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命七羊(选章)28.笔走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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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时候会写一些自己也说不清晰的东西。它是生命的躁动与升腾,它有一点恶作剧的心理,有一种试验一下文字的可能性的意图,有一种开开自己的玩笑,开开小说的玩笑,开开读者的玩笑的不恭,有一种凛然的冒险:言语的冲击会不会形成一种灵魂的冲击呢?言语,能不能制造一个真正的精灵,制造一串惊雷,制造一个梦境,一个花园,一个陌生的宇宙,一道道闪电白光蓝光呢?

在《大块文章》中我谈到了《铃的闪》与《致爱丽丝》,特别是我自己也解读不清楚的《白衣服与黑衣服》,我相信这几篇是有意义的,总有一天会有人读它们读出点玩意儿来的。而在九十年代,我写了《满涨的靓汤》,它被《中华文学选刊》所选载,并在网上广为流传。如果仅仅从表面形式上看,它确有一点“恶搞体”滥觞的意味。

李先生终于得到了董事长汤公请吃饭的口信……汤公现年四十一岁……身高一米九一,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妩媚的大眼睛带几分女性的魅力,睫毛长得令人沉醉……

奇怪,这是一九九八年的作品,我写的对于眼睛的印象却像三年后对一个国际著名人士的眼睛的观感。我指的是……我还是不提他的名字吧。

李生心喜,精神旺盛,朝气蓬勃……当晚成就好事后,搂住李太的脖子,款款软语之:“卿卿知否?喜从天落。汤公有邀,当在周末……卧薪尝胆,软泡硬磨……忍辱负重,石出水落。我他妈的,总算入了道了,也就是快要出道了也!”

胡言乱语,梦呓热昏,忽悠着对于人间主仆关系的嘲笑。还表现了李生的奴颜婢膝、蝇营狗苟、攀攀爬爬、摧眉折腰、可羞的永远摸不着底却又身不由己。

李太神思,敏捷过人……“我要旗袍,我要小袄,我要项链,我要珍宝儿,我要香水香粉香液香波,我要法国化妆品郎口玛系列长把芳容保……”

加上了对于夫妻或性际关系的恶评了。

李生到老板家赴宴,忽有忽无,忽约忽废,莫知就里,哆哆嗦嗦,这才是老板的厉害,让你永远七上八下,心中无底。大人虎变愚不测。古人认为君王就跟老虎一样,它的皮毛花纹随时变化莫测,所以又说是伴君如伴虎。一切(生死存亡,荣辱进退)老板做主,一切你不到最后一分钟都是憋到闷葫芦里。

这可以说是“满”作的第一主题。

最后好不容易吃上了“老板汤”,菜如铜铁,不能咀嚼,不能下咽,不能提问,不能为难。而众宾客吃了个感激涕零,屁滚尿流。尤其是汤公的招牌菜名汤,根本打不开煲盖,所有略图开盖者都倒了霉,不饮不思饮而称赞不已者,乃取得了好感。这是在挖苦什么呢?

……赵秘虽然打了招呼,该周末汤公并未赏饭,临时取消,令李生失魂落魄,肾寒鸟蔫。如此约了再废,废了再约,多少回合,多少冷热,多少销魂,多少梦寐,不但苦了李生,更苦了耐不住的李太。终于,一月又三周后,李生如愿以偿,来到汤府……同去者同僚二十名,都与李生同样受宠若惊,同样汗流浃背,同样欢欣雀跃,同样垂涎三尺,同样面有菜色。二十人围着一个特大号圆桌坐定,兴奋之呼吸此起彼伏,录下音来,竟被认为属于“黄”毒焉。

一位编辑说是此作品虽如天书,读来颇感痛快。

汤公笑如春风,先由摇滚乐队奏《必胜曲》《凯旋颂》《我公司天下无敌赞》与《祝君生日快乐》……掌声雷动……奏《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玫瑰玫瑰我爱你》与《大约在冬季》。一奇瘦的侍应生着燕尾服紫红领结上,行霹雳舞步,上菜……娃娃鱼、果子狸、穿山甲……瞧人家这气派,禁止吃什么偏有什么,你保护什么我就捕猎什么……再看侍应生,身高两米,手如黑鹰爪,瘦骨嶙峋而又拳屈难伸,手指如锥如钳,如刀如钻,睹之惊心动魄……又奏《嚼你没商量》《我把你背影啃个够》《发财在今朝》《你明明是在骗我》……众宾客笑容可掬,频频点首,唯无人敢举箸也。

鸿门宴已是我国宴会的一大奇观,那么,我写的老板请吃饭,又是一次什么样的饭局呢?还有这种中西合璧、今古混同的仪式,又会让读者想起什么呢?

……吃得香甜吃得忘情吃得感激涕零,又吃得谦恭吃得忠顺吃得遵纪守法。乐队改奏《快乐的寡妇圆舞曲》与《尼姑思凡》,汤公下令:“上汤!”……略带愠意……想起了避讳教导,已是不安,再看到汤公神色,便都吓得自椅上跌落下来,匍匐觳觫。汤公……笑曰:“……可以箸无菜,不可口无汤!浩浩汤汤,固若金汤,天不下汤我煲汤,地不涌汤我即汤,万物皆备于汤,众美俱出于汤,延年益寿全靠汤,滋阴壮阳唯凭汤,汤中自有美天堂,汤中自有颜如玉……汤中自有天与道,汤中自有悲与壮……!”

这里有对于煲汤的忽悠,有对于一种文化——动辄想煲一锅一劳永逸、包治百病的靓汤——的警示。更有一次游牡丹江镜泊湖的经验,多年前那次,众文友喝了许多汤,用汤造了许多句子。头上顶着雨,在船上,赏汤观汤喝汤讲汤自嘲,其乐无穷。

以某汤(或其他)包治百病是不可能的,或者这是“满”作的第二主题。

……鼓声大作,众乐齐鸣,军号声声中,八个穿金线制服壮丁抬着一口巨煲,整齐地踏着正步前来,一二三,预备起,上了一巨煲汤……但见煲身盘龙舞凤,巨耳如轮,煲釉金光闪闪,煲头如虎如豹,煲盖盖得严丝合缝……煲内发出呼呼之声,如火如荼,如雷如风,如潮如汐,如*如分娩,如便秘如深翻地……李生不敢造次,用箸头轻轻一触,只觉煲盖重若千钧,同时盖处发出一声闷吼……默念敕勒嘿南无阿弥陀佛……不敢正视。

这里边有什么用意吗,或者只是信口胡诌吗?这里表达了五体投地吗?这里表达了满不在乎吧?

老板的煲盖子不可能随便打开,不可能很容易打开,不可以造次试开。这样讲,没有啥不好懂的吧。

你可以不太费力地将这些文字解释为对于黑箱作业的夸张与讽喻,很尖刻也很搞笑,算是第三主题。但是这样的解释会不会如我多次讲过的那篇报纸副刊文章,将白居易的《花非花》解说成是一个以“霜”为谜底的谜语,从而将白诗杀死了呢?

其实分析文学作品的主题本身就是一柄双刃剑,它在有助于理解作品的同时,也可能大大减少作品的丰富性、开放性、动感与活性、生长与变动的可能。最伟大的作品《红楼梦》,是在主题上最众说纷纭,也最难以解释透彻的。

王某认为:文本如同大地,阅读如同行走与浏览,主题如同景致、景点、景的命名与导游说明书。当然是移步换景最好,时有新行走新体会新发现最好。固定化局限化简单化标准化了不好。

……董事长家的盛宴令李生获得了大震动大启示大鼓舞大打击……其威仪,其盛情,其服务,其氛围,都称得起刺刀见红,棒喝当头,枪枪十环……餐非餐,食非食,菜非菜,肴非肴……汤公盛宴如梦如雾如烟如露如影如幻……其学问之深奥,教训之丰富,场面之宏伟,态度之郑重,都是本世纪与下一个世纪初没有先例后例的。

夸张它个天花乱坠,语言如吃醉了酒,是调侃吗?是撒癔症?怎么语式这样熟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这可是一位大人物给另一位也挺大的人物写的条幅。我把这条干货写给你啦。荒诞也是一种保护,嘻笑而已,岂有他哉!

汤虽然没有尝出味儿来,喝汤的过程已经振聋发聩,千奇百怪,气势万种,令人心悦诚服。

……他十分后悔,当时,他为何不冒险掀开煲盖子一看……即使看完……自己化为汤料汤汁汤渣,也该看完了再死,死而瞑目……好奇心折磨得他不吃不睡不*,他见人就想打听……

李生被自己的好奇心折磨得得了类精神病。

折磨与被折磨,在事业中、*中、政治斗争中、企业经营中、学术研究中,都是一个永恒的命题。折磨与被折磨,都是人生的必然,人生的必要。也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例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曹雪芹。

折磨与被折磨,说到底也许还是互补,是互相需要,是谁也离不开谁。

于是李生……接受医生的心理测试,医生给了他一张试卷,内容有:“你爱喝汤吗?”他答对。问:“你怀疑汤料吗?”答不。问:“你爱你的公司吗?”答对。问:“你失眠吗?”答不。问:“你爱你的太太吗?”答对。问:“你常常觉得门没有锁好所以要不断地检查锁子吗?”答不……该是的都对,该否的都不……他被认定业已痊愈,乃出院……

李生出院后成了靓汤铺的老板,为造天下第一汤,他又拼命、奋斗、过分、无所不用其极:

李生出院后……酸辣汤、甩果汤、鱼头汤、粟米汤、松仁汤、萝卜丝汤,汤店生意日好,遂扩大了铺面,增加了山鸡胡桃洋参枸杞汤、水鱼石蛙珍珠粉汤、大鲍翅汤、银耳燕窝高丽红参汤、猴头黑蚁金针木耳椰茸汤、白莲南北杏天麻地黄汤、香狗肉汤等等。并请外籍厨师做了乌克兰红菜汤、法兰西乡下洋葱浓汤、德意志土豆香肠汤、奶油鸡茸汤、番茄奶油汤、阿拉伯苦尔达克与肖尔帕汤……

我喜欢在小说中列账单,列表格与准表格,卖弄一些鸡零狗碎的知识贯口。我发现德国人的作品亦喜此道。一九九六年我访德时,德方举办我的作品朗诵会,朗读《冬天的话题》的德语译本,就专门选了我关于沐浴学的贯口,如下:

……他费时十五年,写下了七卷《沐浴学发凡》,内容包括“人体与沐浴”“沐浴与循环系统”“沐浴与消化系统”“沐浴与呼吸系统”“沐浴与皮肤”“沐浴与毛发”“沐浴与骨骼”“沐浴与心理卫生”“沐浴与青春期卫生”“沐浴与更年期卫生”“沐浴与家庭”“沐浴与国家”“工矿沐浴”“战时沐浴”“沐浴与水”“浴与肥皂”“浴盆学”“浴衣学”“搓背学”“按摩学”“沐浴方*”“水温学”“浴巾学”“沐浴的副作用”“沐浴与政治”“沐浴的历史观‘沐浴与反沐浴”“沐浴与非沐浴”“沐浴的量度”“沐浴成果的检验”“沐浴学拾遗”“沐浴学拾遗续一至续七”等章,堪称洋洋大观,走在了世界前列。

朗诵这一段时念者与听者一起大笑,似乎十分过瘾。

接着说李生:

……他的第一步是召开国际汤学大会。会议在瑞士阿尔卑斯山中一五星级饭店举行。会议收到各国汤学专家论文一百余篇。东西方前后现代专家一致认为突破现在的汤模式,创造非中非西、非补非泄、非荤非素、非甜非咸、非浓非淡、非汤非非汤的新型汤……此种新型汤亦即汤的新纪元,应该包括所有的引力场、所有的光电子、所有的毒素与解毒素、所有的营养与废料、所有的语词语法逻辑非逻辑、所有的味道与反味道、所有的哲学光学生物化学史学地理学比较文化学医学体育文学艺术电脑程序的研究成果……各与会者包括记者与宾馆工作人员昼夜品汤数十种,即兴举行国际汤品大赛,并列第一名者共有汤品四十余种……

信手一击,亦非空穴来风。中国外国,论坛研讨会对话会多了去了,有多少是真有内容真有意义的?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发誓要造一种经天纬地功德圆满登峰造极的天一巨靓汤。汤公留下来的两千万美元终于被造汤事业用罄,李生乃卖掉自己的靓汤店,又卖掉几处房屋……为了炼汤,他光是高炉平炉转炉就进口了十几套……巨汤渐成,奇妙无比,唯专家说是仍缺人气人精神。李生决绝,愿以肉身以生命换不朽之伟汤。乃高唱巨汤颂,自割双耳,抉一目,割九指,割大腿一,投入巨煲。还不够,乃割双睾丸。人残汤全,人丑汤美,是谓极品……彩色照片,刊登在各国十余种新闻杂志的封面上。李生当选为当年的世界风云人物,上了最最畅销色情刊物《花花公子》的封面。欧洲共同体首脑决定授予他金骑士勋章。太平洋大西洋联盟授予他双洋伟上奖。而李生……抬在担架上,主持天一巨靓汤开饮典礼。

鸣礼炮,唱亚欧美澳南极洲歌,阅兵,升旗,各饮汤代表团入场分列式,少年儿童献花,男女青年献花,大型团体操,叠罗汉,走钢丝,运动员跳伞,直升机拉烟成标语:“天地悠悠,唯汤为大”,“大道止于汤”。又有诗人赛诗,诗曰:“煲如六合汤如海,饮罢巨汤腾宏宇,古有刑天舞干戚,今有李生入汤煮!”“吾愿纵身汤煲里,痛饮巨汤三千许,饮罢化作香汤料,更令旁人嚼我体!”……你是疯牛,你是艾滋病毒,你是传染瘟病的鼠!你是鲜花,你是山泉,你是林间的麋鹿!你是李生的汤哟,你是诗的渊薮!你是我的幽灵与肉脯!

王蒙老矣,他受不了任何的自恋、极端、绝对、自我膨胀、自吹自擂、自我作古、哗众取宠、装腔作势、封闭玄虚、吹牛冒泡、自命圣贤、自我造神,他看透了这一切,他干脆替你吹冒个够!瞧你还能闹腾出个啥来!

这是第四——与前边的三并列主要主题。

……突然,一人喝道:“我的娘哟,太不好喝了呀!”

李生闻听此言,一跃从担架上飞起……一只手扼住贵宾的脖子,发出一声凄厉怪叫。幸得保安人员将二人拉开。这声叫唤震动山河,天昏地暗。怪叫声中,众客人还是把汤喝了下去。

未几,五大洲四大洋的人众分成两派,一派说是巨汤好得很,一派说是巨汤好个屁……

好得很与好个屁,来自红卫兵两派斗争的启示。当时某省红卫兵分成了H派与P派,即这么来的。

有把汤公评为阴谋家把李生树为英雄的。有把汤公树为先哲,把李生评为南霸天,将批评巨汤的人树为英雄的。有把汤公说成狐狸,把李生说成虎豹,把批评者说成豺狼的。有说汤公乃智者,李生乃仁者,批评者乃勇者的……各种排列组合应有尽有。天下从此多事……

“天下从此多事”,我喜爱这种表达方法,英明却又无奈。我受这样的句式感动已经相当晚,是六十年代,我读田汉的《谢瑶环》,那个剧本里有这样的预言。

又,不久前,李生的后妻提供了一李生遗稿,李生称自己壮志凌云反被凌云壮志误,不该将虚做实,将无做有,尤其不该打破汤公不开煲盖的规矩。他预言自己为制造新型巨靓汤而付出的代价愈大,造出来的汤质量愈好,其结果必然就愈悲惨……他建议在他死后焚汤书坑汤儒,灭绝汤学……这部文稿拿到商行拍卖,起价一百五十万美元。但拍卖中途被搅乱了,盖多年无声无息的李生前妻突然出现,白发苍苍,声情并茂。前妻称她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这份遗稿纯属小老婆伪造。前后两个太太,大打出手,并各自请了律师,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各无聊传媒为此很是热闹了一阵子,许多吃饱了没事干而失落良好的自我感觉的人也跟着闹哄了一阵子,又是站队又是表态又是声明又是怒斥悲愤又是上书著文签名画押。有的称为前后(妻)之变,有的称为大二(太)之争,红火了半年多,忽然大家又觉得是上了当,多没劲呀!可不是吗?于是人们改斥之为泡沫为狗屎……热衷于建立全新的汤学体系,审父跨父,他们深信现如今的汤学造诣早已超越了汤公李生的形而上的哲学化或形而下的工业化传统,现在的世界是他们的,现在的汤学是后殖民后科学后革命后权威的汤学了,至于旧汤学的出路只能是博物馆要不就是垃圾堆……派别虽多,背后仍难免前妻后妻大太二太的山头迹象。纯粹学者对此种说法虽痛恨万分,愚众却总是忍不住往二女之乱上想。愚众的搅和使汤学之争无法深入进行,汤学学者莫不摇头叹息。新型靓汤到底如何,消费者并未见到喝到,餐馆里的汤质量每况愈下,而汤学内外的哄吵却愈演愈烈,一发而不可收,成为本世纪一大景观矣。

当然,这种恶搞式的描写里,也反映着世纪末的我们的学界的某些情状。这是第五主题。我称这种情状为学术讨论的狗屎化,任何本来有意义的争执,瞬间即演化成个人间的勾心斗角,妇姑勃溪,明枪暗箭,派别山头,告状造谣,造势海外,真假莫辨,最后变成一潭浑水,变成泥沼酱缸,以致变成你死我活,必欲除之而后快,离真理越来越远,离狗屎越来越近。例如围绕着极高雅的杂志《读书》杂志两届主编易人的诸说法,尤其是二〇〇七年最近一次想悲情挑动而未制造成的风波,就是这样几乎变成大摊准狗屎的。

网上甚至出现了王某、吴彬(现任《读书》杂志执行主编)、查建英如何在二〇〇七年四月重庆书市上聚餐密谋更换《读书》人事的下流编造故事。得知此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谣言后,我在伊妹儿里的评论是“哈哈哈哈哈”,建英的反应是“嘿嘿嘿嘿嘿”,吴彬的反应则是干脆见一面吃点嘛吧,要不白让人家做了一回白日噩梦。于是我们这三位一年多没有见面更没有一起吃饭,性别年龄背景特点都相差不近的人(而且我是连杂志易人的事网上沸沸扬扬了却还不知道的)来了兴致,约了几次,好不容易凑到一块儿,吃了一顿美味精致的广东午茶,算是圆了可怜人的噩梦。堂堂学人叫作醒客(thinker即思想者)的,恋栈起来竟是这样可怜巴巴,何苦呢?少管点杂事,多写点文章岂不更光辉?

如果只看“靓汤”一类作品,你会认为王某是一个漫画家,讽刺家,游戏家,甚至相声家。丁玲老师读了王的《啊,穆罕默德?阿麦德》的题记,已经说王某在“说相声”了。旅居澳洲的一位黄惟群先生,就曾经写道:

王蒙不能文雅,王蒙一文雅,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王蒙不能抒情,王蒙一抒情,多半沧海桑田,太沉重。

王蒙不能写神经病,哪怕一点神经质都不行,他会写得太像,像得让人分不清到底是书中人还是他自己。

王蒙不能说“亲爱的”,王蒙一说“亲爱的”,十有八九“不怀好意”,随之而来的必是阴阳怪气,拐着弯子的冷讽热嘲……

显然是坐井观王。可以肯定,他没有读过“青春”也没有读过“组织部”,没有读过“冬雨”也没有读过“夜的眼”,没有读过“紫绸”也没有读过“夏天”,没有读过“蝴蝶”也没有读过“海的梦”与“风筝”,更不要说《苏联祭》《十字架上》与我的新诗了。不用说远了,就是在“靓汤”前一年,一九九七年我写了《春堤六桥》,后两年我写了《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再后几年我写了《秋之雾》。旅居法国的刘西鸿说是看了“春光”后她流下了眼泪。而“六桥”获得了上海文学奖。

我罗列了《满涨的靓汤》的五个主题了,其实还有得说。主题不是设计好了的,而是文本里自然而然地孕藏着、流露着、丰满着——满涨着的。满涨的汤水里满涨着感觉和思想,就看你会不会读了。

而《春堤六桥》全然别样——你认得出来吗?

“你来过这里几次了?”

“许多次。这里的秋天很好,残破的荷叶让你对世界依依不舍,秋天的湖水像是一个老朋友在向你告别。而春天,一切的精彩都向你涌来,你受不了。”

如果已经为我的某些夸张和荒诞而笑破肚皮或者顿足号叫,那么一下子也许接受不了任何的纯情与精微。

“如果一株梅树,它再也不开花了,它已经开过了所有的花。你看到它的时候,能够想象它花朵盛开的情景么?你能够因为想为它过往开花的情景而喜欢,多看它两眼吗?”梅泠问。她注视着鹿长思,她期待着那个十分重要的回答,她的神情忽然非常异样。是求爱么?怎么又像是……长思忽然觉到了一阵寒气,他用力点头,拉起了梅泠的冰凉的小手。

梅泠眼睛里充满着泪水,她喘息着说:“谢谢你,鹿长思同志。你让我实现了、现在时兴说是圆了少女时期的梦。我在上中学时就作过一首诗,我说:‘我梦见和你一起走过春天的桥……’是的,我早就做过这样的梦,就是今天这样的,和一位老朋友,我们走过春天的桥,一回就走过了六座,回忆起几世人生!我已经活了好几世啦……还有从嫁人到给丈夫送终。人生能有几多春?人生能有几多桥?我再没有什么遗憾啦。谢谢你。”

她沉吟了一下,又说:“对不起,我现在要自己呆一会儿了,我要去一个地方,我有一点私事,不陪您了,您请便了,对不起,请您永远原谅我。”她闪电似的搂了鹿长思亲了鹿长思一下,等到鹿长思回过味来,她已经举手“打”到了一个“桑塔纳”……走掉了。

鹿长思愕然,茫然,骇然,凄然。他想起了一个戏曲场面:《天仙配》里,七仙女突然被迫回到天庭,而留下了一个傻乎乎的董永。他转身看湖,一片澄明,一派茫茫,了无挂碍。

晚上上飞机以后,他们发现他们的座位并不在一起。他们分别由美丽的湖滨城市这边的不同单位送行……他们各自办理了登机、安检手续……他们在风雨通道门前互相招了一个手……上了飞机以后这两位就谁也没有再见谁。下飞机以后,由于郑梅泠托运了行李,鹿长思没有托运……下了飞机他们就谁也没有再见到谁……

这里写的是一对老年男女,未成眷属的有情者,经过了几十年,邂逅江南,共同走过春天的一道长堤,有所回忆,有所感动,终于错过了的生命。女方已经身患绝症了。

有生命,有沧桑,有慨叹,有生死,有始终,有永远不能实现的梦和永远的对于春天的礼赞。空间的漂移带来的是时间的流失与闪回,春天的迷醉伴随的是秋天的清明与安息。遗憾又何必痛惜,失却又何苦追觅,梦想总不可能件件成真,错过带来的是永远的美好的回忆。在《春堤六桥》的结尾,一切都变得简单:

再过了两个月,鹿长思收到了一个大白信封,下款写的是:“郑梅泠同志治丧小组”……挂了一个电话,说:“妈妈病危时提到了鹿叔叔,妈妈让我告诉叔叔,她走得了无遗憾。”女儿呜咽了。

鹿长思柔肠寸断,泣不成声。

而“歌声好像”的出现与一度营业于俄罗斯驻华使馆旁边的“贝加尔餐厅”给我的感动有关。有点幼稚与过分也罢,人越是老了越回忆少年和青年唱的歌曲。我常常会不自觉地哼唱起《斯大林颂》:

阳光普照美丽的祖国原野,

原野成为光明的地方,

我们编了一首动情的歌曲,

来把挚友和领袖歌唱……

它的曲子和词都极动人,这与斯大林不斯大林已经毫无关系,我无意在这里表示我坚持斯大林主义,我相信那些对于斯大林的暴行的说法都是真实的可叹的。斯大林使那么美好的理想主义蒙羞……但是这首歌是好听的呀,除了王蒙,不会再有什么人提起它来了。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调式,这是一种切入……一家伙就伸到心里去了;至于它那充满青春魅力的跳动的节奏,更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那歌词也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想到过的: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柔曼的轻纱——什么叫柔曼呀,另类得一塌糊涂!走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我的天!而这新奇中的新奇,纯美中的纯美,迷人中的迷人,是她,是喀秋莎!歌声就是春光,春光就是歌声,歌声就是万物的萌动,歌声就是冰雪消融,草儿返青,花儿渐放,燕归梁上。听惯了“美珠”“淑兰”“玉凤”“秀云”以及桃呀杏呀香呀艳呀花呀月呀的女人名字之后……听到了一个歌声如春光的姑娘叫作喀秋莎,而且她护佑着的是世界上第一个工农社会主义国家的左倾红色战士……你怎么能不喜泪盈面,如浴清泉,如沐清风,如饮甘露,如获得了新的生命!

我已经十二岁,我已经沉醉于春光、歌声、梨花、河岸、战士、苏联和共产主义,而所有这些如今被一些轻狂小子笼统地无知地称为嘛行子(行读航)意识形态。这是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呀,这是春光一样的激情和梦想,人群和运动,独立和自由,它集中体现在喀秋莎的名字和音乐形象上……健康而又光明,忠诚而又快乐,多情而又素雅,她在山坡上在河岸上在春光里奔跑着跳动着,她的胳臂和腿迅速地摆动着。她的基本色调是洁白,梨花,轻纱,都是白的,我看见了一个活泼勇敢如白玉之无瑕的俄罗斯姑娘,她就是喀秋莎!

……她就是我的梦,我的爱情……我的伟大的意识形态……从那时开始,我的情人就是苏联,就是俄罗斯,就是喀秋莎,就是贝加尔湖,就是顿河,就是白桦树和草原,就是屠格涅夫的丽莎和叶莲娜,更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冬妮娅和安东诺夫《第一个职务》中的尼娜……我不是柏拉图,不是修士更不是小和尚,但是我的青春我的春光不是至少主要不是从*、屁股、汗和其他分泌物及*的膨胀上体现的,它是从革命、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从文学、从诗,从星空、梨花、河岸、雾与歌声来感知的,我为此感到快乐……

我甚至于天真地、非政治也非外交地在小说中写道:

我看到了她的美丽的眼睛……更看到了她的苍老,她眼角的皱纹显出的是憔悴和孤独,是沉重依然的岁月……

“如果我们一直友好,那有多好。”她喃喃地说。突然,她泪如雨下。我赶紧转过了脸,我怕我不能自持。

忍住了下落的泪水以后我解嘲说:“卡佳同志,你应该比我们更熟悉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你们的电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你也不相信我的眼泪么?”她睁大了眼睛问我。我一下子也流泪了。

当然这里只有幼稚和天真,幻想中苏永远友好和幻想人们永远是共青团员,女孩永远是十九岁一样。我甚至找一个曾任驻苏大使的全国政协的委员交谈过中苏中俄关系,当我冒傻气地回忆五十年代的时候,前大使说:“那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啦。”

不复返了就更要写下去。如同哈萨克作家艾克拜尔?米吉提的玩笑话。过去伊宁市的特点是高高的白杨树与街巷两侧潺潺流响着的明渠。现在城市进行了现代化的建设,面貌一新。米吉提说,要想知道伊宁过去的风景,只能去看王某人的小说了。

为了不复返的许多许多,我们当然还要写下去,而远远不止是嘲笑和游戏。正如我在文学讲座里爱说的,文学是对于时间——对于青春和生命的一种挽留。

也有一些作品不带那么多依依不舍的性质,比如《尴尬风流》。这样的小说明显地具有一种平静和微笑,趣味和狡黠。始自一九九八年我在香港大学作通识教育讲座时期。那天有一位著名的台湾作家柏杨的太太给我打电话,说明她来到了港大,我们约好第二天早晨早餐时间在宾馆餐厅门口见面,由于过去没有见过,还说好了我拿一本什么什么杂志为标记。我也问了她的房号。第二天我没有能在餐厅门口见到她,而我此后遍寻宾馆的房间,有前面的与后面的号,恰恰没有她说的房号。这样我也就未能与她会面。这本身并不是一个问题,可能我记错了,可能她说错了,可能临时突然离去,可能改了主意,都没有什么。但是如果写出来,却有几分故事。它有很大的可变性与容量,空心的故事容得下任何其他故事。这就是我的第一篇“玄思小说”《笑而不答》。

这与斯时的我阅读佛经故事有关,我觉得这种短故事我也可以写它若干,似有含意,赖你琢磨,表现人生的种种经验,经验便是启示,启示何必明说?启示全靠体悟。我一改那种主题鲜明的故事思路,越不鲜明就越值得写,越有嚼头。

这些作品里都有一个主人公,名叫老王。老王从经验上说与作者一致,是作者的日常生活经验提供了老王的故事。但书中的老王更憨厚,更无奈,更平凡,更窝囊。我觉得对于大多数平民读者来说,老王比王某可爱。

开始,这一组作品命名为《笑而不答》,我追求禅宗的拈花不语的境界。写多了却多了些实景实事实历实例,就是说,本来的计议中的玄思,写多了却现实起来,于是我更名为《尴尬风流》,达二百多则。可以说是微型小说的大系列。而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张懿翎却宁愿拿它当成一部长篇小说,这个思路也极有趣,因为至少是人物统一、故事统一、味道统一。它专写日常生活小事,写生活的悖论,你这么说有理,我那么说也有理而且你过去并未发现。例如我写老王与老同学聚会,一个说由于经历坎坷,衰老了。另一个由于家事混乱,病弱了。一个由于老板可恶,气病了。一个由于环境污染,因病坐上了轮椅。而其中一人,诸事如意,一帆风顺,家庭和睦,领导照顾,环境优美,但也同样地无法逆转地老弱病残了。再如我写老王家里安装了电话,苦于常接到错号电话,解决问题后反而觉得寂寞了……

我也喜欢写生活中不相干无横向联系的事件中的似有关联。是伪关联还是别有深意呢?写无趣中的趣味与趣味中的无聊。写自己对自己的欺骗,写自相矛盾。例如购买食品,一定要当天出品的,拿回家去却一放数日。写无中生有的风波,无事生非的烦恼,尤其是并无烦恼的烦恼。写歪打正着与越打越打不着。写谎言的力量与其实没有力量。写逃脱不了的庸俗。写躲不开的套子。写非时尚变成了时尚而时尚仍然是时尚……

我常常惊异于中文成语、俚语、熟语的内涵。声东击西、投桃报李、顾此失彼、指桑骂槐、欲取还予、塞翁失马、东施效颦、一笑了之、无师自通、自作聪明、坐井观天、聪明反被聪明误、杞人� �天、买椟还珠、野人献芹、鱼目混珠……这些都有,在《尴尬风流》中,也在更早的一批作品《成语新编》中。每个成语都包含着许多可能的故事,而对成语的解构、否定,也许会生发更多的故事。

我终于有以故事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创作了。

感谢一批画家为之画了插图。想不到那么大一批朋友包括高级领导与儿童喜欢读它。而且它的结构是开放性的,现在我也没有停笔,还在继续延伸着发展着。

新世纪初期写的《我的人生哲学》竟然拥有那么多读者,超过四十万册了。这是我始料未及的。这是另一类著作,它不是小说也不接受小说学的评论。谁让你的视野半径就那么点长度呢?你接受不了,读者接受,读者喜爱。同样,这样的书盖着鲜明的王某戳记,我不写谁能写呢?

对不起,多数对于王蒙的评论都可能有一些对,但错的部分常常占很大的比例。许多都是,再说一声对不起,许多都是:瞎子摸象。您摸不过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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