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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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我就读的学校在当时是一所闻名遐迩的农村重点中学,初中和高中,我在这所学校读了五年。前面提到的同学聚会的那些同学们,都是我初中和高中的同学。

其实,刚进校的我,只是一个按他们和流行的标准看,老实做人、老实做事,做老实人老实事,一心只想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改变自己命运的学生,和这所学校来自农村的所有所谓“农民子弟”一样。

进校不久的有一回,数学扬老师把一套数学题目来考我们,他声称这是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区我们这个年级的联合竞赛题,题的总分一百二十分,在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区得满分的也仅几人。对这次考试,不仅扬老师,还有班主任和学校领导,都把它神话了,说,做这套题能得满分的人那就是清华北大的苗子,但他们相信我们学校不会有一个学生得满分,扬老师说他最乐观的估计也是最高分不会超过九十分。

在他们造足了势之后,总算可以做这套题了。试卷还没有发下来,扬老师又声称这本来是答题时间为两个小时的题,但考虑到它们对我们如何如何难,考试时间将加时延长到四个小时,云云。但是,我把题拿到手中一看,才发现十分简单。实际上,除了上中学前我从未接触过的英语这门课以外,其他课对于我都不难,关乎到考人的分析、理解、把握、直觉能力方面的,那就更是如此了。所以,我也就没有多想,仅十来分钟就把题全部答起了。按考试的规定,考试时间要过半小时后才能交卷,我耐心地等到扬老师说考试时间已过半小时了就把试卷拿去交了。对这次考试,扬老师其实对我是寄予厚望的,望我能够使他教的学生在这次考试中不至于那么丢脸。所以,我去交卷,他不仅吃惊,而且很愤怒,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我不好好开动脑筋想一想就退出了,要我马上拿着卷子回到座位上去,我却说我已经做起了。我交了卷就拿着英语书到外边找个安静的地儿背英语单词去了。

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我才进教室去,去放书和拿筷子。一进鸦雀无声的教室,教室里黑压压的人头让我浑身一怵,原来,除了我一人以外,还没有一个学生交卷,都还在冥思苦想地答题,这时候,实际已经过了扬老师定的考试时间四小时。我浑身一怵就是因为我已经对人们习惯说的“出头的椽子先烂,枪打出头鸟”有刻骨铭心的经验了,而很显然,这一次我又犯了这个忌了。这次考试我得了满分,除了我,考得最好的也才得了九十分。我因此一下子在这所学校出了名。我为这次“失误”而深深责怪自己。

实际上,虽然我没有明确意识到,但在潜意识中,从这一刻起,我就是把自己这次的事情算作他们,就是老师们、同学们和家乡的人们日后所说的我的“错误的做法”的范畴里的。后来,我的哪些哪些“做法和想法”是“错误”的已经众所周知的时候,我总结自己人生的失败,也是把这件事情算作导致我人生走向失败的第一个事件的。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把它算作是他们所说我的那些“错误的做法”之一。如果说“错误的做法和想法”是我的原罪,那它就是我的原罪证据之一,也首先是在做了这件事后就在潜意识中、本能中把它算作这样的事情的。

前述同学聚会,说是主持者是已经当上了我县劳动局局长,还是下届县长的候选人的吴小东。这件事就和他有关。

我父亲是位民办教师。在当时,民办教师在一般人眼里还不如一般穷农民,也被完全视为穷农民里的一种人。但他教书的年头不小了,在我考上中学时,已经有一位他教过的学生贵为某公社党委书记了,我们家的孩子叫他“吴叔叔”。“吴叔叔”的儿子也考上了中学,还和我一个学校一个班。这个“吴叔叔”的儿子就是吴小东。

爹对此就像立刻就抓住了什么。他历来对我就不信任,放心不下,历来把我当成一个“问题儿子”,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又对我什么都怀疑,对我的断言始终也是“你不是个好东西”、“你是最坏的”等等,就和其他人对我的断言一样,得知吴叔叔的儿子也考上了这所学校,还和我是一个班,他就立刻提着厚礼去见了“吴叔叔”,见了“吴叔叔”的儿子,他一定要我叫“小东哥”的。“小东哥”,吴小东,爹以前就专门把我弄去见过,比我瘦小,实际年龄也比我小,但爹却一定要我叫他“小东哥”。

爹说,我到这所学校上学了,他就不那容易监视和监管我了,而我却绝对需要、永远需要被监视、监管和改造。他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为了继续对我的监视、监管和改造,他不仅会亲自到学校拜访我的老师们,要他们对我特殊照顾,更有特殊地监视和监管,还和“吴叔叔”的儿子,我的“小东哥”谈了,要“小东哥”担负起特殊照顾我,也监视我、监管我和改造我的一部分重责。

他说,我绝对既需要学校和老师的教育和改造,也需要家庭,也就是身为我父亲的他的教育和改造,“小东哥”就是代表他的。我不要以为这一去就离开他了,父亲的管教就可以没有了,“小东哥”不仅是代表他的,而且只会比他做得更好,对我更关心、更爱护、更无微不至,更能及时地发现我身上的问题并加以教育和改造,“小东哥”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就是他都需要向“小东哥”学习。

“小东哥”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在某种意义上都可以说,要“小东哥”才算得上我真正的父亲,他还算不上,他只是生了我而已。对我的监管和教育之事,“小东哥”已经满口答应下来了,还谦虚地说“互相学习互相帮助”。就凭“小东哥”那谦虚的态度,就可为我十世再生父母。

所以,我到学校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访“小东哥”,态度要如何如何。从此,在整个中学学习期间,把自己完全交给“小东哥”,要把“小东哥”完全当成他的化身、他的代表,更当成我的再生父母,我的直接领导,我的一切问题,不论是学习上的还是生活上的、思想上的,都必须向“小东哥”汇报、请教和请示,每天都要向“小东哥”汇报、请教和请示,我不能对“小东哥”有任何秘密,任何隐私,我要在一切方面都要完全服从、听从“小东哥”,“小东哥”对的我也听,不对的我也要听。

因为“小东哥”是不可能错的,“小东哥”不论什么都只会是为了我好,更能让我真的好,我不可能想到我应该想到的,只有“小东哥”才能为我想到,我不可能做到我应该做到的,只有在“小东哥”的悉心教导、指导和帮助下我才能做到,只有“小东哥”才能给我指示正确的方向,没有“小东哥”,我就注定会迷失方向,甚至于误入歧途,不是掉入万丈悬崖也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云云。

而除此之外,我则要为“小东哥”做我应该做的一些事情,比如说,给“小东哥”洗衣服,给“小东哥”打饭和洗碗、打洗脸水和洗脚水,“小东哥”洗脚时给“小东哥”搓搓脚、照顾“小东哥”洗脸和洗脚后把洗脸水和洗脚水端去倒了等等。这些事情就是我这个“晚辈”应该为“小东哥”做的了。虽然说来“小东哥”的年龄比我还要小些,但我的确只能算是“小东哥”的晚辈,我更应该把自己定位为“小东哥”的晚辈。云云。

父亲这样,在今天写出来一定有很多人读来会把他视为一个什么样什么样的人。其实,在当年,他这样是丝毫不特别的,至少也可以说,在当年,现实中有他这种现象,很正常。其实就是当今现实中有这样的现象也很正常。我不想解释太多,只需说,如果我把父亲对我的这些教导中的“小东哥”换一个词,比方说换成“领导干部”、“组织”什么的,读起来会怎么样呢?

我们一向被教导对“领导干部”和“组织”就要像爹要求我对“小东哥”那样,而“领导干部”和“组织”则总是和一定是爹所描绘的“小东哥”,“领导干部”至少绝大多数总是和一定是爹所描绘的“小东哥”,“组织”则永远是爹所描绘的“小东哥”,即使它在犯点错误的时候也是如此。

而在现实生活中,“领导干部”的子女长大了也通常是“领导干部”。爹就预言“小东哥”将来一定会是“领导干部”,官当的比他父亲还要大,还说,从现实方面考虑,我们也应该对他好,就像他是我们的再生父母那样好,用这种办法来保住我们和他这层关系,以使将来能够得到他的照顾,像我们这种穷农民的子女,如果我们考不上大学脱不掉“农皮”,将来要有个出头之日,还只有靠这些关系了。所以,爹要我上中学后对“小东哥”如何如何,还说“小东哥”一定会是怎样一个人,实在是太正常了,完全没有不可理解之处。

对爹这些东西,我当然不可能认同,如果我竟会认为他是对的,也就不可能有他总是说我不是好东西、还要弄出个“小东哥”来这样管教我的事情了。但是,进入学校后,我一方面刻苦学习,只为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而学习和学习,一方面还是不敢忘爹对我的交待,强迫自己去和“小东哥”建立起爹要我和他建立的那样一种关系。

我始终负疚,始终觉得自己有罪,虽然我总是不听大人们的,总是忤逆爹的意愿和意志,但我也觉得自己是一个“罪犯”,甚至于天生就是一个“罪犯”,这种心理已经是我极其沉重的精神负担了。所以,虽然内心是一百个不愿意,一百只想好好学习,用功读书,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而且对爹那套说法本身我内心也在强烈地说“不”,却强迫自己去和“小东哥”建立这种关系,多少还就为了惩罚自己,为了赎罪,有自虐的成分。就是我的学习也都带有这种赎罪和自虐的成分。

毕竟是官宦家庭出身的,见多识广,“小东哥”身上有一种优雅迷人的东西,这在开始还迷惑了我。他对我那样自然而然地表现出了父亲对儿子、老师对学生、领导对下级、施舍者一方对受施者一方高高在上的尊贵态度,我其实对此颇为吃惊,也在心里笑他这种态度,但是,他更多的像是一个慈父良师亲切的领导,我也就很尊重他,觉得和他有这种友谊也不错,而且这也可以对父亲有个交待。

但是,就和很多人与人的关系一样,渐渐的,一种于我不能不说是黑色的、邪恶的、难以接受的东西在“小东哥”身上显露出来了。他要我给他洗碗端饭之类也就罢了,尽管这已经让我感到面子或自尊心的危机了。

他实际上一点也不爱学习,每天的课余时间,在我看来正是背英语单词的好时候,他却全用去东走西逛,他是一有时间就要东走西逛,他称为散步。而他散步则一定要拉上我,要我陪他。陪他散散步这没有什么,但天天如此,除了我担心长期这样下去会影响我的学习,而作为穷民办教师的儿子,学习就是我的原罪,我岂敢对它有所稀松,即使只是我的标准下的稀松,还感到老是得接受别人强加的意志,这是伤人的,也是不应该的。我的自尊心的危机在加大。

我真心和直言对他讲我不能老陪他散步的理由,讲我是农民的儿子,我和他不同,我得发愤学习,分秒必争云云。但他总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叫我说不过他,叫我更进一步地领教了出身干部家庭子女的“厉害”。

我顺着他,我觉得也不能不顺着他,但是他变本加厉,对我的要求越来越多。无疑是父亲早就在他面前做出了“承诺”,他果真要我给他打洗脸水和洗脚水,倒洗脸水和洗脚水,而且每天都要我如此。我们住的是集体宿舍,每天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给他做这些事,我真的是感到很难堪、很痛苦,总觉得同学们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取笑我,尽管没发现真有人取笑我和对我指指点点,好像在他们看来我和“小东哥”之间,一个给另一个打洗脚水倒洗脚水这类事情很正常。

这些我也都忍了。我之所以忍了,除了似乎必须忍外,除了我有自虐的心理外,还因为给他端洗脚水倒洗脚水毕竟只有同寝室的同学看见,他们还都是男同学,面对青一色的男同学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似乎相对要小一些。

但他好像看透了我某种心思,竟每天下午两节课外活动时间,他照例弄上我去散步时,要我背他,背他在操场里走。这于我就是非常难做的了,因为诺大的操场无遮无拦,全校学生谁都可能看见,特别是女生也谁都可能看见。操场里并无学生,几乎只有我们两个,他们大多在教室里用功,但是,他们却大多都能从窗子上就一眼看全整个操场。我不明白为什么被更多的同学看到,特别是被女生看到,又特别是被我可能已经对她有某种暗恋的感情了和我们同班的校长的女儿看见,就会感到如此难堪,并为此自责,但是,很显然,要克服这种难堪、战胜这种难堪,是太难、太痛苦了。

我总是在背他走了几步后就把他放下来了,他也必定又骑到我身上来,带有强制的意味,我走了两步又把他放下来了,他又骑上来了。我真想咬紧牙关做到他叫我放下他才放下他,为了对爹妈有个交待,为了那种莫明其妙却又挥之不去、如梗在喉的负罪感,但是,我的身体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说把他放下来就放下来了,有一次不知咋的还是猛地放下来的,带有点不客气的意思。

对这次我猛地把他放下来,他有点想发怒的样子,我连忙给他解释。他强行把我的头往下按,强行骑到我身上来。我求他,几乎是在哀求他了,脸上滚烫,嗫嚅地说理由,却说不清楚,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他见我委实不愿意,坦然而露骨地说:

“你要明白,我是当官的娃儿,我迟早也是要当官的,你和你一家人的前途命运将来都是要靠我爸爸和我的,为了你和你一家人,你也应该我叫你怎样就怎样!”

我觉得,如果说在他要我背他在操场里走的事上暴露了他的本性,那么,他这样对我说就更把他的真实暴露出来了,正所谓“原形毕露”。

他甚至还说:

“像你这样的穷农民的娃儿本来就是我这样的当官的娃儿的奴隶,你也晓得当奴隶那日子是不好过的,啥都掌握在我们手中的,你好好给我当奴隶,听我的话,我将来就让你日子好过,还可以让你一家人的日子都好过!我选中你还是看得起你!”

其实,从他要我背他在操场里走而我从中也感受到了他如此对我就出于他现在所说的“奴隶主”对“奴隶”的那种心理起,从我意识到当着全校学生,特别是女生的面服从他、给他当他所谓的“奴隶”有多么难堪起,我就知道我和他的“关系”完了,爹要我在他身上完成的使命结束了,不可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了解自己,我只是在忍着,看自己能忍到什么程度,也希望事情有个更好的让谁都满意的解决方式。

而听他这么露骨地对我说这些话时,我多少吃惊他的“本性”竟是如此,也多少吃惊人的“本性”竟可以成为这样的,还觉得他这些说法荒诞不经,我不需要靠谁,更不需要靠当官的和当官的娃儿,只靠我自己,但却又同时也不无惊讶地听到父亲,还有天下人,如同我们沟里的人们那样的人,都一致对“小东哥”所说的点头称是:“对呀!对呀!是呀!是呀!”对我说:“你错了!错了!错了!”我还恍若看到他们谴责我的样子,其中,父亲那张愁苦的脸特别鲜明。在这张愁苦的脸面前,我怕同学们,尤其是怕女生们笑话我鄙视我显得多么荒诞无据令人羞愧啊!

所以,听他这么一说,我屈服了他,又让他骑到我身上来。他竟要我绕操场走一圈,要不,也要横穿整个操场。我试着这样去做,但走了十几步路,不到操场半中央,我又把他一下放下来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就把他放下来了,几乎是放下来了我才知道。

我给他求饶,说可以了可以了,今天就背到这里了,他却扑过来把我扑了个狗啃地,扑了我个狗啃地他也不管那么多,仍然骑上身来了,要我走,走完操场今天就算完事了。我强忍着,走了几步,但实在忍不住了,怕同学、老师什么都看见了和看出来了,这样,我在这学校就没法待了,书没法读了,这辈子完了,就又一扭身子把他放下来了,他又扑过来,比上次还狠。我尽量做得在别人看来我们是在打跳、戏耍,但他却显然就是要让谁都看到我是他的“奴隶”,他完全可以像对“奴隶”一样任意地支配我和驱使我。

这样几天后,我希望奇迹般地他就不对我这样了的事情没有发生,相反,他对就是要这样对待我、要求我越来越狂热,越来越无所顾忌、没有底线。他甚至要我给他在操场里学狗爬。

我感到距离他越来越“近”,“近”得让我如接近岩浆深入岩浆般地深切地体会到了他对我的那种就是要奴役我、同化我、吞噬我、消灭我的欲望,真正野兽的欲望,还让我看到这种欲望是人这种动物所固有的,是人最根本的欲望,是人之为人的标志性的东西。总之,必须严肃地正视它。

在这种和“小东哥”的零距离交锋中,我相信我还看到了,对这种人的本性的欲望,只有反抗和说不一条路,如果你不反抗,它就真的是要将你吞噬、同化、毁掉和消灭的,它吞噬了你毁掉了你,把你变成了它吞下去的食物拉出来的一泡粪,它却志得意满,心满意足,如果还记得你,那也是还记得起想得到你这样为他而牺牲了一切,被他玩完了一切,正是你的本职本分所在,你这种人的人生意义和自我价值的实现,一句话,是他还“看得起”你!

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这种和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命题的交锋于我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对“小东哥”的判断,我相信我把握到的是真理。

和我已不只有一次的经历一样,这一次,我最终确信自己已没有退路,要么存在,要么灭亡。

其实,按我过去从懂事那天起到上中学前的表现来看,我本不可能忍受他这么久的,一切只是因为我那种莫名的负罪感太大太沉重了,我想在上中学后真正做到“重新做人”、“脱胎换骨”,就像爹和人们一直都在教导我的那样,所以,我就想通过和他的这种交往训练自己,让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应该的人”、“合格的人”,让自己不再感到自己是个“罪犯”。但是,看来,我这一打算还是要失败了。

这天,他又照例强制我同他去散步,到了操场就立刻要我背他,今天无论如何也得要么背他绕操场一圈,要么横穿整个操场。但是,我对今天已经打定主意。我故意做得比哪一次都好,到了操场正中央,我突然一下子把他用力摔了下去,摔了他个四仰八叉,我还就是要让凡是正看着我们的眼睛看到我就是有意识有目的嘲弄和惩罚他,有意识有目的让他难堪。

他似乎完全没有料到会有这个结果,迅速从地下爬起来,自尊心大受伤害地、凶狠地、不可一世地、骄横跋扈地望着我,准备对我大发作,就跟受到了“下人”、“下等人”、“奴隶”的挑衅的“主人”、“主子”一模一样。我却盯着他的眼睛异常平静而严正地说:

“当官的娃儿,你给我永远记住,我是我自己,我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也永远不会是你们的无论什么,只是我自己!从今天起,我们断交,各走各道,希望你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说着就扭头走了,留他一人在那儿思考整个事情,思考一下他自己。

就这样,我和“小东哥”的“关系”结束了,也再一次负了父亲对我的期望和要求,再一次对父亲、人们和世界“犯罪”。

在我对“小东哥”迸出那几句话时,我感到那几句话完全不是我自己说的,但它又同时完全是我自己的,是我最真实、最内在的声音,是“真正的自己”的声音,只有这样的声音才是声音,才说出真理,才是一个人是一个人是一个生命而非死物非虚妄非虚无的证明。

但是,我向“小东哥”迸出那几话后扭头而去的时候,全世界的人和所有天下人——当然是我主观幻觉中的全世界的人、全天下人——就都“出现”在我面前了,全都以那样的眼神看着我,从这种眼神中向我发射而来的就是,我对“小东哥”那样说了和做了,等于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要真正证明对“小东哥”我说出了真理的声音,做出了真理的行为,必须在我有一天取得“成功”的前提下。什么“成功”呢?说具体点,可以说就是考上大学,脱掉“农皮”。我毕竟就是因为一身“农皮”才让“小东哥”那样对我。虽然“小东哥”也是农村户口,也一身“农皮”,但他是当官的儿子,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如果到头来我竟子承父业回家当了农民,“小东哥”顺理成章进了官场当了官,直接就是我高高在上的“领导干部”,我什么都得听他的,我不听他的那就试试看,那么,当年我把他摔下地后一番让他呆若木鸡的豪言壮语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天大的讽刺。

这个全世界、全天下所有人还让我感到自己和“小东哥”这样决裂了,是又一次对父亲、人们、世界的“犯罪”,又一次让他们更看到了可蔑视我、看扁我的理由,我也只有考上大学,飞黄腾达,不说是在“小东哥”之上,也至少可以和他“平起平坐”,才能证明我没有对“小东哥”做错什么,当年我那番豪言壮语才是真体现了我是有志气有骨气的。我已经“犯罪”,且不可能不犯这个“罪”,也就只有如此才能赎罪。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我就在潜意识之中把我这样和“小东哥”决裂、没有坚持到底地顺从“小东哥”的意志和充分满足他那种可怕的也吓坏了我的欲望,看成了后来被老师和同学们,还有我家乡的村人们所说那种我的“错误的做法”之一例。仅因为如此,我也不可能没有负罪感。

所以,自从和“小东哥”断交后,我埋头于学习,刻苦到了自虐地步地学习,为学习而学习,即使到了大冬天,也每晚上下晚自习后都要在教室里学到深夜老师来赶才回寝室睡觉。这间教室的灯和教师宿舍的灯是一条线,所以没法关,关了也可以打开,故给我们这帮刻苦的学生提供了方便。

不管像这种学习方式的效率高不高,我各科的学习成绩都相当不错,数理科尤其突出,但是,我尽量低调地做人,也没有是非找上门来,日子平静安稳,除了学习还是学习,看起来照这样发展下去,证明当初对“小东哥”的豪言壮语不是放空炮、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并非不可能,甚至是顺理成章。

刚进校那一段时间的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尽管有这些让自己感到“犯罪”的事情,却总的说来按主流的标准看我也是一个老实做人老实做事的学生。

可是,后来的事情却逐渐变得不同起来,向一个歪邪的方向滑去,并且越滑越远,直到我回家当了农民,和“小东哥”他们的人生轨迹形成了鲜明对照,“小东哥”果然如爹所预言,他虽也没有考上大学,却随着他父亲的官越做越大而顺理成章地进入到了政府部门工作,仕途一帆风顺,在三十年后同学聚会时,他已经贵为我县劳动局局长了,说是还是下一届县长的候选人。

吴小东一直就在我县为官,过几年升一级过几年升一级,就像我过几年显得比周围的人穷一些和没有指望了,过几年显得比周围的人穷一些和没有指望了一样。我时常有事进城,我家离城也算不远,坐客车半小时就到了,县城就那么大,和其他在城里混的同学很少在街上打照面,却偶遇过吴小东好几次。

他遇见我,不像其他同学。其他同学见我的穷酸相,躲得远远的,或装着不认识。当然也是我躲他们远远的,装着不认识,就因为我的穷酸相。

吴小东是每次都要老远就喊我,那么热情,过来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嘘寒问暖,还要拉我去他家里玩,感觉是他这不是真的,也显然是有官场经验或有为官的某种素质,看来他的官越做越大,不光靠的是他的背景什么的。

有一次,那是他已经当上镇长期间,我进城办事,为抄近道从一家星级酒店门前经过,就那么撞上了,几个人正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他,也看得出他们像在等什么人。

他同样是态度那么热情亲切随和,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但很显然他已经大不同于从前了,一看就让人感到他把镇长这个职位看成他仕途的重大转折,从此他在一个新层面上了,做到哪一步哪一步那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了,穿着豪奢了,气质也变得毫不掩饰官的派头了,站在我面前的已俨然是一个“土豪”了。我的感觉是他这不是当上了镇长就开始暴露自己的“本相”,也是当上了镇长就开始在“翘尾巴”了。

不过,他对我却依然如以前遇到我一样。围着他的几个人见状也都对我好像对老熟人老相识老战友老同事老同类似的大献殷勤,还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们一同进酒店打“马牌”,他们三缺一,正在等一个人,现在既然有我就不必等那个人了。

我听说过“马牌”是有钱人玩的一种牌,正在我县的富贵人中流行,说是一把牌的输赢最少也会有几千上万元。这些人明明看得出我一个穷民办教师、一年的收入怕也对付不了他们一把牌的样子,却这么热情地邀请我玩只有他们才玩得起的“马牌”,这大概就是在官场中或世面上混的人的一种特点了。

我当然推说怎么怎么的不能陪他们玩,但是,临离开前,一直那么热情亲切地待我的“小东哥”看着我的眼睛中突然射出一道寒光,一道最终的成功者和胜利者对最终的失败者极端蔑视和鄙夷的寒光——事后我虽反复想过它的其他可能性,但还是无法不把它理解成一道最终的成功者和胜利者对最终的失败者极端蔑视和鄙夷的寒光。我虽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但是,这道寒光我却再也不能忘怀了。

我没有去参加那个同学聚会,不用说也因为,作为世人眼中绝对成功人士的“小东哥”他们与我这个世人眼中的绝对失败者、现如今仍然被普遍认为当年的“做法和想法”是错误的穷农民四目相对时,我拿什么迎接他们对失败者刻骨的蔑视或可怜,如果他们蔑视我或可怜我的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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