙有悔

1、

作战需要各种装备、需要大量训练有素的战士、以及充足的粮饷。可这些,何方子他们都没有得到。

长期以来,边防指望着议和来维持和平状态,因此各种战备物资都不齐全,而且因为急着作战,后方的粮草供应一时都没能筹措上。

这种状况,何方子他们的困境可想而知。何方子本来认为朝廷至少该准备一年半以上,才有资本进行这样大规模的战斗,但朝中主战派却生怕拖延时间一久,节外生枝,叫主和派喘过气来,到时候想打也打不了,因此对将军们晓以厉害,请求他们先把队伍拉到边疆上。

何方子虽然已经升为军中“指挥使”,但到底作不了主。而兵部尚书袁素点了头,亲任北征督师元帅,点兵北行,何方子只能跟着。这袁素当年与“飞龙将军”也是故交,因此对何方子颇为照顾,派他到宁远镇守。

这宁远城本来是个小地方,先前的守将兢兢业业,筑起宽厚城墙,将它经营得非常安全,后面草场肥美,是大军养马的所在,袁素命何方子守住这里,而他本人亲率大军在锦州准备迎战金兵。

何方子对袁素的这个决定没有表示异议,然而却悄悄作了些别的安排,宁远士兵们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有的悄悄写信去给袁素那边告状,说这新来的“何指挥”不把精力放在马场上,反而抽调军队力量去乡下闲呆着、私自派人跟西蕃红夷接触、还命令给那些战马配上拉货的牛车——这都是什么事儿嘛?

袁素一听大怒。原来两军交战,骑兵的战斗力远远大于步兵,金兵就是依靠强大的骑兵才敢横行无忌,袁素本来希望宁远马场能在下半年供应大批良马,何方子却这么胡搞,不是扯后腿吗?他正打算叫人发个令去狠狠责罚何方子一顿,“咚咚咚”,战鼓响,金兵来了。

2、

这伙金兵来得特别的气势汹汹,军旗铺得漫山遍野,在城外大声的骂战。袁素知道硬拼会吃亏,便坚守不出,看他们来得近了,就用抛石机、火炮对付,金兵略有些伤亡,好像害了怕,稍微退回去一些。袁素心中高兴:他只要能撑住半年不败,就是胜利,等下半年有了实力,再行决战不迟。

不过这些金兵围着锦州城,就像围着块下了毒的肥肉一样,虽然不敢扑上来下嘴,但总也不走。袁素开始时心里还挺高兴:鞑子毕竟是害怕我们天军的战斗力,光这么守着有什么用?但过了几天,就觉得不对了。

他派出小股精兵,直袭金兵侧翼,这群金兵略略招架、竟然回身就跑。这很有可能是诈败诱敌深入之计,但袁素命令精兵队不准停步,直捣金军旌旗最盛处的大营!

几十个人的小队,武艺再高,终归有限。金兵很快将他们全歼。袁素在城墙上远远看着他们旗帜与烟尘的动向,脸色越来越阴沉。而小队覆灭前放出了一支火红的烟花,袁素一见,仰面跌倒,几乎没吐出血来!

这次派出去的乃是敢死队,他亲手交给他们一蓝一红两支烟花,放出火红的,就表示:“袁督师你没有猜错,金兵大营基本是空的,这是个假军团!”

金兵派这支疑兵,将袁素大军牵制在锦州城,他们真正的主力却去了哪里?宁远城外,半夜里杀声震天,金人大部队来了。

3、

锦州确实是要塞,但其实宁远也是关外防线上一个重要的口子,只要撕开它,遥遥威胁锦州后腹,与草原军队前后夹击,则锦州危急。若宁远、锦州都陷落,山海关外防线基本凋零,则关内的京城就岌岌可危了!金军这一手,实在是狠毒。

那一晚,宁远城上一片漆黑,似乎无人防守。金兵猛然举火,吆喝着攻城,以为能打个措手不及,却不料高高城墙上忽然射下无数火石,仿佛是从天上轰下来的雷霆般,顿时将金兵扫倒一片。

原来何方子的命令,城墙上每时每刻都不许断人。这些岗哨只要听见敌人动静,立刻点燃火线!

这火线不简单,装在何方子从后方弄来的古怪火炮上,炮火一发,威力好生惊人。金人的骑兵虽然骠悍,到底是血肉之躯,哪里吃得消?被打得落花流水,斗志全无,他们统帅还不甘心,吆喝着士兵们冲锋,宁远城上火炮、抛石机、火弩箭一起开动,把他们攻城的云梯都打得稀烂,顿时城脚下死伤无数。

何方子的军令一道接一道下,尖锐战斗力迅速向城墙聚集,向锦州求援的狼烟滚滚升腾,而城中囤积的粮草和新生的小马都被装上车子、由骏马们拉着飞快向后方转移。金兵围攻整整一个昼夜,徒劳无功,统帅下令换地方攻城。

宁远的城墙本来就阔,何方子又顺着地势将它紧急加长,上面都布置了假火炮口,金兵不敢在这些地方进攻,想绕过山脉看看有没有比较弱的一面。他们这一走开,何方子迅速从前、侧门派出敢死队,一起放火,借着初夏的东南季风,正好避过城池,都往金人一边燎去,金人见势不妙,只能先行退走三十里,想再度扎营,西边的瓦窖一带忽然杀声震天,战旗映着火光,不知有几千人。金兵只当锦州的援兵到了,再度狂逃,哪知道这只是何方子早就派冲天鼠埋伏在那里的两百余人而已。何方子趁机将火势扩大。春季干燥,又是风助火势,宁远西北的草原都被烧着,那火竟烧了三天,无数民房都付之一炬。

等草原大火渐渐熄灭,金兵再度围过来,方圆五十里没有可喂马处,也没有民间粮草可以劫掠,再要攻城已经相当困难。而袁素派来增援的部队也终于赶到。金兵眼看没有便宜可占,就掉头往锦州去。而何方子早将马场中精锐良马都选出来派人送往锦州,比他们还先到。袁素得此增援,如虎添翼,将锦州守得如铁桶般,金人围城数十日也打不下他。忽然一天,守城的士兵发现城外变得干干净净——金人撤走了。

4、

突兀的撤兵比突兀的进攻还要可怕,后面很可能藏着大阴谋,幸而向草原方面派出的探子纷纷回报:金朝的皇帝死了,这次金军统帅是他的儿子,所以得回去争皇位去。

袁素和何方子都非常慎重,反复核实了这个消息,确定无误。金朝核心动荡,短期内无暇再打中原。两人终于松了口气,打算会师。何方子这次守城成功的秘密武器是向西洋夷人买来的改良火炮,他热切期待向袁素建议,大力发展这种装备。

“一� �骑兵可以冲垮一队步兵,而几架火炮可以压住数队骑兵。一匹马要养几年才能使用,而火炮可以无限量的快速制造。我认为今后炮兵可能取代骑兵优势、成为战场上的决定性力量。”何方子已经把这样鼓舞人心的说词都想好了,可是,袁素忽然被紧急召回京中。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御令只是叫何方子暂时全权负责前方军务。但是锦州城中一些将领忧心忡忡,告诉何方子:事情可能不妙了。这些日子以来京中几次下令袁素全面反击金兵,袁素认为这会造成巨大伤亡,甚至可能全线失守,于是抗命不遵,如今朝廷叫他回去恐怕凶多吉少。

很快朝廷又来了命令,派另一人来接管北伐督师之职,又调何方子回京问话。何方子回去才知道,袁素已被下狱,罪名是他没有主动出击,有“拥兵坐视,欲与金人结城下之盟”的嫌疑,甚至有人控告他家人生活奢侈,可能“资敌私通”。何方子惊讶道:“什么?主动出击等于自杀,袁将军绝对没有错。”于是也被关进狱中。

当年流泪请求他们火速北上的主战派官员悄悄来了,暗示何方子说,这次打了几个月,把国库都打空了,却没有战功,皇帝很生气,这个责任总要有人承担的。如果说袁素没有错、目前跟金人打战就是打不赢的,皇帝可能会想投降,所以最好牺牲袁素一个,保全大局。

何方子咬牙道:“我从来没有诬谄过别人,也绝不想这么作,哪怕为任何理由!”那官员摇头叹着气离开。狱卒将何方子严刑拷打,不消几次,这个精壮的汉子已经不成人样。他以为这辈子都不能从这地狱中走出去了,但牢门打开,忽然走进来一个人。

这人穿一件赤色绣金龙盘领窄袖袍,束着玉带,头上戴一顶翼善冠,坐在何方子对面,看了他片刻,开口道:“余先生在我面前曾经大力推崇你,你认为,袁素确实不该杀?”

何方子呆呆的看着他,忽然醒悟:所谓余先生,指的是余士文!余士文生前担任詹事,职责包括辅导太子,也就是太子的先生。那么这位,就是当今的太子!

“是!”何方子强忍疼痛,鼓足全身的力气开口道,“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杀这样一个将领,会伤了全军的士气,也叫金人嘲笑我们汉人!”太子凝视他片刻:“明白了。暂且相信你吧,我会去想想办法。”

过了不知多少天,何方子终于从狱中被放了出来。袁素也并没有被治罪,但听说在狱中得“暴疾”,死了。皇帝的心思据说仍然在和、战之间摇摆不定,主战派已经把自己人派去作督师,急着进攻,并想叫何方子重新回前线,何方子谢绝了,在家乡给自己求了个职位,不再理会京师事务。

小纪文已经会咿咿呀呀的对着爸妈笑。何夫人希望丈夫能在家中好好养伤、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何方子却带着阿忠、冲天鼠等亲随,仍然整天到处跑,也不知在干什么。

5、

夏天快过去时,前线的消息还是传来了:新督师好大喜功,擅自深入草原腹地,被金人夹击,伤亡惨重。皇帝想求和,金朝发来污辱性的文书,素要巨额赔偿,皇帝震怒,下榜征求良将率兵伐金。

何方子找夫人,想告诉她一件事,却发现夫人端坐在房中,面前摆着一副擦亮的盔甲。“婉怡……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了?”何方子尴尬的问。“是的。夫君您把邻近数乡上的精壮山民、矿工都征召来训练,又请些夷人到家里谈些炮啊、*啊什么的,妾身就知道您想干什么了。”何夫人平静的将盔甲捧到何方子面前,“去吧,只不过……这次到底落下病根了,天气冷时,身上记得穿暖和些。”说着,她不由得哽咽,何方子的眼圈也红了。

石竺已经被任命为接任督师,他推举何方子为副手,皇帝准了。石竺很高兴的告诉何方子,这次皇帝是真的决心大干一场,不但命令所有国家事务都要优先满足军务,而且准许将领在前方全权处置军务,不必受京中的干扰。

石竺与何方子得到这样便利的条件,制定了“避敌之长、不求战功,凭城固守、先练内功”的原则,重点修建锦州、凌河堡、宁远三座城镇,连成一道“锦宁防线”,趁着金朝内部形势仍然未稳定、刚登基的完颜太极还顾不上大举南下的机会,通过各种巧妙的战略,避过敌人锋芒,发展自己力量。到秋末时,骑兵团得到大量马匹、基本不再重演从前“有人无马”的窘境,城墙经过进一步加固、俨然像条“小长城”,优质西洋火炮也投入大规模生产,军民士气都空前高涨。

和袁素时期的策略一样,石竺还是坐镇锦州,掌握大部分兵力,何方子还是经营宁远,用心训练新式军队。他对当年冲天鼠庄丁的战斗力印象很深,所以这次刻意从家乡召集一批山民和矿工,都是异常剽悍,踢到海里能作海盗、扔到马上能当响马的天生的绿林坯子,再一经训练,杀伤力不同凡响,人们都敬畏的称他们为“何家军”。何方子还不满意,听说湘、赣一带民风凶悍,还亲自去调查。这一去,差点没被人抢劫了。

6、

那一伙强人呼啸而来,气势简直像一队精锐的金兵,转眼把微服私行的何方子一行围在了当中。为首的扬手道:“交出钱财,把所有的食物留下,我们不伤你性命!”

何方子喜悦的端详首领那强健的筋骨,又担忧的研究他们大部分人面黄肌瘦的身体状况。一个小喽罗害起怕来了:“大哥,咱们又不是女人。这家伙这么直勾勾的瞅着我们作啥子?”首领也狐疑,吆喝一声:“别管他,上!”何方子摆摆头,何家军大打出手,转眼把这群人都擒在地下,何方子看看他们的样子,叫手下先拿出食水来给他们吃了,这才和颜悦色的问:都是哪儿的人啊?怎么来作了强盗了?

强盗们回答说:大爷,您算问着了!今年收成不太好,狗官们还说要筹军饷,刮地皮一样的收租子,咱们没饭吃,就出来劫道来了:总不能饿死不是?瞧您不是等闲的人,把咱们带上吧?干啥都行,咱总不会给你丢脸儿!

何方子沉默片刻,教育何家军说:“你看,再不赶快打垮金兵,苦的是老百姓。我们要努力!”何家军都连连点头。何方子的脸色却阴得能滴出水来。

这一次他又招募了不少好士兵,甚至还请了几位有名的读书人,不问别的,单请他们算算:按照目前各地的明征暗敛,能收到多少钱,多少能用在军需上?读书人只能算出个大概,已经了不得了,而何方子自己算的军需数字占它的比重简直小到可怜。“那,这些钱都耗费到了什么地方呢?是有人在大肆贪污吗?”何方子困惑的问。几个读书人互相看看,只能笑道:“塘里的水流到田里总要变少的,至于路上消耗到了哪里,大概永远是笔糊涂帐吧。”何方子脸色再也没放晴过。

7、

转眼到了寒冬蜡月,关外叫冰封住了,骑兵不太好行动,金兵退回草原。这时本该是两朝的休战期,汉人士兵也可以回家看看。何方子与石竺商量下来,谁都不回去,就在宁远防线继续操练、镇守。老兵们是习惯了,新兵难免有些想法,但将领们身先士卒,都不回家过年,何方子还天天巡视军营,亲手为伤病员焐冻疮,鼓励他们:“打赢了金狗再回去见父老乡亲”,士兵们又是感动、又是服气,把回不了家的火都撒在金人头上,练武练得杀气腾腾。

正月十四,春雷还没有动,金兵铁骑忽然大举南下。消息传到京中,皇帝吓了一跳:“金人从没这么早下来过,是攻我们不备吗?”太子比较镇定:“石竺将军与那个‘小飞龙’都是极稳重的将才,他们在边关枕戈待旦,一定能够应对。”

话虽这样说没错,可刚坐稳龙位的完颜太极为了一雪去年之耻,尽点草原精兵,号称十三万人马,浩浩荡荡的开过来,很快将沿路的汉人据点风卷残云般拿下,直逼锦宁防线,向锦、宁两地分别虚幌一枪,先扑凌河堡。

此处是石竺爱将余大有镇守,兵力较弱,何方子知道危险,曾为他定下一条迫不得已时的应对之计。如今余大有眼见铁蹄铺天盖地的奔来,心知打不过,只能依计行事。

这完颜太极奔到城下,只见城墙上静悄悄毫无人迹,城门洞开、道路上也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心中疑惑:“难道是当年诸葛武侯的空城之计?”士兵们报:“报——主帅,这城门里虽然没人,城门外可有人哩!”

有什么人?金兵们定睛看去,只见一人、一马,白鞍白甲,横一条朱红方天画戟,立在门前,岿然不动,好似守着南天门的神将一般。完颜太极也傻眼了,命人传话问:“呔这汉子,是什么人?在此何为?”

这白甲将冷笑,开口发声,声如裂石:“爷爷乃此处守将,姓余名大有的便是。知你等前来,爷爷我可不怕!你们打头的叫完颜太极?若是条汉子,便出来与爷爷单挑,能走出一二十招,爷爷便算你有种!”

完颜太极一听这个倒犯了难——若照草原上的规矩,被人单挑而不敢应战,那是大大的丢脸。可他此刻是三军统帅,万一交手有个闪失,那岂不是大大的不好?——因此沉吟不决,边上早耐不住、拍马出来一个人,生得是:宽面薄唇、剑眉鹰鼻,虎躯上束条铁甲袍、猿臂里捉把大砍刀,乃是完颜太极的女婿,唤作孛思忽儿,向前大声道:“何劳主帅亲自动手,小婿会会此人!”放马奔去。

余大有叫声“好”,也拍马迎上。他被誉为“神机营中第一猛将”,双臂有千钧之力,一条画戟使得出神入化。孛思忽儿交手便知厉害,不敢硬撼,勉强支应十几回合,刀法渐渐涣散。余大有卖个破绽,诱孛思忽儿拿刀搠来,他却画戟一抖,戟杆打翻勃思忽儿手腕,戟尖便刺穿这草原猛士的胸膛。却是好个孛思忽儿,垂死挣扎,刀锋虽已被打得翻向外侧,他也不及回刀,就用刀背往余大有身上狠狠一砍,方才倒下。他这一砍之力曾经生生拍碎过恶狼的头颅,不料余大有闷哼一声,仍然稳稳站着不动。

完颜太极震惊不已,又怕对手趁机出埋伏,忙命三军不得妄动,叫亲兵去抱回孛思忽儿遗体。余大有冷冷看看他们,自己回转身一步一步走回凌河堡中,走得很慢、很稳。城墙上仍然看不见人,但听哪里的齿轮“卡卡”运转,城门放了下来。完颜太极一发怀疑有伏兵,到底没敢动手。

金军将凌河堡围了一天一夜,城中始终没有动静。完颜太极终于忍不住了,发兵攻击,谁知凌河堡竟已成了一座空城。完颜太极大惊,再往里走——这是双城结构,后面是小凌河堡——便见兵甲森森,上面的大炮跟以前看到的又不一样,都画成血红色,一门门挤得像獠牙似的排在城头。而余大有坐在正中,开声道:“完颜将军,我敬你是个人物,让出这条路来,你可去打锦州。但如一定要与我堡中兄弟为难,也只管来试试!”

余大有已经让出大凌河堡,完颜太极如果再攻下小凌河,就可以摆出分攻锦、宁两地的完美阵势,但他一来也敬余大有是条神奇好汉,二来怕在这个小地方蒙受太大伤亡,因此一咬牙,向余大有拱了拱手,从大凌河堡旁借道往锦州去了。

他们一走,余大有身子就软下去,军医赶紧上前救治。原来他已被孛思忽儿击断肋骨,是硬撑着喝退完颜太极的。连那些看起来吓人的大炮,都是假货。锦宁防线哪有这么多重型装备来供应所有城池?要硬守的话,只有锦州、宁远两地守得住。所以何方子定下空城计,把完颜太极兵力引去最坚固的锦州。

这一战,余大有一人一骑,吓退金军十三万大军,教完颜太极错过最佳战斗机会。完颜太极事后得知,气得呕血而亡——但这是后话了。

8、

两天后,金兵合围锦州,发动总攻,集中主力冲击城西一隅。石竺看穿完颜太极的意图,抢先把守城主力都调至此处抵挡强敌,炮火矢石齐发,金兵损失惨重,退到数里之外扎营,喧哗叫骂,试图引诱石竺出城作战,石竺不为所动。金兵再度拥向城墙进攻,苦战一十四日,不能啃下它。完颜太极焦虑之下,转变战术,分出数股小分队袭击周围各城镇。石竺紧急调度,将这些小分队歼灭不少,虽然几座村镇还是被完颜太极烧杀劫掠一空,但对整个战局的影响不大。完颜太极只能移兵转攻宁远。

这一战艰苦卓绝:完颜太极派奸细探听了中原火弩箭的制造方式,将原有弩箭改造,把一团团着火的布草射上高高城墙来,试图驱散汉军;后来又在里面加入硫磺等有毒成分,将城中军士们熏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有的甚至咳出血来;更糟糕的是,此时风向正从东北往西南吹,完颜太极命人点起潮湿的粪草堆,捂出烟来,那烟顺着风都吹进城中,厉害时,能把人眼睛都迷得睁不开了。金兵就借着这些毒火、毒烟的掩护发起进攻,宁远城的配备比起锦州到底弱些,几日激战下来,城北的女墙竟然被敲开一个口子!完颜太极大喜,金兵们疯狂往里冲,守城的擂木都快挡不住他们。何方子知道危急,亲自站在城口督战,一面用狼牙拍、飞钩各种守城器具,像打苍蝇一样打杀这些爬上城来的金兵,一面急调“木女头”来堵缺——这是种用多层厚布或者牛皮制成的幔帘,如果城墙有缺,可以用它来暂时遮挡。

双方从午后未时打到深夜戌时 ,金兵终不能进城内一步,完颜太极只能命队伍暂时后退休整。

何方子不敢入睡,踏月巡视军营,见到一切井井有条,心中欣慰,可突然之间,幽幽怨怨,晚风中竟然传来一阵笛声!

何方子大惊失色。——古人说“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 别看小小乐器,它可以叫三军丧失斗志!当年刘邦一招“四面楚歌”,叫项羽的士兵们都忍不住作了逃兵。如今宁远城中都是中原、甚至南方士兵,对笛子的声音是再熟悉不过,而这曲调又特别的哀怨,难保叫人不想起家中父老妻儿,到时候满城都“泪如雨”起来,这城还守不守了?难道是完颜太极使出了这手狠招?细细分辨,声音又像出自城中,那么,难道城中有了金兵的奸细!

何方子命人去查,很快有了回话,原来是一个营妓,夜里睡不着,吹笛子玩呢。何方子大怒,命人把她推出去斩了,这营妓趴在地上苦苦哀求饶命,说出她的身世来:她原来是好人家的闺女,爱上了个小伙子,这小伙子后来离开家乡、一去不回,听人说被拉到北方打战去了,她偷偷逃出家、到北方找人去,没想到碰上个拐子,被拐到这里作了营妓。今晚见到月光格外清亮,倒像家乡夜里、杨柳楼头的月色一样,心中感触,这才忍不住吹笛,“小妇人知罪,以后再也不敢了!”她不停的磕头。

听了这个故事,何方子也不由得眼中含泪,但一咬牙,还是命人捂住她的嘴、火速把头砍了,悬在旗杆上,就说是斩了一个金兵奸细,号令三军振奋精神、更谨慎的守城。

阿忠迟疑着问:“公子,您……为什么作这种事?”何方子叹气:“我何尝不知道杀这样一个可怜女子,是造孽的。但此刻军事要紧,一个弄不好,成千上万的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别说她吹了笛子,哪怕只是个后方妇女静悄悄的跑来找她男人,我都要马上斩了,免得乱军心!”阿忠身子一抖:“那、那如果是少夫人……”“什么?!”何方子警觉的瞪着他,“是不是婉怡问你,能不能让她来这里?告诉你!如果你敢接她来,我把你们两个都斩了!”阿忠低下头:“没有这回事,公子。”

9、

凭着后方军队的支援,宁远坚持到了三月,眼看春暖花开,瘟疫也开始流行了。何方子早有准备,城内伤亡军士的处理措施都很卫生,因此受影响不大,但看金军阵营中,情况似乎就不太妙了。石竺和何方子商量,是不是乘机狠狠打他个狠的?一时还没有决定,忽然金军拔营而起,仿佛往北方退去。两人大喜,正待布置追击,忽然后方多处城池快马来报发现金兵影踪,他们每到一处便烧光杀光、不留活口,所以也不知具体数目是多少,但仿佛有几万。二人大惊,石竺生怕是金兵部分主力不知怎么蹿到了我们防线之内、掠夺物质补充给养,因此想举兵去应付。何方子却主张先按兵不动。

阿忠听到这个消息,脸就变白了,等新一轮消息传来,他“卟哧”跪倒在地上:“公子!那新被屠的右屯,是、是夫人待着的地方啊——”何方子一惊:“什么?!”阿忠抽泣着告诉他,原来何夫人见他过年都不回家,很是想念,因此带着纪文悄悄前来探望,阿忠探听了何方子的口气,不敢把这事告诉他,就先把夫人母子俩安排在右屯。“小的只当那里靠后方,是比较太平的,谁知道、谁知道……”阿忠已经说不下去。何方子一声都不出,但手脚越来越冷、越来越冷,冷得像冰一样、像死人一样,忽然大喝一声,抢过一匹马来,狂奔而走,后面的人找马追赶时,已连他影子也看不到了。

何方子奔到右屯,人们正在清点伤亡,那些死尸都磊在一起,看不太分明,但找来找去,似乎确实找不到那两个人。何方子在街头巷尾高呼,也没有人出来答应他,忽然有谁说:金兵这次好像还掳了一些人去,缚在马背上往北走了,大约逃出了关防。何方子将马一夹,立刻奔去。

奔出城乡、奔出关防,奔进茫茫的草原中,四野苍茫,看不见什么人。何方子和他一队忠心耿耿的士兵,忽然迷路在无边的草野里。他们寻路,并没寻到路,却寻着了一大伙金兵,双方彼此都不知对方是什么身份,只知道是敌对的,就吆喝着交战了。一战下来,何方子这方溃败,他和所有人都失散,连马都丢了。何方子拖着脚步走着,渐渐神智迷糊,昏死过去,幸好又有人救了他。

清凉的水滴在他唇上,孩子的笑声和吵闹声闯进他的耳膜,何方子一时以为是纪文在笑呢,呢喃道:“纪文,你还好好的活着吗?爹总算找到你们了。”猛然张开眼睛,却见一个金人姑娘把他扶在膝上。

“你在干什么?”何方子猛的一躲。金人姑娘嘟着嘴:“救你!”——她倒会说汉话。何方子看看四周,没有金兵,只有十来个孩子,他奇怪道:“你是谁,救我干什么?”金人姑娘回答说:“你是汉人,我也嫁过汉人,看你像我的丈夫,所以救救你,不好吗?”何方子脸都红了起来,问:“你怎么会嫁过汉人?”

“他打死恶狼救了我,我就跟他回他家。结果他妈妈不喜欢我,要打我,他跪在他妈妈面前连嘴都不敢张,我一气,又回来啦。听说去年宁远城外汉兵放了大火,我很挂念他,跑来看,整村都被烧光了,大概人也死了吧。我在军里一边帮人带小孩、一边想法子找他。后来大汗撤兵回去,把我们弄丢了,我正打算自己带孩子们回去呢。”金人姑娘说。

何方子半天不言语。去年他火烧宁远城外方圆百里,是不得以而为,也知道会牺牲一些百姓的生命,但此刻听人说出来,猛然想到:“我害了别人的丈夫,老天爷所以要夺走我的妻儿、叫我尝尝味道吗?”顿时心如刀割。

金人姑娘又问他是不是汉兵中逃出来的、要不要跟她回金朝去。何方子反问:“你跟我回汉人地方去好不好?”金人姑娘冷笑,说汉人只讲规矩、不讲道理,活得不开心,她才不要去。何方子无言可对。他身上有伤,金人姑娘留他休息一晚,第二天清晨,何方子听见天边传来特殊的呼啸。

10、

江南的孩子放风筝,有时会在上面绑上一种薄铁片,放到高空受了风,就会有好玩的呼啸声。何方子开始只是迷迷糊糊的想:“啊,又到了放风筝的季节,草原上也有风筝吗?”忽然灵机一动,挣扎出帐篷,抬头看去,只见那风筝样式都是江南的雪白底子画水彩鹞子,他便悄悄往风筝的方向跑去,好容易跑到了,看那风筝线却是绑在地上的,下面一个人也没有。何方子正在狐疑,“呼拉拉”,草丛土丘后面出来好几个人。

原来都是何家军的兄弟们,打头的是阿忠,热泪盈眶上前来:“公子,总算找到你了!”他说夫人跟小公子原来早已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听说何方子失踪,非常焦急,正好行囊中为了逗小纪文玩、带了个江南风筝,就想出主意让阿忠带到草原来放,如果何方子只是迷路而已,远远的见到风筝就能过来;如果有敌军被风筝吸引过来,何家军埋伏着悄悄溜走,也不至于无谓牺牲。

何方子对阿忠叹道:“你又没受过打战的训练,这么危险,出来干嘛?”阿忠坚决道:“当然要来!就算所有人都不来,小的也要来的——怎么能丢下公子!”何方子感动得眼里闪着泪光,正准备上马回去,忽听草原上呼声阵阵。那金人姑娘早起不见他踪迹,很是焦急,竟带孩子们边叫边找过来了。何家军们一见,说声“哎呀,是群小金狗。”便要扑过去。何方子赶紧止住:“你们要干什么?他们还是孩子!”何家军们吃惊道:“小狗不杀,等他们长大了再来杀我们吗?”何方子沉默不语,但还是不许他们动手,自己远远看了金人姑娘和孩子们一眼,也不知该怎样去道别,只能就这样走了。

汉军城池,大家见到何方子回来都欢呼雀跃,告诉他:他当初料得不错,那些到内线烧杀的金兵,只不过是完颜太极放出来的疑兵而已,目的是掩护金军主力撤退。现在情况都搞清楚了,石督师指挥追击,咬到金军尾巴,打了一场大胜战呢!

就在这些人说话的同时,不远处传来悲惨的嘶叫声。何方子走过去看,只见冲天鼠指挥着将士们,正将大批金兵俘虏有的活埋、有的斩杀、有的拷打。一名俘虏吃打不过,见到何方子走来,拼命挣扎着伸出手叫道:“老爷,你放了我吧!我家孩子还没长大呢!”何方子还没回答,他旁边一俘虏就啐了他一口:“你贪生怕死,回去了孩子也不要见你!”那人一凛,不再看何方子,脸上努力作出视死如归的表情来。

何方子向冲天鼠点点头:“都要杀了?”冲天鼠行军礼道:“是!有几个特别凶悍的先打后杀,好给我们兄弟出出气。”何方子不再说话,看看这些死了的、和快死的人,知道他们其实不是一条狗、一条牲畜,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甚至可能就是那几个爱唱爱笑的孩子的父亲,可是必须要死在这里,绝不能改变。他一阵心痛,遏制不住冲动,过去拖起一个人,吼叫着问:“你们为什么要打战?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看着他,慢慢的反问:“我们为什么不打战?”

何方子打个冷颤,手不觉将他放开。正好阿忠过来说:“石督师怕前线凶险,已经送少夫人和小公子回乡了。少夫人临走时留下这封信,请小的务必找回您,将信给您看。”何方子接过信来,拆开了,见满篇都是她责怪自己这次不该贸然前来,祷告老天保佑夫君吉人天相、能够脱险为国再创功绩,而她保证会乖乖回去持家、再不来添乱了等话。何方子念完这信,走回自己房间中,一整天都没有出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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