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我跑了很远。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跑，我们既没有做错事情，也没有做丢人的事情，为什么要害怕警察来找我们。而后来，我才明白，我们这不叫作“怕”，而是“逃”。

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段时间是想要“逃”的，“逃”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地方，然后做一个全新的自己，过上一个全新的生活。

他渴望着新生，犹如我渴望着自由。

直到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他看见没有人跟来了，这才停下来。

他看了我一眼，问：“你要吃药吗？”

我摇头，我觉得自己这次还好，也许是药效还没有退完。

“你大姨妈不痛？”他斜着眼瞅着我。我心一紧，听出了他的刺探，便故作轻松地说道：“还好，还好。”

“你吃过午饭了没有？”

“没。”我中午的时间都浪费在那坑爹的车站里了，想到买车票花掉的毛爷爷，我顿时肉都疼了！想想之前在路边杂货铺买来啃着吃的小面包，就知道现在我们这一趟旅途最缺的是什么了，我们缺的就是——毛、爷、爷！

为了省点钱到西藏去，我买了车票愣是没舍得花钱买面包和水，还好上车之后，司机给每人都发了面包和水，我的还没吃掉。

我把留下来的面包和水从包里面拿出来，递给了他，我知道，一般人问这句话时，其实自己是没吃过的。

他果然没有吃过午饭，一看到面包，双眼都绿了，二话不说就撕开包装，吃了起来。

“四百五十元。”我死死地盯着一点一点被他消灭的面包，在他吃到一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说了。

“什么？”他问。

我说：“那个面包和水，四百五十元。”

他脸色一冷，后退几步，冲我嚷道：“没钱！想抢劫的啊？大爷我走的时候把身上的钱全都留给你了，这样够义气的吧？不就是把你单独留下了吗？现在犯得着这样坑我吗？我告诉你！我、没、钱！也不会再给你半毛钱的！这个面包，我就吃定了！”说完，生怕我会过去抢他似的，他飞快地把剩下的面包都塞到嘴里面，咀嚼几下，吞咽了下去。

我无奈地看着他吃光光，我一直都在抚摸着胸口顺顺心气，现在胸口堵气堵得慌，我才不会在这个时候跟他生气呢，跟他生气就是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这个时候我特别地佩服自己的涵养，还好从小被人告诫得多了“不要动气”，潜移默化了我的性格，不然我时不时地生一下气，就得歇一次气，这绝对够呛。

直到他吃完，还舔了舔嘴边的面包屑，还喝了几口水，这才露出了心满意足的表情。

我叹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四百五十元是我买去西藏的长途车的路费，上了车之后司机就给了我这个面包和水。现在我跟你跑了这么远，也不可能回去了，那车费就算浪费掉了，我得到的也就这个面包和水了。”

他石化了。

总结一下他说的话和我说的话，就会发现，问题严重了……

他说他把所有的钱都留给我了，我说我把钱都拿去付路费了，于是，我们纯粹剩下的资产也就一个面包和一瓶水了，而，面包被他吃干净了，水也被他喝了一大半……

我们，身上所剩无几了。

“那你现在身上还剩多少？”他问。

我摇摇头，从包里面翻出一把散钱来，数了一数，总共三十七元。

他也去翻自己的口袋，也掏出了一大把散钱，但他的资产看起来比我的资产可怜多了，几乎都是一元一元的，一毛钱的也很多。

他蹲下来，把钱摆到地上去数，数了数，他脸都黑了：“十二块七……”

所以，我们的净资产，只有可怜兮兮的四十九元七毛钱，还差三毛钱就到五十了。

那时候我的想法还很单纯，想得不远，觉得这些钱够两个人吃两天了，而两天的功夫，我们也应该可以到西藏去了。但对于他而言，却是天打雷劈，当场就蹲在那里画圈圈了。

我陪着他，也不知道蹲了多久。最后他拍拍屁股站起来，对我说道：“走吧，你还没吃东西吧？我们去找吃的。”

“好。”

那时我多乖顺啊，他说带我去找吃的，我就真的跟着他去找吃的了。我以为还是会去路边的小摊上买一个最廉价的小面包吃，但没想到的是他带着我走啊走，最后走进了餐店里，点了一人二十元一份的大餐……

于是，我们的净资产秒剩九元七了。

我吃的时候不知道价格多少，他也叫我放心地吃，所以我就吃了。而等吃完之后，服务员上来结账，我一听那价格，瞬间吓得掉桌底下去了，恨不得脚底抹油，赶紧溜掉，当作吃了一顿霸王餐。然而，他却一边剔着牙齿，一边面无改色地从我们那一把净资产里数了四十元整的散钱，交给了服务员。

我终于担忧了。

剩四十九元七毛钱的时候我不愁，觉得天天啃那一块二的面包也能啃上好几天。

现在我终于知道吃一餐有荤有素的家常饭菜是多少钱了。

二十元，一人。

好贵！

跟着趾高气昂的水亦羽离开那家餐店的时候，我晕乎乎的，好像自己脚不沾地一样飘飘的，一直在心里面算数：九元七毛钱，一个小面包一元二，两人吃两份，二乘一元二等于二元四，九元七除以二元四等于四……今天晚上还有一餐，明天三餐，呜呜……我们后天没饭吃了！

我心里面算着数，嘴里面也忍不住碎碎地念叨了出来。他听见了，扑哧一笑，问道：“怎么？现在终于知道我们钱不多了？是不是现在就想回家了？”

我摇头。他不这么问我还没发觉呢，他一问，我这才发现，其实不管有钱没钱，我走到了这儿，就不想再回夏城去了。仿佛，只要跟着他，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怎么就不想回家呢？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跟着我，还有什么意义！”他停下来，皱着眉头问。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好像是故意的，故意带我吃一顿好的，把钱用光，这样我就会感到跟着他很困难，就会想着要回家了。可是我没有，我想的不是回家，而是剩下的钱够吃几天的。所以，没有达到意想之中的效果，他生气了。

他说：“现在的我，一没有名，你跟着我也得不到任何虚荣心上的满足；二没有钱，你跟着我，连今天晚上吃什么都没着落；三没有车，你跟着我，到了晚上我们连睡的地方都没有。你说你跟着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闹闹头，我想跟着就跟着咯，哪儿有那么多的想法？我不解地问：“那我不跟着你，我能去做什么呢？”

他说：“如果你想回家，我现在有办法让你回家。”

这一次，轮到我不开心了。我歪着头，直勾勾地看着他，生硬地说道：“带我出来的是你，现在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我不是要把你丢在这里，我说了，如果你现在想回家，我有办法让你回去。你回去了，你还是以前的默然，还过着跟以前一样的生活。就当我从来没有出现过，我出现在你的生命里，绝对是一个天大的错误！默然，你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子，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与世无争，岁月静好的女孩子，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没有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是不是跟以前一样，会一直都这么美好下去？但我不甘心，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像你这样子单纯的人，所以我想把你毁掉，所以才对你做了那样子的事！才会把你带出了夏城！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摆脱我，逃回家去吗？”

令他感到痛苦的纠结再一次地展露在我的面前。

他就是这样子的人，一边做着这样的事情，却一边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

从我认识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也许这一次去西藏，他能找到扰乱了他多年的答案。

我走上去，拥抱了他。

对他说：“我求你，带我走。”

他僵住了身子，仿佛一切都静了。

就和那一天在车子上他问我的问题一样，我用相似的口吻反问了他：“其实，你就是看出了我不想再待在夏城里了，所以你才会把我带出来的吧？”

——“得了吧！默然，你就是喜欢我吧，不然你也不会让我上！”

我告诉他：“我喜欢画画，是因为我想我每一天看到的，最美好的一刻永远地记录下来。十八年来，我走遍了夏城的每一个角落，夏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被画过了。可是我不能离开夏城，就跟诅咒一样，我被锁在了夏城，我不能离开夏城，也不敢离开夏城。可我是个画家，我渴望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有多么的精彩，多么的美好。水亦羽，我们都一样的人，如果不是骨子里的这一份相似，我们现在也不会走到一起。你带我走，是必然。”（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