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命七羊(选章)30.为这一生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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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说我是成功者。什么是成功呢?名位吗?金钱吗?我不是化外之民,我在乎人间诸事,但是我确有粪土名位与金钱的记录。你有吗?

我寻求的是感动的体验,或云:将这种体验视为人间走过一趟最重要的目标。

我走上了文学,我走入了革命,因为文学与革命感动了我。同样的感动常常表现在音乐的征服上。这里,音乐比文学更直接也更少其他因素的干扰。但同时它更具技术性的困难,例如我既没有乐器的装备也没有音乐的训练,所以我没有真正走进音乐。柴可夫斯基与贝多芬,勃拉姆斯与舒曼,刘天华与传统戏曲,苏联歌曲与美国乡村歌曲,直至日本的民歌演歌,都感动过我,像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像《红楼梦》和唐诗宋词一样地感动过我。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

尤其是维吾尔人的歌曲。忧郁是歌曲的灵魂。这是大诗人纳瓦依的名句。我永远不会忘记,最最艰难的时代,午夜,受苦的赶车夫喝了几碗酒,高唱着“羊羔一样的黑黑的眼睛,我愿为你献出生命”走过我的窗口,循环往复,越唱越悲,越唱越烈,泪如泉涌,心如火烧,歌如涨潮……哪怕你一辈子只会唱这一首歌,就不算虚度生命。

……而文学作品,就是我的歌,我的交响,我的协奏,我的快板与行板,我的生命的节奏与旋律。

文字不但是有魅力的,而且是有魔力的。通过文字,我寻找生命的密码,爱情的密码,我相信生命是一个寻找密码的过程。同样革命的命运与前途,也会从这样的密码中得到领悟。读到《贵族之家》的结尾,读到普希金的“同干一杯吧/我的不幸的青春时代的好友/让我们用酒来浇愁/酒杯在哪儿?/像这样欢乐就涌上了心头”,读到“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读到“无产阶级失却的是锁链,得到的是全世界”,我感到的是喜悦也是涕泪,是升腾也是永远。生命之所以有价值,就因为它能够感动,生命的滋味就是感动的滋味,生命的纪念就是感动的重温。

有许多事情我说不清楚,想不清楚:关于生命,关于生存,关于死亡,关于永恒。关于学问,关于榜样,关于意义,关于牺牲,关于价值,关于快乐。但是我已经生活在世间,我已经生活在祖国,我已经生活在地球上人类中太阳下面。我至少应该真正地感动一辈子,我至少一辈子应该有几件,颇有几件事真正让我感动。

感动就是生的与死的滋味,就是到太阳系、到大地上、到神州河山中走一趟的真滋真味。

我不是魏晋逸士,我不会归隐山林。我不是疯魔艺术家,我永远不会像梵高那样割下自己的耳朵。我有时候能够做到冷静和计算,自我保护与(吹嘘一点说)恰到好处。然而我永远不是干练的不粘锅,不是东方不败,不是常操胜算者,不是幸运儿也不是太极冠军,我完全不是一个善打算盘的人;因为与利益和成功相比较,我还在追求,有时候是忘乎所以地去追求:感动。没有感动的成功,对于我不仅味同嚼蜡而且反胃催呕。没有感动的成功就是没有爱的*,那更像是灾难。当我绷起政治的弓弦的时候,有时也差不多可以做到滴水不漏。当我追求感动的时候,我突然变得傻气盎然,满不论(吝)啦,我根本不计后果……您哪。

感动里当然包含着对于反感动伪感动蠢感动的冷嘲热讽,冷嘲热讽的背后,埋藏着的是对于真正的感动的执迷,冷嘲热讽而达到了尽兴,也是一种感动和娱乐。

我的感动并不,一点也不艰深,不各色,不自恋和顾影自怜。一曲梅花大鼓《探晴雯》,一首李商隐的无题诗,一座山峰,一片浪花,一座老屋子,一棵大树或者一株小苗,一叶扁舟,一钩残月或者落到海里去的太阳,时而使我感到生命的极致。西班牙格拉纳达的阿拉伯花园与比利时布鲁日的建筑,颐和园里的谐趣园与西湖边的平湖秋月,已经足够我感动得潸然泪下。连续听或者唱几首我所喜爱的歌曲,已经使我觉得此生再无所求。就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在中国作家协会北戴河创作之家的西院,我从网络里下载了MP3苏联歌曲《灯光》,而且不是原版,只是我国黑鸭子乐队的小合唱,带有夜总会气息的歌唱,然而我仍然感动得泪水涌现:

……前线光荣的大家庭

迎接着青年,

到处都是同志

到处是朋友,

可是他总也忘不掉

那熟悉的街道,

那里有可爱的姑娘

和亲爱的灯光。

……看着姑娘的来信,

……打击可恨的侵略者,

战斗更勇敢!

为了苏维埃祖国

和亲爱的灯光……

“想起姑娘的话,战斗更勇敢”,这样的歌词使我立即泪水夺眶。一旦把青春、爱情与为了正义的英勇战斗连结在一起,我就无法自持。

你可能成功,也可能蹉跎一世,可能伟大也可能渺小如蚁,你可能幸运而且得到公众的宠爱,你也可能总是被误解,被错会了意。高尚有高尚的代价,低下有低下的收益,清高有清高的寂寞,浑水摸鱼有浑水摸鱼的红火,智慧有智慧的痛苦,愚傻有愚傻的福气。然而你活一辈子总该有几次感动的充盈,充盈的感动。你的生存的标志应该是感觉,感觉的最高阶段是感动。没有感动的成功是麻木的成功,而麻木的成功也许还不如痛惜与失败。也许与快乐相比,悲伤与痛苦更容易让人感动。当我为自己的失败,为好人的早逝,为朋友的离开而感动的时候,感动有可能得到一种升华,成为一种骄傲和平静,哪怕是只成为一抹苦笑。

感动里有幼稚的伤感,有淡淡的哀愁,有廉价的泪眼婆娑,有远远谈不上百炼成钢的软弱……对此,我做过反省,我还会做反省的。然而我更加珍视更加自信的是一种坦诚,一种胸怀和境界,是那阴暗的、肮脏的、狭窄的、渺小与无能的人儿一辈子也够不上、摸不着、更理解不了的坦诚、明朗与善良。是落泪后的含笑,是伤痛后的释然,是奉陪后的挥手告辞,是忘记别人的伤害,是永远对人抱着期望,是自得其乐、其乐在我的主动。

我明朗,所以我不忌恨什么人,我不忌恨,不记仇,不怨嗟,不嘀嘀咕咕,不“给他小碗他不要、给他大碗他害臊”,不小肚鸡肠,不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不自己折磨自己也折磨旁人。

我明朗,还由于我没有过分的贪欲与野心。Every dog has it's period,每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这是英国谚语。自然满足人的需要,却不能满足人的贪欲,这是印度圣雄甘地的名言。需要珍惜的是你已经拥有与可能拥有的,而不是痛心于你渴望得到而最终没有得到的。你得到的太多,你一定会招人厌烦。你得到的稍微少了那么一点点,你反而会得到最珍贵的同情与赞美。其实,你得到的已经大大超过了你被掠夺的了,不知多了凡几了。冥冥中有那么一个填平找齐的机制,冥冥中有大道存焉。

我的善的信仰与对于快乐与幸福,健康与诚信的追求是分割不开的。我坚信阴暗损毁着细胞,而善意是一种营养,是富氧的空气,是润泽的雨露。我坚信阴谋诡计会恶性地耗费脑汁,造成智商的急剧下降而自以为得计。我坚信心胸狭隘会影响功能,制造萎缩,造成各种系统的器质性病变。我坚信多疑不但折磨神经而且影响视觉听觉味觉与房事。

我还坚信,那种僵化,那种死抱着过时的条条框框不放的横眉立目,那种不知今夕何夕的牢骚满腹,格格不入,不仅影响了知觉的敏锐,而且削弱了生命与体征,自吹自擂的结果只能是自取灭亡。

善的结果接近谦虚,接近耳聪目明,接近天籁地籁与人籁,接近宇宙固有的灵动与启示,接近生活与百姓,接近时代的变迁,接近纯朴的乐天与单纯的生趣。而以凶神恶煞拔份儿的结果,即使也能欺骗一时,最后只能是害人害己。

我喜欢与追求的是智慧与文明而不是愚蠢与无知,不是以蛮横为个性,以简单表面为明白,以煽情咋呼为哗众取宠的手段,以谩骂与恶毒代替思想与论证,以与人为恶为做人的法门,以念念有词为能事。更休要提那种以编造与谎言来参与的“斗争”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患……病变?

我相信智慧是清明的与流动的,我不会闭目塞听,自以为正确,自我作古,自我制造木乃伊,自己把自己装到狭小的匣子里,再把匣盖用钢钉钉死。

我相信人应该以大脑来思考而不是靠内分泌来分析判断。我相信智慧是一种美。有了智慧才有了理解,才发现了世界与人间的美好。才镇定了在恶意与灾难面前的自己。坏人的智力止于猜测旁人的坏。市侩的智力止于以市侩之心度君子之腹。卑鄙者的智力止于相信旁人与他一样的卑鄙。虚伪的智力止于不断地编造假话与设想着自己已经陷落到谎言的泥沼里,一辈子甭想爬出来。

智慧在于理解,理解天文和地理,理解人文和宇宙,理解那么多难以理解的事物与道理。

智慧在于沟通,沟通人情人性,沟通邻居与万国,甚至沟通你,您这位心怀叵测的老兄。有智慧的人不再愤愤然,不再急赤白脸,不再冤屈窝囊,不再抱怨仇恨。对于世界和人,不抱过分的幻想也不抱过分的悲伤,不感到太多的一厢情愿也不感到太多的失望,不轻易将谁谁视为寇雠,也不视为救星与再生父母。混乱中会有几分清明,激动中会有几分平静,众人丑态百出的时候面带微笑,猖狂咆哮的时候他缓缓转过了身,哪怕只是去寻找一只翠鸟,一条小鲫。嫉妒的切齿声中你会忍俊不禁,胡说八道的污水泼来的时候你会索性去唱一首爱情歌曲。就是到了最后的时刻,你也会坦然面对天道的运转,大道的无终无始。

请问是智慧美丽,还是愚而诈、傻而号叫、不知就里就闹腾、蛮不讲理耍光棍更好看呢?

智慧还是一种宽宏。

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我坚信李斯的上述论述是对的,是大智慧与大精彩。我至今还极少发现过,绝对的一无可取的人和思想。愚蠢也是一种风格,他提供了喜剧的模型。横蛮也是一种悲哀,是惩罚也是戏弄。欺骗也是一种走失,最终是自己欺骗自己。谬误多半是瞎子摸象时不幸只摸到了象耳朵,甚至摸到了的是象旁边的癞蛤蟆或者四脚蛇。为艺术而艺术,为人生而艺术,所以争得头破血流是因为从前提上就只看到了艺术与人生的分割却没有看到它们的相互生成、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相互吸引。当然分歧与斗争是不可避免的,而等到时过境迁、平心静气下来再想一想,也许你会发现你与你的对手都有片面性极端性与夸张煽情不够理性的地方。

所以我越来越追求包容与整合,追求大美大善的可沟通性、可结合性、可互补性。我相信仁义、慈悲、博爱、公正、自由、平等、人权、民本、民主、正义、尊严与独立是相通的,和平、和谐、理性、智慧、科学发展以及与人为善是相通的。我相信善良和善良终会坐到一起,而凶恶和乖戾终究会日暮途穷,气息奄奄,直至寿终正寝,至少是慢慢歇息则个。

面对这样多的纷繁与曲折,误读与偏执,我有两个法宝,一个是包容与整合,一个是超越与原谅。我与你一样是凡人,我只要求自己比你宽一厘米,高一厘米,你斤斤计较的我可以付之一笑。有时候也不是完全不动火气,但是哪怕咬牙也要坚持就是要高你一厘米,坚持着坚持着,却原来一切都很自然了,不必着急,不必用力,不必——一点也不用咬牙了。却原来你在那里争来争去,只是一场空,你在那里急来急去,都是闹笑话。你的轻举妄动,只是枉费心机。你为什么老是想向我下手?就是因为你实际上处于劣势,你太笨,你就剩了干巴巴几根筋,你文思早已枯竭,你语言早已无味,你的理论本来就是零,你的趣味早已蒸发光净。你早已脱离实际脱离生活脱离了百姓脱离了时代脱离了同行,你把自己变成了钉在纸面或者塑料板上的标本,却以为是自树榜样。你的翅膀已经不能扑动,你的头脑已经麻木不灵,你的思想已经变成了小驴转磨,自我循环。您都这样了,我如何能与你认真?陪您练活儿?

唉,天可怜见,我该怎么帮帮你?

超越还意味着宽广。我是那样沉醉于旁人看来截然相反的领域,不能兼得的领域。例如代数几何与小说诗歌,梆子高腔与西洋交响乐,抽象思辨与细节形象,吟风弄月与忧国忧民,嬉笑怒骂与神圣*,长啸高歌与燕子呢喃,排忧解难与逍遥物外,洋装、唐装、土布与华达呢中山服,干脆说人世与相对出世,我从小喜欢的王国维的说法,叫作入乎其内与出乎其外。东方不亮西方亮,丢了南方有北方,不写小说写言论,不译英语译维吾尔,不当官了当教授,不住洋房楼房住土房,我们的生活多么辽阔广大,它有无限天地和选择,如风如电如雨如云如秋水明月,如长空沧海,如大漠高风,人莫予毒,你老是白白费劲。不是说我已经做到这样的出神入化,至少为自己树立了目标,而不是只树立一个对手,而且仍然是,必须是有所不为。

而原谅旁人的目的是原谅自己,人最最容易伤害的不是他人仇人而是自己。心胸狭隘,心怀怨恨,伤害的不是旁人而是自身。当你原谅了某些宵小,也就意味着你完全不必要去在意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不必要在无聊的针尖麦芒上费时间与精力,不必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你给他或她留下了足够的转弯的空间,也就是为自己留下了减少一个蚊蝇增加一株花草的可能,原谅了他人就是保护了自己,善待了自己,抚慰了自己,增加了自己的自信。起码你相信自己完全不是那些小动作所能奈何的。即使不怀好意者一时得逞,最后情况仍然会走向另一面。

问题全在选择,你选择了高雅,你必须轻蔑那一切的低俗。你选择了善良,你必须以德报怨,化仇为友。你选择了凭作品,靠格子——用一位大导演的话来说,咱们是卖力气吃饭的,你就不要再盯着任何头衔与权力。你选择了建设性品格,你就干脆放弃格斗的装备与训练,用我爱说的话,叫作不设防。你选择了成为王某人,你就再不可以掂量张三李四赵五钱六的得失赔赚。让他们去做买空卖空的买卖去吧,让他们去做大言欺世的事业去吧,让他们去做装腔作势的神灵去吧,让他们去做一本万利的生意去吧,让他们天天报材料写告状信动辄咬牙切齿去吧,而你是王某,你享受着王某的感动与滋味,你获得了王某的花朵与果实,你达到了王某的坦诚与快乐自由,你也理所当然地付出了而且必将继续付出王某应付的、难以避免的代价。

代价也不是纯然的消耗与委屈。沉默者也有生活,等待者也有头脑,丢失也是风度。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学习,你什么时候都可以内敛和调理,你什么时候都可以欣赏和研究这个有趣多多的世界。你什么时候都能用审美的态度对待一切好运和厄运,好人和坏人。在审美的胸怀里,好运可能显得滑稽,厄运可能显得崇高,好人可能显得益发沉静,而坏人显得焦躁闹腾。于是,你获得一个接近真实与真理的不同的维度。

和容受与整合,超越与原谅一样重要的,也许更重要的是自省。吾日三省吾身,这是太对太对了。活到老,学到老,自省到老。我是王蒙,我同时是王蒙的审视者,评论者。我是作者,也是读者、编辑与论者。我是镜子里的那个形象,也是在挑剔地照镜子的那个不易蒙混过关的检查者。

我自省我的革命,我无怨无悔于我的少年时代的选择,我坚信中国的人民革命是不可避免的与完全必要的,同时我也看到了幼稚,看到了过分的、无所不包的应许,看到了仅仅有革命的激情与献身,热血与斗志,并不就能给祖国和人民谋到福祉,越是革命者越要做到在革命胜利后转向务实的发展与和谐,转向科学和理性,慎重和责任,自省与与时俱进。不能够自省的革命者不是革命者而是以革命之名营私的伪革命害革命败坏革命的人。

我同样反省我的心爱的文学与文学人,我同样爱文学迷文学愿意献给文学,同时我也确实看到了拥有话语权的写作人有时候会是怎样地矫情,怎样地虚夸,怎样地自我,怎么样地——有时候是、自觉或者不完全自觉地——蒙骗。还有色厉内荏,还有实际的鄙俗与言语上的清高。越说得清高就越鄙俗,因为他的或她的一切清高文雅都写到文字里去了,最后,他或她给自己的生活剩下的只有鄙俗和无耻了。这样的故事,我至少知道一百个。我也反省那些读了几本书的同道中人,有的读书而不明理,有的空话连篇,装腔作势,有的说归说做归做……我所尊敬和喜爱的知识界、文人、文艺界啊,你们不比别的行业的人坏,你们完全不应该动辄得咎,不应该动辄成为整顿与清洗的对象,但是,我们也未必比别人就天生的强。我们并不比他人天生高明或者神圣。争论中有圈子和霸道。抒情中有胡搅蛮缠。高论中有玄虚和烟幕。著述中有强不知以为知。什么时候自省成为风气,而恶毒与乖戾被人们所摒弃呢?

所以我写了《青狐》,这是我写得最用功的书。我无意掺和缅怀八十年代,我只是告诉你们真相。在我年逾古稀的时候,说出真相是我的无可逃避的义务。

我也反省知识与知识分子。知识与知识分子都让我感动而且佩服,例如从小我就那样倾心于达?芬奇与屈原。倾心于俄国的、法国的、德国的与我国的作家。但是我也困惑,有的作家、知识分子是那样大言不惭那样横空出世而又那样实际上是无知,是专横,是装腔作势、借以吓人。除了《大块文章》中我提到的那位被誉为中国知识分子良心的先生的大言欺世以外。我还要提到这十年来的一些情况。例如最近由于《读书》主编易人而掀起的网上风波。太不成样子啦……可以相信,这些一度继承了陈翰伯、陈原、冯亦代、沈昌文、董秀玉的资源,却实在比不上他们的前任的人终将会跨过当不当主编的失落感与不惜编造幻觉而一闹的冲动,保持知识分子的清洁与奋发,为自身与学派同道的成长成熟做出新的努力。

而另一位由于提倡个人主义与自由主义而扬名的长者,弥留之时却沉醉于美国的先发制人与维护价值的战争,我说的是至今争议不止的伊拉克战争。他老人家甚至痛惜美国——福特还是尼克松——当年没有在中国进行“*”时用这种方法对付*。他老人家的话甚至使海外华人学子大惊,以为老人家的神经出了问题。不妨设想一下六七十年代如果美军入侵中国,天!我不便再多讲下去了。

关于专业作家制度和人文精神的讨论,使我对自己,对论辩的对手,都极其失望。我太仓促,太多漏洞,太拘泥于防“左”反“左”。

我有时想,会不会是在中国这一个整体之中,敌视某个社会群体的人的水准,与被轻视的那部分人的水准,大体持平呢?请勿生气。

我算不上典型的干部——官员,同样算不上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或者小说家。我的事太多,面太宽,侧面太多。可能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失策。如果我专心攻一两样东西,一两部作品,可能比现在更美好更高级。然而,我明明有这种可能性存在啊。我能小说也能诗,能开会也能说讲,能外也能内,能攻也能守,能政治也能艺术。怎么办?我现在应该满意,我做了我能做的了,我九命七羊,为什么非要变成一命半羊呢?

而且这有关我的处境,我的四面开花,八面来风,使吾兄的“一条筋”的明枪暗箭显得太不够使。使信口雌黄的小子们老虎吃天,无从下口。

哦,吾兄,我的兄长,王蒙老矣,吾兄亦老矣,或益老矣,吾兄为何要那样格格不入,那样气不打一处来,那样恶声恶气?历史是伟大的,吾兄也随着历史而伟大过,行了,该知足了,不可能将历史死钉在那里使吾兄的伟大变成永远。昨天已经古老。昨天不应该忘记。今天更应该关注与理解。二〇〇七年九月在俄罗斯喀山市,我们与科学院远东研究所研究员杰?尼娜在步行街共进晚餐。我们听到许多老歌,一会儿尼娜说,这是老歌,是六十年代的,一会儿是七十年代的,一会儿是八十年代的、九十年代的乃至二十一世纪初的,她叹息道:“都是老歌儿呀,现在青年人已经不唱了。”

我说:“我熟悉的则是五十年代的了。”是尼娜这样年龄的人所不熟悉的。我试唱了好几首原苏联歌曲,她不知道的比知道的多。

事在人为又不全在人为,天道有常,历史自有历史的道路,人算不如天算,人道不如天道,个人不如历史。历史的感动不仅在于它的可预见可计划性,更在于它的非预见非谋略非计划性。王蒙“担心”,也许过上那么几年,王某再想找一个专门盯着他整材料的人也不易了,当然王某早已经不值得费那么大劲了。或者王某“走”到前头,吾兄再找一个令您如坐针毡的人物也不容易了。那是多么失落,多么不可承受之轻,多么寂寥,多么没着没落呀。

这是事实,不仅吾兄,就是王某也已经渐渐淡出,渐渐过时,而且已经被宣布过时多少次了。从今年起,我已经意识到了要警惕王某可能引起的审美疲劳感。每条狗都有自己的时间段,让我们为这英国人的幽默而共勉互慰。我们的奋斗会有成果,成果绝对不归属于任何一个人或一代人或一拨人一圈人。成果属于未来,成果不归个人。未来我们未必赶得及。诗兴可以大发,青春可以在小说里万岁,但是切不可以当真企图把时间捆绑在我们的青春门槛上。“从来系日乏长绳”,唐朝已经有这样的诗了。短短几十年已经这样变化沧桑,再几十年呢,几百年呢,您能够那么气鼓鼓地坚持下去、等待着回到昨天或者昨天的昨天那一刻即您的青春的黄金时代吗?

应该相信我们的后人,我们的小朋友,你代替不了后人的奋斗与前进。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他们的。

回首往事,我尚非完全虚度光阴。我留下了一些见证,一些记忆,一些说法,一些酸甜苦辣。我说话是太多了,写作也太多了,我本来可以更严谨一点,精密一点,矜持一点,含蓄一点,如果我有这四个一点,我会比现今更深沉、更美轮美奂乃至更身价百倍的。

我感动还因为我重视家庭,珍惜天伦之乐。我平生只爱过一个人,只和一个人在一起,家庭永远是我的避风港,是我的攻不破的堡垒,是我的风浪中的小舟,是我的夺不走的天堂。甜美的家就是天堂,即使周遭一时变成了炼狱,我的天堂永远属于我本人,在新疆时我们多次体会到,只要我们是在一起,一切都是甜蜜的,幸福的,光明的,谁也剥夺不走我们的快乐。我们常常在一起回忆,在冬天来到的时候,我们在哪里买煤油,在哪里砌炉灶,在哪里挖菜窖,在哪里卸成吨的烟煤。有一间温暖的小屋子,在零下三十度的气温中,这不就是天堂吗?这是我的信念,我希望为此专门写一本书,我希望我的这句话能留下来能传播开去。二〇〇七年初,我们度过了金婚。芳是我的存在的证明,我是芳的存在的证明,芳是我存在的条件,我是芳存在的条件。我有三个孩子。他们都出过国,有的还在国外得到了学位。他们都有正当的稳定的职业,都过着小康的生活。我们早已有了第三代,我的大孙子明年将会从大学毕业。我们家人丁兴旺,和谐团结,我为此感恩上苍。

我也思考我是不是会引起审美的疲劳?在停笔住口告辞以前。当读你的作品的人的孩子已经大学毕业的时候,你是不是应该停止你的喋喋不休了呢?我想起了作协的领导对于一位人人尊敬的老作家的怀念,在正式的会上他几次谈到,这位老作家是何等的好啊,在该领导去作协履新之前,老人见到这位领导,用双手紧握住他的右手掌,两眼直直地盯视着他,表达了无限的信赖与期望。老人家因病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完全理解,不说话的老前辈,比下笔千言的老家伙就是可敬与可爱得多着呢。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请看下述故事:一位以强硬严厉著名的老领导干部,一次在讲一些很厉害的话的同时,被发现他的领带上沾满了汤渍。那是在人民大会堂,是下午,估计他老人家午餐时把许多汤从汤匙上滴到了领带上。领带上的一串汤滴残余衰减了他的迹近回到阶级斗争为纲时代的主张的威力。人们谈起这事来,像是说笑话。我说,不要嘲笑这样的事吧,只要我们不夭折,我们也会有这一天,也会有坐轮椅与说话困难的一日,会成为最最可爱的老作家、只能双目紧紧盯视着领导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会把领带泡到酸辣汤或者海鲜汤里。

后来我把这个闲话说给我的女儿,她笑道:“您还想夭折呀,爸爸,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想夭折已经赶不上啦。我说得写得太多,太快,太淋漓,风格太宽,战线太长,自诩又太高。太多了如同杂乱,叫人晕乎,用王安忆的话说,是自己冲了自己。太快了只如匆匆掠影。你没有给读者留下消化与反刍的时间。太淋漓了如同相声,人们会得出如那位澳大利亚朋友的判断。太宽了叫人摸不着门,找不到北,一头雾水。太高了最多是鹰击长空,增加的是距离,减少的是亲切。我的齐头并进会使某些朋友、同行乃至读者感到闹心。请注意此词,叫作——闹心!我的傻气特别表现于我的滔滔不绝,写和说,诗和文尤其是作为一个纯洁的作家应该尽量少染指的评论。如果我真的很聪明,我至少应该删掉我的言论的百分之九十,我的作品的百分之六十,我的头衔的百分之八十。我太傻了。

我的为官冲淡了我的地地道道作家身份。我对于王朔的“躲避崇高”的评论冲淡了我的主流意识形态的最后一个理想主义者(语出香港《大公报》与《文汇报》)的形象感。我的荒诞冲淡了我对于现实的关注。我的不放弃进言冲淡了我的飘逸潇洒。我的飘逸潇洒与灵活冲淡了我的执着与愚勇、还有我的敢为天下先的食蟹胆量。我的政论、学(术)论与杂文冲淡了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冲淡了我的诗歌。我自己的活人故事冲淡了我构筑的文学故事。我的头衔冲淡了王蒙的真身。我的幽默与恶搞冲淡了我的感动。我的谈笑风生冲淡了我的眼泪。我的古典文学研究冲淡了我的翻译。我的周游列国冲淡了我的老土情深。

记得许多年前,我在《文学评论》上读到黄子平评林斤澜的一篇文字《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我对林说,黄文感动得我几乎流出了眼泪。而林的回答几乎是——对不起,我要说是——恶狠狠的(当然,我相信他从来对我没有恶意,但是他对于王某八十年代的突然的长势也未必不下意识地感到闹心),他说:

“你还有眼泪?”

对,我早已说了,泪尽则喜。

我帮助的有些人早已经感到了我的碍事。受惠感是一个有雄心的人最最不能忍受的屈辱感与羁绊感。他或她可能急于摆脱你的阴影。得罪人会树立对手,帮助人也会培养对手,比如××与×××……多可爱的人们!越是自信渐渐丧失的人越会显出凶恶与东方不败来。我敬重的人也有人觉得与我渐行渐远。我自己一直干扰着我自己,我自身一直妨碍着我自身。朋友与非朋友都觉察到了我的不同。我制造了、掀动了,至少是歌唱了、记录了、帮助了洪波的涌起,冲走的与淹没的是我王某人。

所以,我是王蒙。

就这么一个。

我寻求感动,我感动过,感动了,而且还在感动着。我笑了。

我的笑容不可摧毁。

最后,没有争议的是:王某太聪明了。

你无法理解一个真正有艺术感的人怎么可能同时当官,却完全不明白文学使人们倾向于不无浪漫的革命,革命使人们倾向于富有挑战色彩的文学。你完全不明白你所理解的“官场”的一套怎么可能不消灭文学的灵感,却不明白真正的政治而不是蝇营狗苟的政治必定会充满理想主义的远见深思。你无法理解在同行是冤家的文坛——祭坛里怎么可能有真诚的批评与意见交流,却不明白对于王某来说有远比个人关系更重要的理念与诚实。你听到理念与诚实这一类的字眼就觉得好笑。你听到胸怀与境界之类的字眼就觉得一头雾水,当然不明白同是一个肉食者,同是一个不拒绝版税的人,他怎么可能比你高尚而且宽阔。你同样不明白一个尖锐嘲笑的作者怎么同时有对于大局的维护与珍惜,按你的理解能力,你只能把这样的人打成反对派或者机会主义者。你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不清清楚楚地回答是或者否,yes或者no,而是搞什么珍惜中的扬弃,批判中的传承。你无法相信一个立体地感受着生活、思考着世界的头脑,你只能理解一个人的头脑有一个点,至多有一条线,有一条从这个点发射出去的直线(叫作矢量),更高明一点你会有一个三角形,顶点或者中心仍然是你自己。你无法明白一个写作者怎么可能帮助同行而不是酸溜溜地嫉妒与落井下石。你无法相信一个文人会帮助他的过去的乃至“现行”的对手,最多你只能承认他做了别人不能做之事是由于他的聪明绝顶。你甚至不能理解一个身体健康的有若干成功的男人怎么可能不到处拈花惹草,于是你只能认为他——另有企图。

包括吾兄也能够勉强接受,无法不接受的只剩下� �他的智力,在一个具有长期的反智主义传统的地方,在一个“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语出苏轼诗《洗儿》)的地方,在一个更多地信奉“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地方,你未必全属好意地承认了王某的聪明,回避了你所永远不敢正视更不敢反省,你无从望其项背、你跳起来也够不着看上一眼的胸怀、心术、境界与做人的理念。

太聪明了他还会在政治运动中没顶?他还会在仕途一帆风顺的时候屡屡放弃?太聪明了他能写“组织部”“稀粥”“来劲”和不无好意地评论王朔?太聪明了他还会说自己的好友张洁的某个作品不好,把张洁往死里得罪?太聪明了他还会屡屡失手失言,陷入无聊至极的混战、谣言、误解……

在需要冒傻气的时候,王某冒了不知道几十次、几百次的傻气。

满纸高天阔地言,一把如喜如悲泪,

都云作者实在能,谁解其中酸傻味?

又道是:

九命七羊敢自欺?浮槎四海新天地。

风云哀乐万般言,说部诗文八把笔。

偶有童心观箭镞,岂无肝胆书心曲?

杜鹃老矣声声啼,渤海邀游千百里。

对这首诗稍作解释:写诗时在访问俄罗斯、捷克与斯洛伐克,道已行,方能浮槎四海。很感慨世界之宽阔与自身之渺小。西方俚语称饕餮者为“七把叉”,我乃戏称自己为“八把笔”。箭镞是说明枪暗箭。游渤海是二〇〇七年夏天,在作协北戴河创作之家,头几天还未完全适应,后半个月,恢复到日游一千一百米的水平。

底下还有的是:

慷慨悲欣日,沧桑风雨年。

笃诚肝胆语,微妙句诗篇。

连珠嘻笑未轻松,写到悲时意渐平,

七十三年成数卷,凭君解释凭君听。

我很少“悲欣”连用,这次没有用“悲欢”而用“悲欣”,主要是受了弘一法师的影响。在泉州,我看到了李叔同弥留时的手书拓印:“悲欣交集”。唐达成同志临走的时候,也说了类似的话。

冯骥才说:“你各方面已经达到了极致……”

一位省政协老主席对我说:“你是有言必发呀!”

是的,行了,我应该满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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