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物篇 霍采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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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大荒之年,太阳仿佛能把人的皮肤晒裂,田地里寸草不生。村子里的人愈来愈少,阿爹阿娘终于决定举家逃荒。

阿爹说,到了有水的地方,就好了。可是逃荒的路实在是太长了,不记得究竟是走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后来我们走散了。我和阿爹在一处,再也找不到阿娘和哥哥,也找不到口粮和水。向逃荒的难民乞求施舍,在干涸的泉眼里刮下枯死的青苔……阿爹一路护着我,低声下气的乞讨不得,他甚至想去抢难民吃了一半的干馍馍给我,却在推搡之中摔下了山坡。我在山坡下找到了阿爹,他的脚腕子肿得很大很大。我守着他大哭了一场,却什么都做不了。抱着阿爹,我又渴又饿,浑身无力,灼热的阳光渐渐变得暖洋洋的,很是好睡……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张雕花的木床上,身上盖的被子软乎乎的,绣着精致的花,和阿娘绣的差不多好。闻见响动走进来的姐姐告诉我,这里是荆州刺史的府邸,她是巴东郡王妃的贴身侍女竹翠。她还耐心地跟我解释,荆州刺史和巴东郡王如何能够是同一个人的头衔。她说那个既是巴东郡王又是荆州刺史的人在外边巡察的时候发现了我和阿爹,就把我们救回来了。我问她,阿爹呢?她说不知道。

我急着去找阿爹,他的脚腕子还肿着呢!我赶忙掀开被子下了床。说来也奇怪,睡了这一觉,我不饿也不渴了,浑身的劲都回来了,使不完似的。竹翠姐姐一边拦着我不让我出门,一边又急急地大声喊人。她这一喊,就把巴东郡王妃喊了来。

这位王妃就像年画上的人一样,衣服穿得好看,人也好看,笑起来就像菩萨。可我来不及细细端详这从画上下来的人儿,阿爹还等着我呢!但这位王妃是带着人来的,几个穿着一样衣服的姐姐一齐涌了上来,一边说着好话,一边将我推推搡搡地挤到了床边。

我大声喊着:“我要去找我阿爹!他脚腕子伤了,没人照顾!”

王妃走上前来,她的声音特别温柔。我听懂了她说什么,我怎么会听不懂呢?她说,阿爹的脚断了,然后,阿爹就死了。

……

我又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脑子很烫、喉咙干干的,火烧火燎似的。若说我对过去的一切还多少记得些,便都记在上面了。大夫说,我的身体亏损得太严重,又悲伤过度,导致高烧不退,烧得失忆了。我记不住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却独独记得竹翠姐姐的名字,还有那个巴东郡王兼荆州刺史,以及他那美得像画儿的王妃。如果说这场病给我带来了什么好处,那便是我的鼻子变得异常灵敏,能闻到常人注意不到的气味。兼而,她们都说,能够忘记那些痛苦的过往,未尝不是幸事。

病好之后的一天,王妃带着我在一个很大的花园里散步。就是那个时候,我见到了那个巴东郡王兼荆州刺史。

我从没有见过生得那么美的男人。就算见过,我也不记得了。

他的脸生得真好看,五官都那么精致,比姑娘还要精致。但是他的眉眼间印刻着一份沉敛的男子气概,让我第一次觉得,原来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区别,不是长没长胡子,不是会不会拉弓射箭,不是说话大大咧咧……而是,气韵。竹翠姐姐扯我的袖子,让我跪下来谢恩。他似乎想起来,是他救了我。王妃向他提起,想要收我入族,请他赐名。

“云袖采章,睫密如扇。就叫‘采睫’罢。”

王妃让我挂名在她母族一富贵人家门下做女儿,入了宗籍,就叫霍采睫。

没有人知道,自从那一面之后,我就偷偷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我注意听她们讲有关他的事,也知道了,他叫萧子响。

我喜欢他,但我不能说,因为王妃待我太好太好了,她让我唤她“阿姊”,说她就是我的亲姐姐。若是阿娘知道她的妹妹喜欢阿爹,是得伤心的。我想不要继续喜欢他了,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思。

在阿姊身边呆了足足两年,每日我都盼着能见他一眼。有的时候他会不经意地对我露出一个微笑,那一整天我都会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好。一开始我还能骗自己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想见他、依赖他,是应该的。可是日子愈久,我就愈瞒不住自己的心。

那个时候,荆州城内正在招人进京做宫女。我跟阿姊说,我想去,我很想去,任凭她怎么挽留,我都要去——因为我知道,再在这里呆下去,我永远也忘不了他。

我原以为我会成为皇上的侍女,却不知怎么的,同去的姐妹都被拆散了,各有各的去处,而我则进了竟陵王府,服侍南郡王。

听说这个南郡王是皇上刚封的,年仅九岁,没有自己的府邸。心里紧绷的弦一下子就松了——我想,不过是个孩子嘛!

可是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怔住了。太像了!我从来不知道两个差着岁数的人可以这么相像。南郡王萧昭业简直就是他的翻版。一样的眉眼,一样的气度,一样的桀骜。那一瞬间,我恍惚以为看见了小时候的他,稚嫩而不失稳重。这个孩子缓缓抬起手,招了招,命我近前去。那神态一点儿也不像个九岁的孩子,自如而沉敛。

“霍采睫?”他忽地笑道,“好名字。”

南郡王对我极好,不同于他对我的那种好——如果说,他对我的好,不是我一厢情愿的话。南郡王望着我时的笑,像是自眼底直达心底的。他说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王爷”,让我唤他“公子”。可是我心里明白,他这话,是只同我一个人说的。若说在以前,那样的面容是巴东郡王的拓印;那么这以后,我觉着那是独一无二的美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我很高兴我可以慢慢忘记那个人了。

我以为我可以幸福的,做他一辈子的丫鬟,看着他温暖地对我笑,欣赏他流畅的笔下勾勾画画出一个个我不认识的字,为他沏一杯热茶,一如既往地放上几瓣新鲜的茉莉……可是,没有。

尽管并不情愿,他还是领命住进了东宫——他的生身父母住的地方。住进东宫的第二日晚上,太子妃娘娘,也就是他的生母,给我们这些奴婢送来了一些妆扮的饰物和柔顺的锦料。作为他的贴身侍女,我带上两个底下的丫头,前去谢恩。在太子妃的宫殿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生父——太子爷。

那时候我才发现,他便是再少年老成,在他的父亲面前也不过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原来一个人的眼睛里可以有这么多的故事。

“昭业的丫鬟?”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回太子爷,奴婢采睫,是南郡王底下的丫鬟。”

似乎存了心要敲打敲打自己嫡长子,下一刻,我成了他手中的一柄榔头——

“多给昭业派几个人,采睫就在我跟前伺候了。”

那天晚上,太子的呼吸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敢反抗,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靠得那样近的时候,我隐约觉着,他是没有心的。

第二天清晨,第一次有人侍候我梳妆,和在荆州时竹翠姐姐帮着我化妆不一样。丫鬟们都毕恭毕敬地望着镜中的我,喜滋滋的笑容好像替我高兴似的。

隐隐觉得南郡王会来寻我,我想见到他,想在他跟前哭诉。可是我要怎么面对他呢?可是再见面又有什么用呢?昨夜就那样急匆匆地离开,再见面时已经物转星移。我,不再是我了。

心中忐忑着,就听丫鬟说太子爷同王少傅入园了,径直就走进书房闭门议事,不让人打扰。不必立即见到他,心中多少松了一口气。没过一会儿,又听丫鬟回报,南郡王急匆匆地进园了,正由侍者领着往书房找太子爷去。

那一刻,我放纵了自己,提起裙子,一路小跑赶了出去。我只知道我想见他,想和他说说话。其他的,不重要。

他说他要跟太子要回我。我不想他为难,更何况,我已不是完璧。但是他信誓旦旦的模样那般真诚,我真的太怀念我们从前的日子了。

可是后来,我躲在屋外听得他说:

“采睫?嗯,她原是儿臣屋里的大丫鬟。今早不见了人,儿臣还曾往母妃住处询问。本以为父王召她为婢,故请母妃代为求讨。原来父王竟是要纳她为妾,这是她的福分。儿臣——岂有异议!”

巴东郡王赐我的名字被太子爷改了,自此,我叫霍采婕,是太子的宝林。

后来他娶了妻,搬出了东宫。他的妻很美,性格也好,不知为何,同我特别亲近,常常来看望我。我一直试着去喜欢她,然而,只有嫉妒。

一晃五年,这五年,太子对我虽无真心,倒也不曾亏待了我。一介奴婢混到这地位,或许是该烧香拜佛的了吧?可是这五年,我总是不住地想起公子。只能做一个替他收拾墨宝、却看不懂其中深意的丫鬟,一直是我的遗憾。我研读了许多诗文,想要看懂他写的字,读懂他写的诗……偶尔也会念起在荆州的日子。他和他的四叔长得愈来愈像了。

突然有一天,我收到王妃托人带给我的一方白帕——不是南郡王妃,是巴东郡王妃。这些年,我与荆州常通书信,阿姊知道我成了太子的宝林,我也知道他们过得很好。可是,这方百帕,却是一封绝笔信——巴东郡王的绝命书。

帕子飘然落地,我的心却悬在空中。带信的人说,巴东郡王被一个叫萧顺之的人杀死了,阿姊殉情,至于竹翠姐姐她们,他不知道。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天塌了。

萧顺之,这个人我记得的。半月前他来东宫,在书房中和太子爷商议什么商议了很久。我就隐约听得太子爷沉声道:“如有违抗,杀之。”而那萧顺之唯唯诺诺地连声称是。算着时间,正是萧顺之领兵征讨巴东郡王的前夜。

他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要置自己的亲弟弟于死地!为什么?这就是皇家的权斗吗?这些年我早已看得多了,但此时此刻,我突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能接受了。荆州的人,荆州的一切,就这样覆灭了。

我不相信巴东郡王会叛国。我本来也不愿相信他会杀害自己的亲弟弟,但是事实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回响,已经不容分辩。

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阿姊是我最亲最亲的人,荆州的一切是我最后的防线,还有他……

那个萧顺之自是不能让他逍遥法外,瞥了一眼地上的白帕,我心中已有计较。可是太子呢?这么多年纵使无情,终归有义,怎知他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我的心很乱。就算揭露了他们幕后的勾当,也不过是我的一面之词,他是皇上的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储君,谁会信?谁敢信?

那天夜里,他轻轻地搂着我,好似沉沉睡去了。床底下藏着一截刚刚打磨锋利的水果刀,月亮斜斜地透过窗子投在了刀刃上,映出的白光森冷,迫不及待地想要饱饮鲜血。可是那一晚,我没有下手。静静地躺到了天明时分,我有了新的打算——就看天意罢。

我不知道用剧毒的附子所淋洗出来的热汤盥沐会有什么样的作用。是立时三刻毒发身亡,还是无关紧要不痛不痒,抑或是日积月累油尽灯枯?我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的是什么样的作用。

我太软弱了,不敢想象他用那深邃的目光冷冷地盯着我,半边身子血淋淋的;我太怯懦了,不能接受午夜梦回之时荆州的人一个个地站在我面前,问我为什么不替他们报仇……

很快,萧顺之病死了。

后来,他也死了。

我不知道那三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那是一种慢刀凌迟的痛。每次见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心酸;每夜梦寐,都会不可分辩地心慌。他身上附子的淡香愈来愈浓郁,终有一日,毒发了。天下名医都束手无策,他死了。

太子妃没有把我和其他嫔妾一起送去太庙,她来问我,愿不愿意去侍候皇太孙。是了,他的父王死后,他就被敕封为皇太孙。我犹豫了很久。我很怀念我们当初的日子,对他始终难以忘情。太庙中的日子真真凄苦……可是我该如何面对他,我杀了他的父王。

当我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厌烦和嫌恶。他大概很恨,为什么出现在那里的是我,而不是那些可供他嗤之以鼻的所谓佳人罢。他心中是有愧,但是没有情,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王妃很好,好到他不愿意再接纳任何一个女子,包括我。

那一刻,我才真真正正地觉着我的心真的很坏,我不相信他们之间一条裂缝都没有,我不相信他真能对我这般绝情。现在的我姿容妍丽,我不相信他不会重新爱上我。

可是,那时的我,看得懂他写的字、读得懂他的诗,却摸不准他的心了。

入了王府,他对她矢志不渝的忠诚让我一点一点感到绝望。我愈来愈恨那个有着银铃般笑声的女子了。我存心赌气,要去庙里还愿,坐上了皇太孙的马车。那一段路很不平坦,车子晃得厉害。翻下山崖的那一刻,我想,这样也好,让他欠着我,欠一辈子!

可是我没有死,我的腿废了,脸上多了几道狰狞的疤痕。醒来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伤得如何,而是他在不在我身边——我知道,我的心还没死,我想赢回他的心,哪怕只有一点。我的容颜已经不复,唯有利用他的愧疚怜悯,而这些曾是我最不屑于利用,也最不希望利用的。但现在,除了这些,我一无所有。

他登基了,我以查明太子病逝真相为由,非要入宫,还威胁他,不然就要将太子暴病的真相公诸于众。他妥协的时候,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愤怒和无奈。他大概对我失望透了罢?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却看不穿我的心。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个凶手在查自己犯下的案,这或许是世间最可笑的事,无论是他还是我。但这世间又有谁不是可笑的呢?我打定了主意,要么让他爱我一生,要么让他恨我一世。

我一早便知道,太子有用艾草汤洗面的习惯,而太子妃则有饮艾草茶的嗜好。而那一处艾草丛,是他二人专用的。我先行在底下人摘去的一篮子艾草中撒上了黑黢黢的麝香粉末。几日之后,太子妃果然不再饮用艾叶茶。听闻,还是他贤良淑德的王妃进的言。

彼时行此举,不过是一念之差,无意殃及他人。而今看来,却是一步好棋。我要试试,他对她的信任,能到什么地步。我进殿面圣,说了一些,藏了一些,我觉得这样足够了。

果不其然,后来宫中传闻,皇上冷落了皇后娘娘。我却高兴不起来,只是懒懒的,仿佛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开始厌恶现在的自己,不择手段的自己。

……

刚刚,他们都在说,皇上驾崩了。

我觉着心里的最后一点儿光灭了。

这样也好,我这辈子也荒唐够了。

下辈子,能永远当他的小丫鬟吗?

只可惜,我来不及让他恨我一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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