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料之中，路线教育提前结束。回到苏兰，正赶上教师队伍扩充，五个代课教师名额，有我其中，于是参加短期培训，待春节过后，登初中讲台。

早春二月，开学典礼，公社领导、贫宣队①的都来了。校长、公社书记分别讲话，欢迎新老师。结束后李书记与我握手，“为农村教育事业多做贡献哈。”“一定的。”我倍感荣耀。

泥腿子摇身变老师，仅有四十天的培训，太速成了吧！我和王洪林路线教育的干过，自我感觉良好。另三位，有一姑娘叫宋艺，之前高中辍学，本不符合代课教师选拔要求，据说是校长的关系户，咋说呢？

宋艺老师格外虚心，性格活泼，社交也不错。有个叫侯敏的知青，教物理的，是个“老代课”，中午休息，他找宋艺聊天来了，“欸，语文老师，看唐诗啊。想请教一下，‘唐宋八大家’有哪些？”有点挑衅吧。姜老师帮忙了，“韩愈、枊宗元，‘三苏’、王安石、欧阳修……”姜老师摸着后脑勺，“还差……”“还差她。”我指曾老师。“曾巩。”姜老师反应灵敏。“还差两个。”宋艺在扳手指，她不懂“三苏”。姜老师赶紧解围，“苏洵、苏轼和苏辙。”宋艺脸红了，“我还不知道有‘唐宋八大家’呢，你们多多指教哈。”她以虚心淡化了尴尬。

侯老师白面书生，个头不高，人挺聪明，两个明显特点，一是自以为是，二是嬉皮笑脸。大家说他“花花公子”，我不以为然，宋艺老师并非靓女，侯老师是来者不善。

曾老师，历史老师，教坛二十年，风韵犹存，上次侯老师来我办公室，与她聊“苏小妹三难秦观”，在我面前显摆，我以为。

“苏小妹，晓得不？”“晓得。”曾老师点头。“秦观秦少游，江南学士，苏东坡妹夫也。洞房花烛夜，若不是苏东坡帮忙，秦少游入不了洞房。”“说来听听。”曾老师饶有兴趣。

“苏小妹出三题，秦少游回答两题，最后一题‘对对子’，苏小妹出上联：双手推开窗前月。秦少游抓耳挠腮，答不上来，苏东坡一旁干着急。没法，苏东坡只好帮忙，捡起一石子扔进花园池中，‘咚’的一声，池中月影摇动，秦少游计上心来：一石击破井中天。苏小妹这才让丫鬟打开洞房门。”

“这只是传说而已。”我说，“其实人家原句是：闭门推出……意思差不多。”我说。“是传说，茶余饭后。”候老师走了。

打那以后，侯老师也不在我面前卖弄，你理科老师恐怕要差点儿，我干政治夜校的时候，你还没代课。我还没跟你吹，我高中语文老师是川大教授，打成右派后，才下放到农村来的。

半学期过后，贫宣队要行使“教育管理”权，学校让我上公开课，到时还有公社领导参加。谢校长找我谈话，安排我上作文课，他说：“贫宣队的文化不高，作文课他们听得懂。”

星期五第二节，铃声未响，公社领导和贫宣队等**个早早进了教室。这是我第一次上公开课，说不紧张才怪，一阵慌乱过后，才渐入佳境：

“先给同学们讲一则阶级斗争的故事，这故事就发生在我们公社：话说五星大队有个地主婆，她的绰号叫朝天椒。这地主婆不好好劳动改造，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听她唱什么？‘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劳动人民吃不饱’，‘我是一个兵，爱国爱人民，晚上还有二两糠片片拿来消肿病’。（笑声。公社领导、贫宣队、校长、教务主任都要在笑。）大家笑得好，笑朝天椒这个疯婆子。”（我不能说，哼，你们还觉得好笑。）

“接下来，公社组织民兵去抓她，她从后门仓惶逃跑。革命群众是天罗地网，看你地主婆往哪里跑！”

“同学们猜猜她跑到哪里去了？”

“老师，我说。她跑到厕所里去了。”教室后的领导，贫下中农代表，在偷偷地笑。

“不对，老师，她跑到河里去了。”

“你是说她去跳水，那不是自寻死路吗？阶级敌人是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的。”我感觉并非是在对学生讲，而是在公社领导和贫宣队面前卖弄。

“老师我来说……”

“老师我说……”教室里叽叽喳喳一锅粥。

“好，安静，安静。听我说，今天的作文题目就是：活捉地主婆。”我在黑板上写出作文题目，又接着说，“地主婆跑到哪里去了，最后民兵是如何捉住她的，同学们展开想象，完成这篇作文。”

这堂作文课，自我感觉良好，我站在教室右角，用脚后跟踏着节奏。有的学生还在交谈，有的学生埋头写作，有贫宣队的在教室里巡视。咦，五星大队的易九善，朝天椒的邻居，他是贫宣队的？哦，他有海外关系，现在吃香。

课后，贫宣队的赞口不绝，并说这样政治觉悟高的教师，可保我们的下一代永远不变色，公社领导也频频点头。唯教务主任与谢校长嘀咕什么，没听清，但愿有好评。

朝天椒的故事，并非我编撰，民兵抓她的事也有。我在公社专案组的时候，听红旗大队的团支书讲的。不过，抓那个“地主婆”的时候，她跑到油菜地里藏起来了，民兵把油菜地围得水泄不通。钻进油菜地的民兵怎么又退了回来呢？原来那地主婆耍无赖，谁敢靠近，她就脱裤子，结果抓她的事就放弃了。公社李书记责怪下来，杨专案解释说，她要脱裤子，民兵都不敢靠拢。

“齐老师，讲得不错，为学校争了光。”谢校长来我办室，“只是太政治了。”“谢校长，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算问题，好好干。”谢校长鼓励我。

得到校长肯定，一段时间心里乐滋滋的，记得干政治夜校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感觉，那是受到了县委宣部罗副部长的赞扬。看来我适合老师，不会命中注定吧。

旗杆上红旗飘飘，操场边杨柳依依，围墙外菜花儿芬芳，又是一年相思季，伊雪她还好吗，工作辛苦不，有没有忘记我？

下课铃响起，我走出教室，邮递员来了，有我一封信。啊，伊雪，是她的笔迹，我心怦然，迅速将信揣进衣兜。我不能立即拆开，我怕抑制不住感情，于是躲到厕里所偷偷看。

伊雪在信中告诉我，粉碎“四人帮”后，招生制度改革铁板钉钉，恢复高考势在必行。她希望我认真准备，“无论大学中专，只要离开农村……”我懂她的意思，只有考上学校，我俩才有可能。她居然知道我上公开课的事，说我“名声在外”，不晓得她那儿得来的消息。她说最近会来苏兰，届时会给我带来复习资料。我的伊妹啊，天隔一方，你依然关注着我，牵挂着我，咋不让我眼泪噙噙呢！

窗外梧桐荫翳，课堂鸦雀无声，讲台上唯我滔滔不绝。毛泽东“十大教授法”之一，以姿势助说话，我正手舞足蹈，激情飞扬，忽见一姑娘窗外梧桐树下走过，顿时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伊雪！是她。米黄色风衣，个儿高挑，风度翩翩。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转向窗外，有道是：小麻雀误入凤凰城，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乡村的孩子第一次见如此美丽的城市姑娘，我以为。“不受影响哈，我们继续上课。”我故作镇静。

下课后，我环顾校园，不见伊雪的踪影，回办公室放下书本，径直去了校门。她在墙外边，身披风衣，姿态“稍息”，一束秀发垂身后，青春依旧脖如雪。

“你来啦，我正上课……我收到你的信了。”“我说了带复习资料来的。”她从挎包拿出一本厚厚的淡金黄的旧书——《中学数学总复习》，还有一些油印资料，“我来苏兰办事，顺便给你带来，高考制度改革是很好的机会……”

“嗯，我会努力的，你……”我找不到言辞，很久没见了，总是这样，“你的工作……”我问。“我工作轻松啊，只是有些单调。”“你们厂属于……”“我们属于二轻系统，小厂……以后再说。”“你也可以……”“我初中，没得资格。”伊妹啊，你太心有灵犀了吧，我还没说完，你就知道我会说什么！

“你要爱护自己……”她轻捋耳发，“我走了，有同事在街上等我。”“你，我……”我神经错乱，望着她的背影，眼里噙满泪水。

伊雪走后，我仍精神恍惚。她哪来的消息？招生制度改革，没听说过。她哪来的资料，偷她哥哥的，不会。她妈妈帮找的，她妈妈是老师，不会……总之，她希望我考上学校。她来苏兰出差？同事在街上等她，为啥不专程来呢？

回到家里，我寝食不安。伊妹啊，你来去匆匆，话也没多说……我真后悔，你来一趟不容易，却让你等我很久，我为啥不停下课，出来找你呢？我当时也激烈的思想斗争，我怕领导发现，刚踏上教育岗位，刚有点好名声……下课后，我找到了你，大约十多分钟，你又着急离去……

①贫宣队：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革时，进驻县城学校的叫工宣队，进驻农村学校的叫贫宣队。

【作者***】：中国文革史教育篇之怪事，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主人公也被洗脑啰，课堂大讲阶级斗争。你不笑才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