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月下倾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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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拼命地洗……

满满地用了两大缸水,我用方巾搓得自己通体绯红,从头到脚只差没被剐下一层皮来,但鼻尖似乎仍然能嗅到一股子馊味,熏得我直发吐。

恨恨地,我一巴掌拍向水面,击起水花无数,一口气却还堵在心里,怎么也咽不下去。

好你个林牧凡,每一次遇见你,我就没好事!我在心底暗暗地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犹不解气。

你说说你说说,自从林牧凡这个傻头傻脑的捕头来了之后,我所遇到的倒霉事还少了吗?什么热心地帮我打水,结果却把我的脸盆给掉进了井里,害得我光捞盆子就捞到腰酸背疼;什么滥好心跟踪我上山找蛇做药,结果就差点把我小命交代到崖边;夜闯宋府盗契书,本是为百姓们做好事,奈何碰到了他,我就白白地被惨撞了一回;还有今天帮张伯倒泔水,结果呢?因为他的假好心,好了,一桶泔水全浇我身上了!

这些事越想越多,越想我就越气。

你说他怎么就能这样啊?明明是一件好事,可交到他手里,却硬能把我整得惨不忍睹?

难道我这辈子真跟他犯冲是不是?还是他天生下来就是来克我的?

抹一把脸,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从水里从起身来,绞干了头发,擦净了身体,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穿上,这才拿了一旁的水瓢将浴缸里的水舀进木桶,又吃力地提起桶,汲着鞋去开门。

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自从林牧凡来了之后我就总没遇到过好事儿。但言而总之,总而言之,他毕竟将来还是要调回京去的,大不了我就再忍他几个月,等他走了一切也就都好了不是吗?

“吱呀”一声,我开了门,正准备提着桶走出去,就见眼前一道身影一晃,林牧凡一张略显焦急而又无限歉意的脸顿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柳妹,你……你没事了吧?”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问。

我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半晌,干笑了两声,甩了甩身后长及腰间的长发上的水珠,苦笑,“没事?你说我看上去像没事儿的样吗?”说罢,我抬起手伸到他鼻下,凶巴巴地吼他,“呐,你闻闻你闻闻,我的皮都快洗掉了,还老大一股子味儿……这也能叫没事?还有,被这么一桶泔水当头淋下,搞得我半夜三更不能睡觉还得烧水洗澡,这也能叫没事?还有还有,我的衣服被搞得这么脏,害得我现在还只能捂着鼻子来洗衣服,这也能叫没事?嗯?”我咄咄逼人地低吼。

“这……”林牧凡在我的低吼声中惭愧地低了低头,似乎也感觉自己有这么一点过意不去,“对不起……但我不是故意的……”

我翻翻白眼,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又拢了拢,不看他,也不想再和他说话,径直提了桶与他擦肩而过,走到院里,将脏水倒进院角下的排水沟,直起身,正准备回头再去提水,就看见林牧凡又屁颠颠地跟着我走了过来,正站在我身后,有些无辜的,又有些乞求地看着我,启唇轻唤着我,“柳妹……”声音中含着一丝无奈。

我翻翻眼,索性一把将水桶掼在地上,双手叉腰怒瞪着他,“林大捕头,你到底还想怎样?”

他的眸光瞬间一黯,头又略略低下了几分,“我只是想对你声……对不起……”音量越来越小。

“对不起?”我咀嚼着那三个字,心中一股怒意陡然升腾,“对不起?林大捕头,你所做的,对不起我的事,又岂止这一件?自打你来了之后,我就真的从来没好过你知道吗?你就是那种……那种凡事都要插手,都要帮忙,却又处处做坏事的人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行为对于我来说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什么事……只要有你,我就总会是倒霉的那个!你真的……真的让我觉得你很讨厌你知不知道?”积压已久的怒气在此刻爆发,我再也顾不得民不与官争这句话,也顾不得我们抬头不见也会低头见的情分,咬牙切齿地对他低吼出内心深处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怒。

也许没有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之大,林牧凡微微一愣,一时间沉默了。

我却捺不住心底熊熊的怒火,指着他的鼻尖继续吼着他,“还有,我拜托你,今后不要事事都来帮我的忙……我和你只是同住在这里而已,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情分,所以我不用你这样照顾我,给我添乱,给我添堵!事实上,我已经忍你很久了,我巴不得你赶紧离开,我巴不得自己从来都不认识你你知道吗?”

我的话说得很重,但火气上头,根本容不得我多加思索,就已经把这些伤人的话宣之于口。果然,在听到我的话之后,林牧凡原本黯然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无措与黯淡。

“柳妹……”我听到他在低低地唤我,头压得很低,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声音却是如此的低沉,喑哑,仿佛没有了活力一般,“我真的……我真的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然而在气头上的我却一点没意识到自己的过分,重重地喘口粗气,我偏头看他,反问:“你认为呢?”

“……”他又一次沉默了,片刻之后,却犹不死心地嗫嚅道,“可是……你上回不是还帮着我吗?你不是还说……还说我是城中最神勇的捕快吗?还有……你还拉我进你的面铺喝茶、休息,甚至还跟侯老板为了抢我起了冲突……”

“呵!”听到他这么说,我彻底无语了。摇摇头,我嘲笑地看着他,“林大捕头,你当真以为我这么说,是因为你神勇无敌,所以我很崇拜你,很景仰你,和你在一起感觉与有荣焉,所以一心要拉你到我的铺里喝茶休息吗?呵……真可笑!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捕头好不好?我犯得着这么来讨好你么?要不是因为你被人脱光了衣服在街上裸奔的事传得街知巷闻,顺便引来一帮看戏的百姓走到哪儿跟到哪儿,让你进我铺子里喝茶休息可以顺带着旺旺自己的生意,你认为我会费这么大的神把你往我的铺子里请吗?结果看看现在,我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还捎带着让你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哼,真笑死人了!”

我的话甫一出口,顿时,站在我面前的林牧凡眼底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的熄灭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啊……”他喃喃着,一步一步往后退,脸上的表情也一点一点的隐入黑夜中,越来越暗,越来越暗……

“原来这才是全部的原因啊……你只是觉得我有几分利用的价值,所以才会对我这么好……难怪我一直觉得最近你对我越来越……呵呵,真可笑呵,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他摇了摇头,又退开了几步,语气中却透出几分伤心,几分绝望——

让我的心猛然一惊。

是,我不否认,在我的私心里,的确也希望能借着这件事跟他说清楚,让他别成天带着那几个捕快来烦我,可为什么……

当看到林牧凡知道真相后那黯淡的神情,我的心里又陡然生出一股不忍?

“呃……那个……”刚想开口把话挽回……

“我知道了!”他却大声地打断我的话,倏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拳头握紧,昂了昂脖子,“我明白了柳姑娘,从今而后,我会离你远远的,不会再对你造成困扰的,你放心吧!”撂下这句话,转头,他快速地奔到门边,拉开门飞奔了出去。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傻傻地站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刚刚……我的话是不是太重了一点?我反省着自己。

其实他这个人没什么坏心,这我是知道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每一次我恨他恨得牙痒痒,却一直不能讨厌他的原因。

可现在……

我似乎真的伤害到他了。明明知道,他只是热心过度;明明知道,他只是想照应我……

“吱嘎”一声,康老爹的房门开了。许是听到外面的动静,康老爹从里屋探出头来,疑惑地看着我,“柳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还呆站在外面做什么?”边说边望了望门的方向,看着洞开的柴门,他更加疑惑了,“咦?门怎么开了?林捕头呢?刚刚我明明听到林捕头说话的声音啊……”

我双目无神的呆看着康老爹在那里自言自语,又僵硬地转过头看看门口那洞开的大门,内心深处,竟一片翻腾。

“康老爹,没事,你们先睡吧!”我朝着康老爹喊了一句,撒腿就往门外追了出去……

大街上一片漆黑,偌大一个山阳县笼罩在黑夜里,没有一点声息。借着月色,我走在青石板小路上四处张望着,就连衙门和几个捕快的家我也去问过了,却始终不见林牧凡的身影,,心里也不免越来越急。

他去了哪里?夜都深了,黑灯瞎火的,他会跑到哪里去?

找到很久,几乎连一个小小的犄角旮旯也不放过,终于,在城西头最晚打烊的一家酒店“得春坊”里,我找到了喝得烂醉如泥的林牧凡——因为打烊,店小二正不得不把他生拉硬拽地往门外拖。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里蓦的一酸,“住手!”本能地冲着那个因为急着下值而略显粗暴的店小二吼去,然后几步跃上台阶,飞奔到林牧凡的面前,仔细打量起他来。

眼前的林牧凡已经全然醉得不省人事,抱着酒,他紧蹙着眉头,似乎很不开心的样子。他瘫在地上,绛红的差袍早已被拖得满是灰尘,但却仍紧紧抱着酒壶不放,嘴里嘟嘟嚷嚷的,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拍拍他的脸,“林牧凡?林牧凡?你怎么样了?”

他皱皱眉,从喉头处咕哝了两声,作势又要睡去……

见有人见到自己对当差的官爷无礼,店小二显然有几分心虚与害怕,就在我唤着林牧凡的同时,他抖抖索索地上前,一脸的无奈与惊惶,“那个……柳姑娘,不是我想将林捕快拖出门来,实在是他喝太多了,我们要打烊了,实在无法照顾他……”

“既然你们都知道要打烊了,那你干嘛还卖酒给他?”我将林牧凡的头贴到胸前,有几分气急败坏地冲着店小二怒吼。

店小二一惊,更加慌乱起来,“那个……不是我们要卖……是他冲进店里来,要抢……”他抖抖索索地答着,“林捕头似乎有心事呢,不一会儿功夫……他就喝掉了那么多……”说着,他手指着店里靠门座位下边横七竖八的一堆空酒壶,“我们……我们还没向他收钱呢……”

“……”我默了默,看了看怀里满身酒气面红耳赤的林牧凡,再看看边上一脸无辜又惊惶不安的店小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自怀里掏出一锭碎银子递给他,“喏,账清了?”

店小二马上笑着点头哈腰,“清了清了!”赶忙接了银子,揣进怀里。

我横他一眼,“那么现在,麻烦你帮我把他扶到我背上来,明白了吗?”

他醉得这么厉害,还能怎么办?只有我背他回去了!

从不知道,原来醉酒的人会如此之沉,犹如泰山压低一般,压得我不仅直不起背,简直连呼吸都快要断掉了。可偏偏某人在我的肩上还不老实,他一会儿陡然一挥手叫一声“马儿快跑”,一会儿又猛然垂下,双手无意地砸在我胸上,惊得我差点把他抖下去……

“喂,林牧凡你老实一点行不行……不然我真要……真要让你睡大……大街了……”我喘着粗气,又向上耸了耸他,感觉自己已经累得脱了力。咬着牙,又拼着命似的鼓着劲儿向前迈了两步——

“驾!再不跑快……跑快一点,大爷我……呃……大爷我宰了你!”回答我的,却又是一声醉呼,还带着个酒嗝,熏得我直发吐。

下一秒,一只手紧握成拳,又重重地砸到我的胸脯上,“嘿嘿……呃……核桃……软的……”一句话,差点让我的脚一软,将他耸到地上去——

“不要捶了——”我鼓着气哭喊:那是我的胸啊,不带让他这样砸的!如果不是想到他现在喝成这样,我一定要……我一定要……

“呃——”还未等我想完到底要用什么酷刑修理他,一个悠长熏人的酒嗝再次擦着耳际直蹿到我的鼻子里,再一次成功地让我的小心肝小肠胃抖了一抖。

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回家的路这么长啊?我现在真后悔把他从酒馆里背出来了。早知道他喝醉了能这么折腾,我就应该让他醉死在大街上嘛,反正他又不是没睡过大街,干嘛我要这么假好心把他给背回来!自己找罪受啊!唉!

“柳妹……”正当我自我埋怨进入最高峰,正在考虑让他睡大街的可能性时,突然间,背上死重的男人开口低低地唤了我一句。

“嗯?”我赶忙回头,看了看偏在我颈间趴睡着的头颅,“林牧凡,你醒一点了?”我大声地问。

太好了,如果他清醒一些了,我就可以脱离苦海让他自己走回去了!

“我知道我……很笨,老给你……呃……给你添麻烦……对不起……”然而还未等我窃喜完,背后的人又沉沉地咕哝了一句。

刹那间,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

“从小我就……我就很笨的,我知道……跟着师傅习、习武,我老学不会……我进到捕快衙门……可那些人都看不起我……他们老是笑我……说我是饭桶……就连这一次我也知、知道,他们调我来这里抓……抓贼,海……海中兰你知道不?抓他……我知道也、也是他们想、想调我走的借、借口……”他在我耳边语焉不详断断续续地说着,但一字一句,却让我听了个真真切切!

乖乖!原来是这样啊!我在心里恍然大悟:难怪照我所知的常识,如果朝廷真有心缉拿海中兰,怎么着也不会派这么一个糊涂蛋子来侦办这件事,原来……

我说这林牧凡怎么这么矬,除了武功稍微精进一些之外,那脑瓜子却不怎么好使,一点也不像从京里派下的专职捕快呢!敢情是捕快衙门嫌弃他,所以才找个借口外放下来的吧?

看来师父死后这三年间,名号真是不如以前响亮了啊!亏得我防他还防了这么久,真是够了!

“可是我在这里很开心……嘿嘿……你知道吗柳妹?因为……因为我认识了你这个……朋友,虽然有时候你嘴巴很、很坏……但我知道你、你的心地很好的……所以我老想帮你做、做点事,我不想你、你和我一样,没有爹娘,一样、一样辛苦……”

没有爹娘?谁?林牧凡吗?

在听到他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猛地一痛,似乎快要窒息一般。

慢慢地转回头,看着那个靠在我颈背上的人,突然间,我竟觉得自己与他之间,竟是如此的靠近,从未有过的靠近,除却师父之外,他是这世上唯一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

“可是我好像老是……老是在惹你生气,呵呵……我一点事也做不好……柳妹……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我知道,你在讨厌我……”他继续断断续续地说着,却一字一句,带给我全然不同的心境。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一直在防着他。我怕他是扮猪吃老虎,我怕自己稍有不慎就会栽进他的陷阱里……所以,我一直在拒绝着他的关心,即使他的关心已经带着一些讨好的意味,即使他只是一味地想对我好,可是这些在我的眼底,却总有着另一层含义……

可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原来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孩子。他一味地想要靠近我,并不是我所想的那样……

而我,都做了些什么?今晚,我对他都说了些什么话?

转头,第一次,我用感动的眼神看了看那个趴在我背上烂醉的男人,心里漾满着温暖的气息。

“林牧凡……”我低低地唤着他,这一次,是如此的真心实意,“其实,我并没有讨厌你……”

“……”背后的人沉默着。

“今晚的事,对不起……你并不讨厌,你很热心,也很善良……真的!”我又往上耸耸他,转头对他道。

“……”背后的他依然没有声音,手,却伸了上来,慢慢地揽紧我的脖子……

感觉到他的反应,我以为他清醒了,也听清楚了我的话,于是张了张口,继续道,“林大哥,其实你……”

“呃——恶——”突然间,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恶心反胃的声音,揽在我脖子上的手陡然一紧,背后的人陡然一耸,伸长了脖子,在我突然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事情的那一刹那,他大张着满是酒气的血盆大口,“哇”的一声——

我只感觉一股热热的,酸酸的液体顺着我好不容易洗得干干净净的颈肩处流淌了下来,熏得我浑身一僵……

只得呆愣在原地,听着身后某人反胃的声音,感觉胸前一阵阵漫过的酸腐液体,半晌回不过神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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