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豆打高，麦打齐。麦子长势喜人，收获的时节到了。地头站有百十多号人，除日常劳力外，辅助劳力凡是能挥动镰刀之人几乎都被队里动员来了。一家人在一起强弱组合，能者多干，凑凑合合基本上都能挣个整工。自从公社有了拖拉机成立农机站，荒山荒坡开了不少地，但队里的人口虽说增加不少，劳力相对却有限，春播秋收往往忙不过来。在这种情况下，结合农机的优势，加大小麦的播种面积成为各生产队明智的选择；社员们也高兴，既劳动轻松又能多分到小麦。

一群人当中，抢在领先位置的二玲子舞动着一把新刀，奋力向前割小麦，同时放好捆绕，等她回身把自己分到的麦垅割齐，捆好麦捆，看看身后的尤梅，并没落下几捆麦子的距离。她重又弯下腰，暗暗给自己加了把劲儿，要和尤梅比拭一下，到地头再见高低。自从尤家入队，听到人们背后对尤梅的议论，尤其是公公的赞叹，她不服。她和丈夫要了两个整工的劳动量，挨着尤家父子割了起来。往年麦收她都是夹杂在自己本家人之中，不在先，但也绝不落后；除了丈夫默默的帮带之外，她还时常耍点小赖，不是让这个帮割几刀，就是让那个帮割几把，咋咋呼呼嘴上功夫似乎比手还忙。小叔子和小姑子们抢白数落她，但也都能弯弯腰动动刀，把她有意无意落在两边的麦子捎带割下来，谁让她是大嫂呢！

二玲子曾是队里的妇女队长，干地里活称得上女中豪杰；自结婚成为老会计家大儿媳妇单门另过后，家务活的增多，队里过份吃力的活儿就不参加了。现在她己是两个女孩儿的母亲，同时又怀着第三个孩子，割小麦虽算不上什么重活，但当年跟男人一比高下的风采不再了，几个来回喘气粗了，也见汗了。她又双手卡在腰上，一边休息，一边察看尤梅身后的麦捆，只见均匀整齐，个头并不见小，显然尤梅没少割一个麦垄。她手脚不那么利落了，开始给丈夫那边扔几把，尤梅这边落几刀，七高八短的麦子东立一棵西躺一穗，尽管听到身后往一起拽麦捆的曹向东不时提醒：慢点割，割干净，到地头就歇着！但仍然如故。她‘瞧’不上曹向东，要使点小坏，把一束没割下来的麦子，捆在了麦捆里，只要曹向东一拽，麦捆就会散开，只好重新捆一遍。她偷眼打量一下曹向东，却发现辛中良和公公送水一前一后赶来，就偷偷用刀把那束麦子又割断了。她怕曹向东没等看清是谁干的‘好’事就乱吵吵，在公公面前给她难堪。她喊道：

‘辛小子，快走几步，渴死我了。’

‘水里我撒尿了，你喝吗？’

辛中良担着水桶嘻皮笑脸故意朝另一边走去。他是队里保管员，也看着粮食加工厂，同时还负责给社员记工分；麦收动员他给送水是加派的义务。

‘你小子损吧，咋不扎了你的脚！脚底流浓。’

二玲子借着玩笑半认真地骂辛中良，见担水在后的老会计向这边走来，她不喝水了，急忙向地头割去；她知道自己干的这活儿，公公能看不明白，不是在众人面前给他打脸吗。

在地头，二玲子本打算接着割完丈夫那边余下的麦子，但见己放下水桶的老会计与曹向东正站在尤家父女身后评说什么，从公公得意的神色上看出，似乎他在向曹向东证明当初决定收尤家入队是多么正确的决定一一五口人三个劳力，何况还会打铁。她又向尤梅看去，两根辫梢扎在一起，搭在肩膀上，光洁的脑门上沾着流海，正在把她似乎无意之中落下的麦子，割到自已的麦子里。她略迟疑一下，没去割丈夫那边的麦子，而是割起这边自巳落下的麦子，顺便也把尤梅的麦子割几把。两人相遇时，她举起刀搭话说：

‘我这刀咋不快？’

尤梅确认那是自已打的刀，诚心实意地说：

‘咱俩换吧。’

二玲子看看刀，又看看身为木匠的丈夫精心给安的刀把，她说：‘你给我磨磨吧。’放下刀，她向地头那边的玉米地走去。

玉米地里，二玲子解开腰带，抖抖下身的热气。当她蹲下小解时，发现玉米根旁几只酸汁柳破土而出；酸儿辣女，她并不想吃酸的，但焦渴的口腔，还是觉得酸汁柳白嫩的根茎该有多么适口。她系好腰带，扒开松软的土，拔出两根剥掉薄皮，吃了一根；有心想扔掉另一根又没舍得，索性把其余几根也都拔了出来。

地头便道上，人们喝水磨刀或坐或躺在休息；地里四五辆装着麦子的大车一字排开赶过来了。小麦要及时抢运到场院垛起来，防止遭雨生芽、以及成群麻雀的刨食，同时麦地也要尽早翻耙起泷，待明年种其他作物。农机站的几台‘东方红’是为全公社所有生产队服务的，翻耙起垅比播种进度慢，日夜不停地干也要忙到老秋，各生产队都想抢在前头。这方面队里有近水楼台的便利，可往往也导致其它生产队对农机站产生激烈的意见。为此，曹向东积极主张要买台拖拉机，自己队使用方便外，也可以给其他队于活往回挣钱，但计划的指标始终落实不到基层生产队；经过多方努力，农机公司终于答应，拖拉机一旦有了指标一定优先拨给队里，可要等到啥时侯，说不准。由此老会计提出，不妨先开办油坊，榨豆油挣加工费队里一样有收入，上级号召增加粮食产量，减少土豆的栽种，不让队里办粉房，但黄豆作为主要粮食品种，啥时都得种。社员们由同意买拖拉机转而赞成办油坊，问题的关健是队里存款只能办一件事，怎样取舍目前还处在僵持阶段，万一开办完油坊拖拉机有了指标咋办？

曹柱子站在车上装车，同时吆喝马走走停停，他的车率先奔向地头；四虎子和二渣子紧随车的两边，用力扬起钗子，把麦捆挑到车上。将到地头时，曹柱子让马一气把车拉出地，停在便道上。

“你他妈想累死俺俩呀！’

四虎子站在车后十几步远的地方骂曹柱子，但骂归骂，活还得干，他和二渣子把几十捆麦子先运到车旁，再装上车。曹柱子不吱声，这样马能省点劲，人累不累他不管。

‘四虎子，你把这给英子捎回去。’

四虎子回头见二玲子拿把酸汁柳走来，不耐烦道：

‘拿边去！晌午把你们的崽子都领回去，大哭小叫，睡会儿觉也不消停。’

‘二渣子，你给嫂子捎回去；到门口喊英子，扔院里就行。’

二玲子没支使动自己的四小叔子，又转头求二渣子。她见二渣子主动接了过酸汁柳，讨好说：‘二渣子，嫂子到时给你介绍对象啊。’人们哄笑二玲子，借机解恨喊活该，也有挑拨是非的：不能只给二渣子介绍对象，也要给柱子介绍对象，唆使曹柱子把酸汁柳从车上扔下来，不给她捎带。她一时遭架不住众人的围攻，见曹向东正卡着腰看他们仨人用力绞车，她说：“曹队长，这事你该管啊！不能自己娶完媳妇，不替别人着想吧？’

曹向东听话题扯到自己身上，将成为谈笑的中心，本身又不便和众人一样信口开河，他招呼道：‘行了！行了！动刀啦。’人们笑着懒洋洋地动身准备继续干活儿。

装满麦子的几辆大车陆续进了场院，开始卸车。曹柱子站在麦垛上，四虎子和二渣子从车上把麦捆挑到他的身旁，麦垛越来越高，挑麦捆的人愈是吃力。垛完麦子，也就该歇晌了。四虎子让二渣子帮柱子卸车饮马，等晚间卸车时他再帮忙；他拿着那把酸汁柳先回家了。刚才路过家门口，他和二渣子躺在车上迷迷糊糊打瞌睡，忘了这档事。他们仨人虽说是同龄，但从小到大，二渣子跟在四虎子的屁后，上山下河，捉鸟摸鱼可以说形影不离；曹柱子与他俩不甚合群。

四虎子已结婚另过，可还没有自已的房子，住父母家的西间屋；媳妇有孕已显怀，曾试探说：想下地割麦子，由他带着，也能多挣份工分！结果被他抢白道：呆着！挣那几个工分干啥？缺不了一口吃的。其实他是心痛媳妇，更不想让人笑话：媳妇那样还下地干活！他正年青力壮，割麦子干一个半人的劳动量，不见得就落后，但他不干！宁可跟车挑麦捆，不肯弯腰撅腚不前不后地割麦子。

四虎子进了院，见英子正在园子里。

‘英子，给你。你妈给采的。’

六七岁的英子，突然听到叫声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小手急忙捂住圆鼓鼓的衣兜，瞪园眼晴，盯着看四叔。

‘你他妈干啥呢？给我出来。’

英子知道自已闯祸了，双手更紧地捂着衣兜，但看到四叔的威严，反而歪脖皱起了小鼻子。她的样子，让四虎子感到好笑，但他绷起脸装腔作势冲进园子，叱道：

‘你还翻天了！给我看看，柿子熟了吗？就往下摘。’

英子仍捂着衣兜，蹲在地上；被四叔双手操起，夹在腋下要摔到园子外去。她手刨脚蹬，嘶声喊起奶奶，真有了几分恐惧。

老会计挑着一对空水桶，进院见儿孙的情景，训斥道：‘你放下孩子，吓着她。’

四虎子放下英子，咬牙跺脚，在侄女的小屁股上碰了一下。英子飞跑，抱住了爷爷的腿。

‘别怕，爷爷揍他，拿扁担揍他。”

老会计抚慰着孙女。他的儿女多，出门成帮，人多势重，难免欺负人，可他不欺负人，更不惯孩子，管孩子是真打，不打管不过来，全村人都看得见；现在长大的逐个成家另过，他还管，不能窝里斗，让外人看笑话；没成家的还需他继续操心，何时是头？有时由不得烦心。尽管如此，他却不烦一家家的孙儿孙女，都有隔辈亲之感，只是亲不过来，来的不撵，走的不送，吃喝随便；不管饱饿，不管哭闹，只管远离水火，不磕不碰就行，这是他和老伴对待孙儿孙女的宗旨。

午休，二玲子到家屋都没进，直奔园子里摘了几根黄瓜，又拔了两把小白菜。黄瓜沾酱，白菜熬汤，早晨蒸的馒头，就那么吃，她洗着菜，心想着饭食。把菜收拾到锅里，让坐在柴草旁磨刀的丈夫帮着烧火，她又拿起盆，舀了几碗大楂子，添水淘米，要把晚饭预备出来。她把淘米水倒在屋外的鸡食槽里，冲起成群的苍蝇。她一手夹着怀里的盆，一手从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转身又放回一个；回到屋里，放下米盆，把鸡蛋打在一个豁边的小碗里，搅拌均匀，放在巳漏气的木制两体锅盖上，告诉丈夫锅开之后，洒进汤里。她要去看孩子，叫回英子姐俩吃饭；同时嘱咐婆婆或四妯娌，下午该给大楂锅烧二遍火时，别忘领英子回来，看着英子烧火，并帮着放水碱。那样，她们晚间干活回来就能吃现成饭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