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江楼闻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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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

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

——白居易《江楼闻砧》

深沉的暮色在渐渐远去的鸟啼声中缓缓洒落在寂寞的窗台,傍晚时分的景色美得恰到好处,抬眼之间,微弱的日光遮住远眺的视线,由不得感叹一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往事,已然沉溺在过去的岁月里,而今日的时光再美,也不能找寻到任何似曾相识的画面,美好的,温婉的,或是悲伤的,忧郁的。放眼望去,滚滚长江东逝水,依旧在他门前重复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奔流,那声声的呜咽、咆哮,透着一股来自远古的*与肃穆,仿佛从盘古开天辟地时起就没有过丝毫的变化。

他多希望心里的那个她也和眼前这茫茫的江水一样,即便历尽沧桑风雨,也未曾有过任何的变化,再回首,依然是当年的桃花娇颜,依然还是那个整天跟在他身后逗弄鹦鹉的懵懂少女,一张嘴便乐天哥哥叫个不停,更不会连句告别的话都不肯说就从他身边匆匆逃开。她的浅眉含笑他还记得,正浮泛在涟涟的江水之上,于潋滟的波光里开成他向往的小花。可他不解的是,心里始终不曾把他丢开的她,为什么不能像奔腾不息的江水那样,永远都流向他为她敞开的怀抱呢?

一样的心意隽永,一样的情深义重,江水永远执着地奔向大海,纵百转千回,也要靠近想要抵达的终点,而她,竟然一次又一次地与他背道而驰,让他始终无法靠近她的温暖。这到底是因为天的注定,还是因为他给过她的伤太多太重,以至于让她总是对他望而却步?湘灵,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懦弱的男人,也许我不配爱你,但请你相信,我对你的爱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如果你肯回来,我一定会努力着让自己活成一个可以替你遮风挡雨的巨人,再也不会让你受伤难过,更不会让你心生恐惧。回来吧,湘灵,让我们一起携手,坚强着走向那未知却又唾手可得的未来与幸福,好吗?

回眸,一声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在轻柔的晚风中将往事一页页翻开,任他在窗前借着一缕斜阳看了一遍又一遍,而那些重复了几次的柳暗花明,那些历经几许折折叠叠的失而复得,倏忽间便又惹起他无尽的相思,让他越来越想抵近她的明媚,紧握她的温暖在手。然而,尽管依然按捺不住地想她,但此时的心与情,却是再平静也不过,一抬手,便轻轻抹去了那些印在岁月里的关于悲伤与难过的痕迹,只留下一抹安然与妥帖,随她倩丽的身姿,深深地扣入他的眼底。

就那样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着,整座城池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亘古的寂静。抬头,万物在静谧中缓缓沉睡过去,黑的夜以黯然的忧伤触及他心底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在他模糊了的目光中把她那年的温柔与青涩挖掘得没了任何的隐私,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悄无声息地想着,仿佛一转身、一开言,老去的故事便无法再沉浸在新的思绪里继续。岁月悠长,情路漫漫,却是弹指一挥间,大半生的纠结便被深深地埋葬到昨日的清风明月里。是不是,如果自己依然坚守曾经的那份情、那份爱,前方正牢牢守候着他的必定会是另一番无可回避的凄风冷雨?

不管前方等着他的会是什么,也不管未来还有怎样的煎熬要继续把他折腾下去,他只想拥抱着她的温暖一路走下去,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无怨无悔,无欲无求。只要有她做伴在侧,途经的道路上是祸是福,是喜是悲,又有什么要紧?谁也无法预知前程后事,难道只因为害怕恐惧便要放弃近在咫尺的幸福吗?想着她,他的眉头锁着一抹深秋初冬的晚风,那滴滴的清凉是她多情的泪水,正隐匿在归去来兮的路上,不忍让他直视,然而一个不经意,最终还是随风悄悄爬上了他的额头,在他眺望的眼中心疼着一份莫名的相知。

这个深秋,他坐在她给的萧瑟里,和着最后一滴泪水,以一叶飘萍的姿势,风干了岁月的眸。他知道,季节正与诗歌密谋一场盛大的落寂,古老的江州城也不甘落后,在半城阑珊的灯火后荒芜着深刻,而在异乡为她写诗的人,却被思绪生生阻断了爱的出口,再也看不清风吹来的方向。

素月盈空,一梦就是千年。月光,依然明媚着忧伤,枫叶开始勃然变色,那枚哭成深红的眼睛,一次次向着凋零坠落。风声里,落叶开始了最后的叹息和温柔,把呼啸着远去的岁月,藏进最深的深处,一并收拢的,还有那些风霜雪雨的日子。他缓缓闭上双眼,在黑暗的静默中望断水云间她如画的身影,试图拼接起时光的碎片,在月色中打捞她如水的葱茏,却发现那些往日的温存早早地就被风吹落,再也堆叠不下任何的故事。

踩着浅淡的月色,听一曲羌笛吹破的《白雪》,用那缠绵婉转的旋律,遥扣山长水阔的千万里浮云,思念便又在他低低的叹息声中剪下一段段美丽的时光,于岁月里浮泛着种种的清欢。想她,念她,所有老去的故事都在他眼里活色生香地上演,却不意,思念越多,终成他今日的累赘。只是一句不得已,便让他忽地在掌心里触摸到错位的终结,于是,慌乱终于成就了永久的错开。而他只能靠着回忆支撑着自己所有的信念,将湘灵远去的笑靥放在潮起的脑海中思了又思,却不敢再放任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一声声地唤她。

恍惚里,暮色渐浓,眼前唯有她盈盈似水的目光,正温柔地抚遍他的全身,而那些等待后遗留下的伤口,亦在她温婉如花的笑里悄悄地弥合。蓦然回首,月色仿似一盏琉璃白,携着一缕翩跹双飞的蝶梦,轻轻落在了他守候的窗口,转瞬间便把他的恋慕揉成了一曲素玉含香的音韵,而她的微笑,恰是一朵冰清玉洁的莲花,颔首低眉间,便迅速洇开了时光的倩影,与他的心思紧紧扣在一起。因为爱她,这个深秋,才会有纯白的雪花始终在心底飘盈着,最终缓缓落入他温柔的掌心,只是,如果她一直不来,这一曲盈然的《白雪》他又将唱给谁听?

她不在,夜色里的故事,讲过了,便又都在他沉香的回眸里倏忽远去。梦,忽然变得很柔很轻,她远去的曼声吟哦,仿佛一片泊窗的云朵,一曲,便唱醉了他枝头的梅语纷飞;而那萦绕在窗前沉淀了千年的水墨,只一个瞬间,便在他眼底洇开了一纸泛黄的江南,一个有他也有她的江南,只是,那里始终都弥散着潮湿的烟雨,不知道是他悲伤的泪还是她早已伤残了的梦。

放眼望去,他看到,天青色的烟雨,正随着一曲《长相思》的熟悉旋律,慢慢落入水乡古老的相思,又从梦的深处,借一缕遥远年代里的风,轻轻摇来一船旖旎的荷塘月色。流光碎影中,她错开爱的时光,跟着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缓步走过二十四桥明月夜,任远处那些绵延起伏的青山,都在岁月苍白的巨手之上,饱蘸雨水和潮湿,沉默着铺染。而他则在她的背影后踩着色重如墨的文字,把绕指的琴弦化作一句句脍炙人口的诗篇,辗转流落至今。

水湄的窗口,月色涨满了一整个天空。多年之前的那个渡口,早就被斑斑锈迹封锁,无论他以怎样的方式,都穿不透她纠结的迷雾。她走后,从此,这浮生滚滚的万丈红尘中,他只能以盛世倾城的冷漠与落寞,在孤寂中始终执着地等她摇落一船烟雨,来渡他打马而过的烟雨夕阳,可他等了经年,依然是不变的失意与失落。到底,要他怎么做,她才能相信他不再会令她伤心失望?

泪雨纷飞的日子里,那些吱吱呀呀的摇橹声,总会迅即惊起白鸟翩飞的水色时光,而她深入季节的舞步,却在踏碎青春的璞玉后,惊起光阴的瘦笔,终在他永恒的守望中成就了一段冰魄葬魂的雪莲传奇。于是,开始慢慢地懂得,前生的缘深缘浅,只不过是一场盛世浮华的烟火,即便刹那之间错过,那凝香落月的一瞥,亦会漫过千山,终归于暮雪,任谁也无法改变。

久久的思念之后,沉醉梦中的他在晨钟暮鼓中醒来,而她,却在孤独的宁静中悠然远去。她远去的微笑,不经意间,便咯疼了他模糊的泪水,于是,文字里的沧桑与酸楚,通通被一场不期而至的冷风驱赶而来,只一瞬,寂寞便丛生在他的眉梢眼角,任她如花的身影流水般从他瘦长的指尖倾泻,宛若一只妖娆而决绝的蝶。轻轻,在心底念着她的芳名,却看不到她回望的眼,终于明白,原来,握紧双手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即便她的名字是穿破他灵魂的那一粒朱砂,他也握不住她蝶翅般的划过。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

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

——白居易《江楼闻砧》

轻风吹散所有的回忆,满城风雪摇曳,眼前的风景一幕幕掠过,脑海中的对白,全被她的影子一一覆盖。曾经,只是在茫茫人海中多看了她一眼,便无法忘记她的容颜,总梦想着有那么一天,能够与她携手到老;而今,在这黯然惆怅的季节里,真心与真情相遇后,她却再次远去,不辞而别,让他再也来不及在芸芸众生之中回眸,更来不及追寻转角处的幸福春天。

天长地久的诺言似乎太过漫长,半杯酒醉的回忆,仿若流淌在掌心的水,不经意间便悄然逝去,而此时的天幕,更是忧郁得有点深沉,深沉得有点疯狂,疯狂得有点残酷。此时此刻,好想痛哭一场,却又怕她不能理解,所以只能忍住满眼的泪水,不停地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因为只有他坚强了,她才能相信他能够给她想要的明天。

总是倔强地以为天无绝人之路,可这陌生的城池却让他出乎意料地惶恐,那种恐惧甚至远比绝望更痛苦。她已经走得太远太远,而他亦已渐渐忘却她曾经温暖的气息,以后的以后,他又该如何像从前那样,轻而易举地便抵近她如花的笑靥?恨只恨,岁月太短,而他们离别的时间太久,如果可以,他宁愿放弃一切也要走进她的世界,因为他怕,怕再经历日久天长的等待,而那等待之后,则是他对于人间的冷暖早早地失去了知觉。

“江人授衣晚,十月始闻砧。”远处,砧声四起,是思夫的闺妇们在月夜下为心中牵挂的夫君浆洗衣裳,而这眼前的十月凉城,却是他承担不起的爱的无怨无悔。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挥霍着青春,消磨着记忆,却不知道,来年的这个季节能否再次等到她,等到她那灿灿会心的一笑。

这世间,总有一些注定不属于他,冥冥中,亦总有一些无奈纷纷又扰扰,总是没个停歇。或许今生,他注定只是她的路人而不是她的良人,所以只能在水波微澜里将她拥抱,只能怀抱一泓清波,揉碎一世情愁。而他伤感的文字,早已在她的心窗剪下洞房花烛的梦,简陋的诗篇,亦早在她的梦里留下淡淡的却又挥之不去的墨痕,总让他们无法找到一个皆大欢喜的出路,倒把遗憾与悲恸深深地熔铸在彼此的心底。

湘灵啊湘灵,倘若风能听见心的呼唤,倘若海能聆听爱的箴言,倘若泪水能承受珍爱的分量,倘若距离能融化噬骨的思念,远在彼岸的你,会不会总有一天,终能看得见我的真心?想着她,念着她,冷风吹乱了长发,一团乱如麻絮的思绪,瞬间被时光凝结在窗口,那些苦苦缠绵的依恋最终仍是没有收获任何的结果,他亦只能浸在无奈的情绪中继续惆怅着,彷徨着,困惑着。

“一夕高楼月,万里故园心。”循着她玲珑优雅的余韵,他一个人默默穿过孤寂,缓缓步上高楼,却看见自天而降的她,随同那洁白的雪花,在眼前飘旋着,飞舞着,悄无声息地,于刹那之间还了人间一份蜡染的纯粹和晶莹,也惊起他一片思慕故园的心绪。

在这纯白的素锦年华里,沿着记忆在风中洒下梅花盛开的芳菲,一颗心写下从容,而另一颗心却画下满满的温情和感动。她微微翕动的眼帘扑闪如蝶,优柔的气息里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温柔甜蜜,在他欢喜的目光里轻触着尘世间所有的美好光洁。而那如玉的指尖,亦采撷来流淌的爱意,一点一点地沁入他的心底,任他急不可待地与她相拥着一起醉倒在岁月深处。从此,不言寂寞,不问忧伤,只听一朵花开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萦绕。

是你吗,湘灵?轻轻念着她的名字,挥一挥袖,倾尽今生的晚风,任它流年似水,花谢花飞,他只想与她拥抱着一同谛听彼此的心音,然后携手穿透曼珠沙华的轮回,让所有老去的时光都在旖旎的景致中缓缓落幕。知不知道,即便年华转瞬老去,万丈红尘在一夕之间陷落,他仍愿意锁住时间,从心底捧出最深最真的祝福,拓下她倾城一顾的凝眉浅笑,在思念的季节里,让所有动情的时刻,都刻成光阴故事里不会走旧的场景。

他爱她,无论岁月如何流转,无论雨雪霏霏会掩盖多少的情深不悔,她,依然还是那朵他心中的冰山之巅的雪莲,总是为他绽放着最真最美的妩媚;而他,不管经历多少风霜,不管路经多少坎坷,也会把那些琉璃般晶莹剔透的朝朝暮暮,在眉心里镌刻成一抹相思的烟缕,然后,手执素琴,只为她低吟浅唱,只为她低语缠绵,纵是天涯海角走遍,亦心甘情愿,为她站成一棵花树,洒落一地花雨……

Tips: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扶妻携女,从繁华绮丽的京师长安远赴当时地处蛮荒的江州城,出任江州司马,《江楼闻砧》即作于此时。

白居易的一生,以四十四岁被贬江州司马为界,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是“兼济天下”时期,后期是“独善其身”时期。唐德宗贞元十六年(800年),二十九岁的白居易高中进士,先后任秘书省校书郎、盩厔县尉、翰林学士,唐宪宗元和年间任左拾遗,写下大量讽喻诗,代表作有《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这些诗使权贵切齿、扼腕、变色。

四十四岁被贬谪江州给其以沉重打击,早年的佛道思想开始滋长。三年后由于好友崔群的帮助,白居易得以升任忠州刺史。元和十五年(820年),唐宪宗暴死长安,其子唐穆宗继位。穆宗爱惜白居易的才华,特地将他召回长安,先后出任过司门员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诰、中书舍人等职。但当时朝局动荡,大臣间的争权夺利、明争暗斗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穆宗更是政治荒怠、不听劝谏,于是他竭力请求外放,于穆宗长庆二年(822年)出任杭州刺史,杭州任满后又改任苏州刺史。晚年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七十岁致仕。比起前期来,这段时期的白居易消极多了,但他毕竟还是一个曾经有所作为的、积极为民请命的诗人,此时所作的一些诗,仍然流露了他忧国忧民之情。

2011年5月28日第一稿

2011年7月7日第二稿

2016年8月27日修订版(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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