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青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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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见状,非但没有厌恶她的意思,甚至觉得她更加可怜了。难产不过是很常见的事故,在大都市里,早已经不足为虑了,而在这样闭塞的小村落里,却往往会导致母亲的死亡。

母亲难产而死本已经很不幸,村里人又将事故原因推到她的命格上,这个小女孩简直太不幸了。

“也就是说,你是孤儿了,对不对?”年轻人和颜悦色地问她。

她想了想,点头。

虽然没有人告诉她孤儿是什么意思,不过,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孤儿,孤孤单单的小崽子。

“那你想不想去孤儿院?”年轻人又热心地问。

她于是睁着一双明澈困惑的眼睛看着他。

她对孤儿院同样没有任何概念。

“就是很多像你一样的孤儿,大家在一起学习啊,玩耍的地方。那里就叫做孤儿院。”年轻人用非常通俗的词语向她解释道。

她的目光有一瞬空茫,然后,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很多和她一样的小孩在一起?

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小孩吗?

她其实是不相信的,不过习惯了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一味地点头了。

交谈完后,年轻人的同伴已经在前面叫他了,他们今天还要去爬山,爬完山,村庄还安排了一些唱山歌的余兴节目,他的行程很满,年轻人笑着对她说下一句“一言为定”,便匆匆地向同伴那边跑去了。留下她,继续埋头捡着包装袋,渐渐的,也将那番话丢到了脑后。

第二天,旅游的人离开了,小山村在连续几天兴奋的讨论后,渐渐恢复了平静。山里的夏天就要过去了,马上天气会慢慢转凉,她又要发愁取暖的事情,这几天会早早地去山上,捡许多干树枝囤积起来。到了八月中旬,她也攒了许多木柴,正想着今天再采集一点,便却帮村民们收割玉米。待她从山上背着一捆木柴下来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了村长。

村长是整座村里最大的官,平时根本不露面,当然更不会专程来找她,她于是低下头,本想直接走过去,村长却叫住了她。

“那个……喂,女娃子。”

她看了看左右,确定清晨的山脚只有自己一个人,这才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村长。

脸上很自然地露出一个笑容,没有感情的笑容。

“你咋还在砍柴?城里来人接你了,你知道不?”村长大步走过去,将她背上足有半人高的木条扯了下来,抓起她的胳膊,便往村口处走,“你走运了,知道不?你那死掉的老母在天上保佑你,知道不?”

她一言不发,任由村长将自己硬拉着往前走,她听不懂村长急切的反问里淡淡的嫉妒,她只知道,村长将她拽疼了,他的手指铁钳一样抓着她细弱的胳膊,皮肉撕扯着,很不舒服。

这样半拖半走地行了一段路程,终于到了村口。村口那里有一块不大的空地,是每次全村开会的地方,而现在,空地里停着一辆车,这辆车比起上一辆车,明显小了一些。上一辆车装了好多人,好多光鲜亮丽、奇奇怪怪的人。而现在,这辆黑色的小车里,只有两个人,一个穿着一套黑色的衣服,笔挺好看。后来她才知道,那叫做西装。

而另一个,却是一个小孩。

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岁的小孩。

小孩并没有下车,透过半透明的车窗,她也看不清他的长相,只依稀觉得那个小孩和自己不一样,坐姿那么端正,衣衫整洁,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似的,

在她到达那个地方的时候,他还是坐在副驾驶位上。而另外一位穿着黑色套装的中年人则推开车门,向她迎了过来。

“就是这个孩子?”中年人问村长。

村长松开了她。两只粗糙的手在胸前使劲地搓了搓,哈着腰道:“就是她,就是她。那个……”

中年人于是将一个鼓鼓的信封伸到了村长面前,“这是一点小意思。她的话,我们现在就带走了。……小孩,你还有什么需要带走的行李吗?”后面那句话,显然是为她的。

她愣了愣。摇头。

辛辛苦苦收集了半个秋季的木柴,其实她是想带走的,可是心底又隐隐地感觉到:也许她不再需要那些东西了。

“那我们走吧。”中年人向她伸出手,握住了她脏兮兮的小手。

在他握住她的时候,她明显瑟缩了一下。从记事到现在,她已经习惯了被人推搡或者拉拽,就像刚才村长带她过来时的样子。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正正经经地牵着她的手。

她有点不习惯,小而硬的手掌,在中年人的掌心里蜷缩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如冬眠后刚刚从洞里出来的小土拨鼠一样,探出自己的手指,悬在中年人的手指上,她想也握住他,像村子里其他的人一样。

她曾不止一次看见妈妈牵着孩子时的模样,那些孩子会紧紧地抓住妈妈的三根手指,瑟缩又骄傲。他们瑟缩,是因为他们对世界还有那么多未知。他们骄傲,是因为他们身边永远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

她没有港湾,也就失去了瑟缩的资格。可是,在看见牵着手的父子或者母女时,她总是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然后。试着用自己的左手去拉右手。

牵手的感觉,大概就是左手拉右手的感觉吧。

八年来,她一直以为是这样。

现在才知道,被别人牵着的感觉是不同的,别人的手比她温暖,比她厚实,比她大。

小小的手指终于包了上去,她像普通孩子般抓住了那个人的手指,对方完全没有丝毫察觉,这种小女孩的小小心思太细腻,也太渺小。可是,对她而言,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苍白而脏污的小脸上忍不住浮出一缕微笑来。淡若柳丝的笑。

村长本来正在数钱,抬头时,乍然看到她带笑的侧脸。

村长突然觉得:那个笑容,与往常的任何笑容都不一样。

清透,纯净,是映着朝阳、迎春花瓣上凝着的露珠。

它几乎耀伤了他的眼。

车门被拉开了。

中年人示意她道:“坐到后面。”

她扎手扎脚地爬了上去,后面是一排很软很软的长凳子,还用黑色的布裹着。摸上去软软的,而且,它看上去那么干净,一尘不染的,她不敢坐。想了想,她选择蹲在了地上。

在后座与前座之间的空间很大,而她的身体也瘦小得可怜。这个窄窄的过道,竟足够她蜷缩着蹲在里面了。

中年人见状,正要开口,坐在前排的小孩却冷不防地催道:“回去吧。”

有点稚气的声线,不过语气却威严得很,她听得出,那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

中年人于是不再说什么,他很快返回到驾驶座上,发动了汽车。

这是她第一次坐车。因为蹲在靠背后,她看不见前后左右的风景,只觉得车身颠簸得厉害,胸口闷得发慌,有点想吐。

“你知道你的名字吗?”正在她默默地与胸口澎湃的恶心感默默地做着斗争时,前面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她抬起头,下意识地往前面看了一眼,因为仰视的缘故,她竟然刚好看见了中间的后视镜。

镜子里,映着一张极漂亮的脸。

她也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忍不住盯着那张脸发呆,仿佛那张脸有种魔力一样,让人错不开眼:浓淡相宜的眉毛,直挺的鼻子,红润美好的唇,眼睛尤其惹人注目,好像镶了传说中的宝石一样,璀璨明净。瞳孔也不是全然的墨黑,间于棕色与淡金之间,神秘的色彩,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见她没有回答,小男孩将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也在同时,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他的视线透过座位间的空隙,看见了小狗般蜷在后面的她。她也正将视线移过来,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空气好像在那一瞬略微凝了凝,然后,她很快低下头,脑袋摆了摆:这就是她的回答。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城里的人真奇怪,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名字呢?

村里有很多小孩都没有名字的,譬如,如果家里有七个孩子,那小孩的名字,依次就是,牛家老大,牛家老二,牛家老三……

反正大家都不会叫错。

“红菱。”小男孩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你的名字,是红菱。”

她把头一歪,“红菱?”

这是她的名字?

她没有什么真实感,舌尖卷着这两字的音节,仿佛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东西。

小男孩已经将身体转了回去,他看着前面盘旋崎岖的山路,继续道:“姓苏吧,以后你就叫做苏红菱。”

她没有做声,小脑袋扎在曲起的膝盖-间。也不知道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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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似乎行驶了很久,中途她吐过好几次,每次到忍无可忍的时候,她就敲着车门,让司机停车。

她的肚子里本就空空如也,到后来,几乎连胆汁都恨不得吐出来。好容易等车停在了中途的一个目的地,她……红菱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差点栽到了地上。

还好中年人眼疾手快,及时地稳住了她。

她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如果添了麻烦,别人就不会再雇佣她。红菱比任何人都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很快让自己站得笔直,苍白没有一点血色的脸上,又露出属于她的招牌笑容。

面具一样空洞而脆弱。

小男孩在旁边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在他们面前,是一座很宏伟的建筑,至少对于那个时候的苏红菱来说,它简直宏伟得有点不像话了。

红瓦白墙,两栋三层的小洋楼,中间一个大大的操场,正中间还插着一杆奇怪的旗帜。操场上有两个穿着白色大褂的人在扫地。操场前则有两扇大大的铁栅栏,此时栅栏是关上的,栅栏里有一个小房间,门卫正从里面探出头来。

“少爷,你是想将她带回去,还是?”中年人见苏红菱已经站好,他也没有再管她,而是客客气气地问起身边的小少年。

那个被称为“少爷”的小少年,想也未想地回答道:“当然留下,我要这种没用的废物干什么。”

中年人似乎有点意外,“少爷亲自去接她过来……”

“不过是找个机会散心,不过那种地方,确实没什么可看之处。”少年打断他的话,神色极为冷淡。明明不过九、十岁的小孩,说出来的话,却让大人都觉得漠然。

红菱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当然插不上话,她很安静地站在旁边,安静到让身边的人都遗忘她。不过,那两人的注意力还是很快转到了她的身上。

“你以后就呆在这里吧。”小男孩并不正看她,只是随意地交代了一句。

她点头,终于认真看了他一眼:男孩里面穿着一件式样简单的小衬衣,外面则是剪裁笔挺贴身的吊带西装裤,英俊尊贵,仿佛包装画里走出来一样。

“剩下的事情交给你了。”交代完那一句话,男孩已经转身走回汽车里。他显然没打算跟着进去。

中年人恭声应承着,“少爷放心。”他走到栅栏前,向探头探脑的门卫出示了一个证件模样的东西,栅栏向左右滑开,中年人站在门口,催看着红菱。

红菱本要跑过去,转身时,瞥见已经走远几步的男孩,她犹豫了一下,“那,那你的名字……可以说吗?”终于冷不丁地问。

这么多人追问她的名字,这多人在乎对方的名字,她虽然并不想问,但又觉得,不问似乎不太礼貌。

男孩转头看着她,从刚开始到现在,他的眼神便一直冷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过这一瞥却不尽相同。红菱好像看见一种很深很深的东西,她所不明白的东西。

“青狐。你可以叫我青狐。”他的声音很轻很沉,只让她一个人听见了而已。

苏红菱愣了愣。

这个名字……

中年人在那边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手插在裤兜里,索性转身面向着她。苏红菱不再多说什么,掉头匆忙地跑了过去。

他们穿过栅栏,进入了那座大大的院子,走过操场中间的旗台时,红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青狐早已经没有站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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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将红菱带进了第一栋建筑物里,在一口右侧的大办公室里,红菱见到了这个大院子的院长。她也知道了,原来自己所在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孤儿院。

很多很多和她一样的小孩在一起的院子。就像第一位旅客说的那样。

“她叫苏红菱,是少爷一时心血来潮捡的。以后就留在这里了。”中年人这样介绍着她。

院长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妇女,戴着一副宽边的眼镜,闻言,她抬头瞟了苏红菱一眼,“少爷捡的?哪个少爷?”

“四少爷。”中年人说。

“哦。”院长的表情显得兴致缺缺,低头时,还嘀咕了一句,“这丫头长得这么丑,四少爷怎么会把她捡回来。有没有什么特别关照的话?”

“没有,少爷对她不上心。院长你随意处理。”中年人神色淡淡,显然真的没把苏红菱放在心上。

院长将面前的文件夹一合,站起来道:“我知道了。她走到苏红菱面前,看着她身上脏兮兮,已经完全看不见本来颜色的衣服,以及瘦得没有一点菜色的脸。院长的眉头蹙了起来,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小小的,眼皮有点肿,耷拉着,眼皮下面的眼神却出奇锐利,好像用目光就能毫不留情剥开她的皮肉似的。

那是一个很严厉的人。也许比那些村民更加严厉。

苏红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可是这种想法,就是无缘无故地闯到了她的脑海里,连她自己都有点始料未及。

“我不管你以前在哪里,或者来历哪里,既然到了这里,你就有两件事必须遵守。”她冷淡地对苏红菱道。

苏红菱点头,仰起脸,微笑。

院长的眉头皱得更紧。

她不喜欢这个女孩的笑容。

“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离开孤儿院。第二,不要试图和任何人做朋友,在孤儿院,你永远是孤儿,所有事都要独立完成。这里没有人给你撒娇或者依赖,如果你受不了,可以现在离开。”

苏红菱还是点头,她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

这不过是她以前的生活的延续而已。

院长不免多看了她一眼,然后率先走出了办公室,“走吧,带你去见诚修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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