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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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知秋,秋天带着黄叶飞舞的声音,到来了。黄昏的黄浦江面,波光粼粼,夕阳下的上海街头,太阳旗飘摆着,一列日本兵走来,刺刀反射着阳光,刺眼夺目,行人纷纷避让。

姚家客厅内,姚嘉丽的父亲正在鱼缸前喂着鱼。姚父望了望门外的天,他想到了离家出走的女儿,想着她应该是过得不错的,否则早就抹着眼泪鼻涕滚回来了。女大不中留,这老理儿讲得的一点都没错,走了好,省心省力又省钱,最好永远别回来!姚父喃喃自语,依旧默默地喂着鱼,门外传来声响。姚家的老仆人朝房门望去,敲门声不断,她走到门前,拉开门,嘉丽一头拱了进来,趴在了老仆人身上,嘴里哼唧着:“总算到家了。”

嘉丽到家后蒙头大睡,像是童话里被下了咒语而睡不醒的公主。姚父背着手望着女儿,感觉她有很重的心事。老仆人端来一碗糖水,坐到床头刚要喂嘉丽,被姚父制止了。姚父从老仆人手里接过糖水,他亲自用小勺喂嘉丽,嘉丽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老仆人说:“老爷,你先去睡吧,过了这一宿,估计就能缓过来了。”姚父没说话,他坐在嘉丽旁边望着她,望着望着,姚父的眼窝就有点热,泪水湿了他的眼睛。

家里的月亮把梦照亮,一觉醒来,嘉丽还以为在梦中,直到她看见父亲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嘉丽刚要爬起身,传来的声响惊醒了父亲。姚父望着嘉丽不知说些什么,他站起身朝外走去。嘉丽看着父亲一声不响离开的身影,很是感激,父爱如山,在她的身上留下温暖的印记。嘉丽的心里叮叮咚咚地响,她的眼泪滴答滴答地掉落。

第二天一早,姚父就交代老仆人,好生照顾嘉丽,可谓是从生活起居到心理层面,面面俱到。在女儿睡着的时候,姚父看着她的手,手都磨出茧子了,像是出国干苦力去了?思及此,姚父让老仆人问问嘉丽,怎么混成这个德行?还以为她在外过得多自在呢,一想到这,姚父心里心疼至极,不是滋味。

嘉丽靠在床上,老仆人端着餐盘走了进来,她把餐盘放在嘉丽面前,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吃饭。无论老仆人怎么劝,嘉丽一直摇头,直到老仆人问:“要不喝点汤?”嘉丽才点了点头,老仆人把汤碗递给嘉丽,她喝着汤,老仆人问:“小姐,你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呢?也不提前来个信儿。遇上难事了?话是开心锁,有话不能憋着,憋久了就会憋病了。”

嘉丽只顾着喝汤,闭口不言,老仆人接着说,“小姐,我是看着你从小长到大,清楚你的性子。你天生就是个直言快语的人儿,那小嘴噼里啪啦,就是烧成了小火炉,你也照样哼着小曲儿。可眼下,你来家后一声不吭,这到底是怎么了?不管好事还是坏事,你总得说句话呀,要不然,你爸心里堵得慌啊。”嘉丽把汤碗递给老仆人,然后她躺在床上,蒙上了被子。

听老仆人叙述嘉丽的状况,姚父很是担心,怕再这样下去女儿的身子顶不住。随即,姚父让老仆人请个郎中来瞧瞧。郎中看过之后说:“思则气结。”姚父听不明白,郎中解释说:“思虑过度,导致神经系统功能失调,消化液分泌减少,会出现食欲不振,纳呆食少,身疲力乏,郁闷不舒等症状,日久则气结不畅,百病随之而起。”

姚父急忙说:“大夫,您给开个方子,只求好药,不怕花钱。”

郎中说:“方子可开,好药也有,只是要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那就应该从‘思虑’二字上做文章,她最近有什么愁事吗?”姚父沉默不语,郎中说:“这样吧,药的事我管,心的事那就得靠你们自己了。”姚父点了点头说:“好,麻烦您了。”姚父说着,送走了郎中。

嘉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姚父支走老仆人,他坐在椅子上望着嘉丽,轻声问:“睡着还是醒着呢?”嘉丽的眼皮依然合得紧紧的,姚父接着说,“不管你睡着还是醒着,我该说的话得说说了。你为了一个男人,不辞而别,离开了家,离开了你的父亲。说实话,你走之后,我很难过,那段日子很难熬,心就像被挖空了一样,没着没落的。可你说你已经长大了,已经能独立生活了。我想这可能就是女大不中留吧,我总不能把你一辈子含在嘴里、拴在腰上、扛在肩上啊。算了,我放手,我让你去闯荡,我让你去追求你的幸福。你这一走,音讯全无,我盼着你回来,可又害怕你回来。你不回来,说明你过得好,只要你过得好,就是我一辈子见不着你,我都高兴,我都不会埋怨你。可就算你回来,也不能是这个德行啊,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推开门,乐呵呵地高喊一声:爸,我回来了!”

嘉丽闭着眼睛听着,她的眼泪从眼缝里拥挤而出。姚父继续说下去:“闺女,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外面受了亏,遭了罪,可没事,既然到家了,就没亏吃、没罪受了,咱好好地享福。只要爸爸还活着,只要你在爸爸身边,就没人敢再欺负你!”姚父的声音哽咽了,嘉丽用被子捂住脸,失声痛哭。

秋夜漫长,汉斯坐在桌前精心地卷着烟。比尔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他关上屋门。比尔走到汉斯身边,趴在他耳边,悄悄地说:“爸爸,您什么时候有空啊?您已经很久没带我去打猎了。”

汉斯无奈地说:“我可不想惹你妈妈生气。”

比尔低声地说:“我们可以瞒着妈妈。”

汉斯摇摇头说:“我不相信你这个小东西,别忘了,上次你已经露馅了。”汉斯话音刚落,比尔挺胸抬头,伸手敬纳粹礼,向汉斯保证,这一次一定做到。看着儿子的举动,汉斯心满意足地笑了。

周末,秋日的郊外景色宜人,汉斯和比尔走来,他把枪递给比尔。比尔摸着手枪,爱不释手,他越来越喜欢这个东西了,摸着冰凉凉的,声音是那么的好听。看着比尔欢喜的样子,汉斯很骄傲,虎父无犬子,这才是他的儿子,一切都是天性使然。枪这玩意儿,一声枪响之后,射出去的是有去无回的决心,汉斯热爱子弹带来的兴奋时刻。他对比尔说:“孩子,你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就要拥有这种决心,你明白吗?”比尔摸着手枪,汉斯鼓励他说,“拿着它,随意做你想做的事,让妈妈的话在枪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吧!”比尔擎着枪朝远处跑去,枪声不断响起,不远处,薇拉近乎绝望地看着这一切。

秋高气爽,大卫的笑声在空气中来回回荡。从纱布剥落的那一刻,面目全非的大卫,已经接受了他这张脸,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是谁!一个崭新的大卫诞生了。大卫急迫地赶回家里,屋里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气儿,他的心里,秋风阵阵,呼啸而过。

同样是秋天,上海也是秋意正浓。阳台上,嘉丽靠在躺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像是睡着了。姚父看着心里着急,女儿不是有话能憋着的人,他真害怕把女儿憋坏了。姚父暗示老仆人,多和嘉丽聊聊,可是无论老仆人怎么费尽心思,嘉丽就像哑巴了一样,小嘴合得紧紧的。最后,老仆人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了,说:“给我讲讲奥地利吧,我这辈子是去不成了,听听也好啊。”一提到奥地利,嘉丽的话匣子总算打开了,先是一个劲儿地夸着。她心里,因为一个人深爱一座城。很快,嘉丽就颓废了,同样因为一个人,那儿再好,都是伤了心的地方。

嘉丽说:“维也纳虽好,可我不喜欢。”老仆人不明白,问为什么她却不回答,只说和普济州一起住。提起普济州,嘉丽天花乱坠地夸着,几乎把世间男人的优点都综合到他身上了,并且无所不能,普济州如何对她极尽宠爱。嘉丽像是倾诉她梦中的场景,她笑着说着,老仆人都听乐和了,说:“济州真是个好男人,小姐,那你怎么回来了?

嘉丽顺口说:“想家呗。”

老仆人问:“济州同意你回来?”

嘉丽佯装得意地说:“他才不同意呢,搂着我,抱着我,鼻涕眼泪一大把。他说舍不得我走,我要是走了,他的心就散了,他的魂就没了。我说我不走不行啊,我不能只顾着你这头热乎啊,我得回家呀,家里人还念着我呢,还等着我呢。我怕他黏着我,就趁他不在家,悄悄地走了。”姚父站在门口,他默默地听着,听得老泪纵横,许久后才转身走了。

姚父走到普家院门口,他朝院里望了望。伫立良久,他才下定决心走进院里。普父拎着公文包,正准备出门,看见了姚父,连声请进屋里,高声召唤普母上茶。

姚父客气着说:“不用了,我坐会儿就走。”普父挽留着,二人说着走到沙发前,坐下来。姚父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儿子有信儿了?”

普父说:“有信儿,就是说工作挺顺心的,大家对他都很认可。亲家,你这女婿是个有心人,到哪儿都不丢脸,他和嘉丽都挺好的,年轻人嘛,恩恩爱爱,热热乎乎……”姚父不等普父把话说完,厉声打断说:“再编瞎话,嘉丽都回来了!”普父和普母一听,整个人都愣住了,普济州一直没来信,之前普父还为此懊恼呢,嘉丽回来的事儿,他们是真的不知道。

普父说:“敬之,你怎么不跟我打个招呼呢,我怎么也得去看看我儿媳妇啊。”

姚父说:“好啊,择日不如撞日,去看看吧。”普父望着姚父,点头答应。

普父跟着姚父到了姚家,姚父朝阳台一指,普父顺眼望去,嘉丽安静得像一幅秋天的油画,躺在椅子上。普父走了过去,嘉丽闭着眼睛,普父上前打招呼,嘉丽不应声,普父说了一堆话,还不见回答,直到普父说:“嘉丽,有话你就跟我说,要是济州在那边欺负你了,咱没二话,我马上让他滚回来。不,我马上去奥地利,扯着耳朵把他揪回来。”普济州的名字像有药效似的,嘉丽一听,睁开了眼睛,笑着说:“不怪济州,是我自己病了。”

普父关切地问:“那吃药了吗?”

嘉丽说:“吃了,病这东西,生得快,好得慢,得慢慢养。济州挺好的,努力上进,刻苦耐劳,勤勤恳恳,踏踏实实,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呕心沥血,一丝不苟,悬梁刺股,枕典席文,你们不用挂念。我俩也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嘉丽像是提着这口气,说完想说的话后,又闭上了眼睛,一言不发。

姚家客厅内,姚父坐在沙发上,普父走了过来,坐在姚父对面。普父给姚父说了一些嘉丽的情况,总之,他总结一句话,就是一切都挺好。姚父望着普父,不留情面地说:“我看你这双老眼是瞎了,你这对老耳朵是聋了,好个屁!她满嘴胡话,疯言疯语,这牛吹的,说什么普济州肯为她花钱,宁可自己不吃,都给她吃。她想吃什么,不用说话,拿眼睛一瞄,普济州立马就去买。她还说一逛街普济州就给她买衣服,买一件还不行,非得凑双数,说双数吉利。要是你儿子对我闺女这么好,她能回来吗?能惹了一身病吗?你拿脚后跟也能想明白呀!”

普父说:“你看,一说话就急,如果没有那些事,她为什么说呢?”

姚父说:“你说为什么?你儿子把我闺女都快折磨疯了!”

普父说:“敬之,息怒息怒,这样,我立马让那小子滚回来行不?他回来了要是解释不清楚,那他就走不了了。”

姚父沉默良久,说:“普济州好容易熬到这份工作,眼下又为犹太人签证的事忙碌。一张签证就是一条命啊,他干的是正事,是大事,是给咱们中国人长脸的事,哪能说回来就回来呢。”

普父问:“那你说怎么办?”

姚父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时我怎么说来着?我说要是普济州就是没相中我闺女,那就算了,权当我姚家人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请帖我收回来,闲言碎语,我姚家受着。可你拍着胸脯说定下的事,就不能改,这婚必须结。还说普济州就因为你私定了他的婚事,跟你赌气而已,等结了婚,这气也就消了。好了,后来普济州逃婚跑了,你又弄了一封假信骗我闺女,把我闺女骗到了奥地利。说到底,这哪是我一厢情愿哪,都是你一厢情愿,你替你儿子做的孽呀!”

姚父一席话,说得普父哑口无言,而姚父并没有停下,他要把女儿说不出口的委屈都给倒出来。

姚父生气地说:“嘉丽她妈走得早,这些年,我屎一把尿一把把孩子拉扯成人。闺女大了招风,这几年,来我家说媒的踩碎了门槛子,门框子都摸得锃亮,好人家有的是,可我连眼皮儿都没抬。我把那逆子当女婿,当儿子,教他德语,还给他找了份亮堂差事,可到头来,他就这么回敬我吗?”

普父望着姚父冷静地说:“敬之,你消消火,听我说两句。济州和嘉丽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他们就是天生的一对儿呀,可谁知道这天生的一对儿,怎么到头来弄到这般境地呢。再说了,当时请帖都发了,你说要是取消了婚事,那咱俩这脸面往哪儿摆,我为我普家考虑,不也为你姚家考虑吗?咱们两家可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啊。”

姚父怒冲冲地说:“你才是蚂蚱,你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动了。”普父苦笑着说:“好好好,我是秋后的蚂蚱,我蹦跶不动了,你要是能蹦跶动,那你想想办法吧。”姚父望着普父,他长叹了一口气说:“滚刀肉啊。”

两位父亲为儿女事操尽了心,这心操透了,就得酒上桌,喝他个七荤八素,锅碗瓢盆叮当响。

秋天的一切,都带着金属般的光亮。维也纳的街头,普济州一个人走着,汉斯的车驶来,停在他身旁。汉斯一如既往阴阳怪气地说:“每当我望着那张假签证,心里都会非常不安,甚至是害怕,我可不希望我的老朋友被那个罪恶的东西毁掉美好前程。”

普济州说:“我想你太自以为是了,我要说那张假签证跟我没关系呢?”

汉斯笑了,说:“太可笑了,你身边的女人拥有了假签证,这怎么会和你没关系呢?她虽然守口如瓶,可我知道,她在袒护你,她在包庇你。看来,你在她心中太重要了。”

普济州自知汉斯的阴险与狡猾,和他多说无益,但是,普济州还是勉强地敷衍了汉斯几句,让他耐心等待消息。汉斯一心想知道办理假签证的是谁。他自认有把柄在手,对于普济州,他有的是耐心。

刚到领事馆,普济州就听说王参事来了。鲁怀山的办公室内,王参事正在对他狠狠地训话,鲁怀山尽力解释说:“上回暂停签证后,所剩名额不多,我想既然只剩下几个名额,那就把它们发完,尽善尽美吧。我请示大使馆,但是迟迟没有消息。我想既然是没消息,那就先发着,等来了训令,我再停发也不迟。”

王参事训斥说:“鲁怀山,你这脑袋里面装的全是糨糊吗?糊涂,糊涂啊!没消息是什么意思?你不懂吗?”

鲁怀山说:“可是外交部的训令上,没说不能发签证啊。相反,如果蒋总裁有明文训令,那我一定会坚决执行。”

鲁怀山总拿训令说事,王参事一听就火大,在现今的时局下,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没有人能说得明白。此刻,正好传来了敲门声,王参事也终止了谈话,鲁怀山的这笔账,他心里是记下了。王参事走出门外,和普济州打了个照面,他看了普济州一眼,走了。

鲁怀山站在窗口朝外望着,普济州走到他身后,轻声问:“鲁兄,他们为难您了?”鲁怀山愤怒地说:“不知道是谁,把我们护送失败死了人的事告诉了大使馆。”普济州一听,就知道是自己闯祸了,他不能让鲁怀山背这个黑锅,急忙朝外跑去。

王参事上了车,汽车启动,朝院外驶去。普济州跑了过来,他跑到车前,拦住汽车,汽车猛然刹住。王参事诧异地望着普济州,他站在车前,一动不动。王参事下了车,气愤地说:“年轻人,你拦我不是一回了,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普济州说:“王参事,发放签证的事和鲁副总领事无关,都是我做的。”

王参事说:“你做的?一个小小的签证官,你有这个权力吗?”

普济州说:“王参事,我觉得给犹太人发放签证,这件事从根本上讲,没有错。还有,我们听从大使馆的指示,没多发,只是剩下的那几个名额而已。”

王参事说:“年轻人,你简直幼稚得令人可笑。在你心里,衡量事物的标准只有对和错,但是,很多事是不能用对和错来衡量的,你明白吗?说多了你也不懂,让开。”

王参事已经显得极度不耐烦,普济州还在急着撇清鲁怀山,鲁怀山跑了过来,大声喝止他,让他闭嘴。鲁怀山说着,一把拉过普济州,王参事上了车,甩下一句话,让普济州滚蛋。随后,汽车启动,飞驰而去。

普济州走在鲁怀山后面,去了鲁怀山的办公室。刚一进门,他就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普济州想要回国,他要到外交部说理去,他有一肚子话憋得要爆炸。鲁怀山沉默着,吕秘书来了,他带了口信,说是普父病危,让普济州速归。鲁怀山一听,赶紧让普济州回家收拾。末了,他交代普济州说:“你刚才说的话在理,我们要干事,就得干得清清楚楚,干得亮亮堂堂。这样吧,等我写一封信,你转交给外交部。”普济州点点头,匆匆而去。

汉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普济州已经离开了维也纳,他无心再理会这只飞走的小雏鸟,叮嘱马克说:“加派人手,盯住中国领事馆。还有,在火车站设卡,一旦发现犹太人,尽可能拖住。”

马克说:“要是犹太人有了签证,拖住也没用啊,我们动不了他。”汉斯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去,马克立即懂了他的意思。对于拖不住的人,可以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别忘了,他们已经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很多人的生命。

夕阳西下,姚父仰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沉默着。老仆人端着一碗汤进来,她把汤放在桌上说:“老爷,你要是不想吃饭,那就喝点汤吧。”姚父一想到女儿傻傻发呆的样子,就难以下咽。姚父琢磨着,女儿的情感,定要刀切斧砍,不留余地,如果女儿因此受刺激疯了,他也有信心和能力养她一辈子。姚父心里自怨自艾,都是自己一时糊涂害了女儿。

站在女儿的房门口犹豫了半天,姚父才轻轻敲了敲门。姚父推开屋门,嘉丽一身大红的旗袍,坐在镜子前化着妆。姚父望着嘉丽,嘉丽照着镜子,印上大红的唇彩,然后站起身拎起挎包朝外走去。嘉丽要去看电影,姚父一把搂住她试图阻止,结果只是徒劳无功。

自从从普父口中得知,嘉丽从维也纳回来成了半疯子,普母一直放心不下,想去看看,却被普父劝阻。普母叹了口气说:“要说这事全怪你,那年大年三十,两个孩子还小,你喝酒喝到兴头上,说普姚俩家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你父亲和姚敬之的父亲都是清末的外交官,曾经一同跟随李鸿章去过荷兰海牙,你们又是同僚,为国民政府尽职,要是孩子这辈能进一家门,那真是天作之合呀。为这事,你和姚敬之还连干了三杯酒,定了娃娃亲。这可好,到头来鸡飞蛋打,你说你……”姚父不准普母再说下去,事情发展到今天,他也没有主意了,只得联系维也纳领事馆,骗儿子回来,好歹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虽然有老仆人尾随着嘉丽,去看电影了,姚父还是忧心忡忡,异常惦念。姚父站在门口,左顾右盼,终于等到嘉丽回来。姚父望着嘉丽说:“去书房,我有事跟你说。”姚父说完,转身去了书房,嘉丽跟着进去。

姚父背着手,背对着嘉丽严肃地说:“人活着,得像个人。”

嘉丽不解地说:“爸,我哪不像人了,我挺好的。”姚父沉默着,良久,他走到柜前,打开柜门,姚母的遗像闪现出来。姚父要嘉丽当着她妈妈的面,把自己过得多好讲出来,嘉丽沉默不语。

姚父说:“我是真想让你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呀,可你妈不同意啊,她在天上看着呢!她看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你妈着急呀,可她说不出来,一到晚上,就托梦给我,说她闺女编的那些故事都是假的,说她闺女吃了亏还装能耐,说她闺女被打掉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你妈埋怨我,整宿地埋怨我,说我没照看好她闺女,说我让她闺女受了亏遭了罪,说我白当了一回父亲!”

嘉丽望着妈妈的遗像,眼圈红了又红,眼泪突突地往外冒,姚父说:“孩子,说说吧,别让你妈着急了。”嘉丽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太累了,她没有力气对抗那些伤心。

姚父轻声问:“他真的就那么好吗?就那么值得你留恋吗?”

嘉丽说:“爸,我去奥地利的时间虽然不长,可在这段时间里,我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自从德国吞并奥地利以后,那里的犹太人受到德国纳粹的欺压,他们的生命变得无足轻重。世界各个国家的领事馆都关闭了签证的大门,只有我们的领事馆还在为犹太人办理签证。普济州为了给犹太人办理签证,护送犹太人离开奥地利,他冒着危险,顶着威胁,做了很多别人都不敢想的事,不敢干的事,他是个令人佩服的男人,是个真正的男人。”

姚父说:“可再好的男人,他要是不爱你,对你不好,那对于你来说,还有什么用呢?”

嘉丽说:“可是我喜欢这样的男人,我舍不得这样的男人,他是我心中的英雄。”

姚父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人这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不管长短,得活好了。可活好了不容易,是你的,你得留住,不是你的,你就是再喜欢,那也得放下。为什么呢?你放不下就走不动,就像一件老羊皮袄,没风没雨的时候,它贴在身上,又轻快又暖和,可是遇到风了,遇到雨了,那会越走越累,越走越沉。你只有甩下那件老羊皮袄,才能轻快地朝前走。孩子,把这件被风被雨折腾透了的老羊皮袄脱了好吗?这样你就不累了,我就不累了,你妈也不累了。长痛不如短痛,疼过了就放下吧,要不他会折磨你一辈子的。看看你现在已经是什么样子了?你难道非得逼着我跪下求你吗?”

嘉丽泪如雨下,此刻,她只听爸爸的话,她已经决定,要去普家开诚布公地谈离婚。

隔天一早,嘉丽拎着点心去普家,普家父母热情招待着她,大家在一起寒暄着,有说有笑的。突然,嘉丽话锋一转,说:“爸,妈,我想和普济州离婚。”

普父、普母顿时愣住了,普父说:“嘉丽,要怪就怪济州他年少不懂事,让你受了委屈,把你给气坏了。可话说回来,夫妻之间哪有没磕没碰的,这越磕越碰是越有滋味。”

普父说完暗示普母说话,普母说:“这话说得没错,我和你爸打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掐了一辈子,可到头来,是越过越热乎。”嘉丽沉默着,普父继续说:“嘉丽哪,你先消消气,等那小子回来,咱们把旧账新账一块算,我非得狠狠捶他一顿,我让他服服帖帖地给你道歉。”

普家父母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嘉丽的主意已定,难以回头,她站起身,朝外走去。嘉丽走到门口转回身,望着普父、普母,扑通跪在了地上,普父普母呆住了。嘉丽说:“爸,妈,我给您二老道声歉,为了我们的事,你们吃不好,睡不好,操碎了心。就是我和济州离婚了,就是我不是你们的儿媳妇了,那我还是你们的女儿,济州不在家,有个大事小情的就喊我一声,千万别客气,我能做到的,不说二话。”嘉丽的话,击中了普家父母的心坎儿,老两口都忍不住,热泪滚滚落下来。

嘉丽回到家里,望着墙上她和普济州的合影,已然取下来,慢慢地撕掉。嘉丽特意带着撕毁的碎片,跑到黄浦江边,撒入滚滚江水中,她已心灰意冷。

此时的多瑙河边,鲁怀山坐在长椅上吃着面包烤肠,望着河面沉思。汉斯走了过来,坐在鲁怀山身边,两个便衣秘密警察站在不远处。鲁怀山没看汉斯,继续吃着东西,汉斯主动和他打招呼,好奇地问:“鲁先生,那只小雏鸟去哪儿了?”鲁怀山笑笑,没搭话,汉斯问:“作为一国领事馆的副总领事,难道就吃这个吗?”

鲁怀山反问说:“难道这不是人吃的?”

汉斯说:“当然是,只是寒酸了一点。”

鲁怀山说:“猫狗吃肉,牛马吃草,各有所爱。”

汉斯说:“说得有道理。鲁先生,你们中国领事馆一直在发放签证,犹太人对你们趋之若鹜,可是如今,怎么见不到人了呢?”

鲁怀山说:“这有什么可问的,只要得到签证的犹太人能离开奥地利,那就可以了。”

汉斯说:“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我期待有更多的犹太人能得到签证,我说的都是发自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现在全世界,只有你们中国领事馆还在发放签证,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把这种美德继续发扬下去,也真心希望你们不要让奥地利的犹太人失望。”

鲁怀山说:“汉斯先生,为了签证的事,您费了不少心,可我还是要声明一点,是否发放签证,全由我国外交部来定夺,不用外国人插手。”

汉斯说:“好吧,看来我们的谈话该结束了。只是在结束之前,我也要声明一点,得到签证很简单,但是想拿着签证离开奥地利,那就不只是你们中国人说的算了。请您一定要记住,此时此刻,你们是站在我们德国的土地上。”汉斯的威胁鲁怀山当然明白,而鲁怀山的执着,汉斯也很清楚,这场游戏,越是好玩,越难以结束。

秋风踩过树梢,留下金黄色的脚印,上海的街头,秋意越发浓厚。一辆黄包车奔跑着,穿梭在遍布日本兵的街道。黄包车在普家院门外停了下来,普济州拎着箱子下了车,他望着小楼,愣了一会儿,走进院里。

普济州走到房门前,他轻轻推了一下房门,房门开了,他走进屋里,环视着屋子。普母躺在沙发上睡着,普济州走到母亲身边,久久地望着她。普济州把外衣脱了,盖在母亲身上,普母缓缓睁开眼睛,她望着普济州,普济州轻声唤着妈妈。普母半天才反应过来,儿子是真的回来了,不是梦,她闻着普济州的衣服,那是儿子的味道,只有母亲闻得见的味道。普母站起身,连忙去给儿子张罗饭菜,普济州望着母亲蹒跚的背影,跑到她身后,从后面搂住母亲。普母的身子颤抖着,她的眼睛湿润了,儿子的气息,是她的天与地。

普济州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慈祥地望着他。普济州一边吃一边说:“妈,你们让我回来就直说呗,吓唬我干什么。一听说我爸病危,我的腿都软了。”普母笑了笑,心想,不这么说,你能这么乖顺地回来吗?普母说:“吃完了去外面找个地方藏着去,赶上船了赶紧走。”

普济州还没听明白怎么回事,普父回来了,普母紧张地说:“儿子,赶紧去你屋,别出动静!快点!慢一步小命不保!”普母说着,急忙收拾碗筷,普济州偏不,他要把事情摊开说,有事他能扛。普济州一看到父亲,连忙站起,普父看了他一眼,张口就劈头盖脸一顿痛骂,普济州望着父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自责地说:“爸,我错了,我让您丢脸了,我让您操心了,我不孝。”

普父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没错,是我错了。”

普济州说:“爸,我妈都跟我说了,这样,我明天就去找嘉丽,把话当面讲清楚,我肯定会给她一个交代。”普父点了点头,这事儿早交代完,早轻快。

次日早晨,普济州趁着父母还没醒来,就去了姚家。事实上,昨夜上海的月光下,普济州曾经去过姚家。他站在院外,远远地望着嘉丽窗口的灯光,万般心绪在翻涌。

普济州一个人到姚家,姚父坐在沙发上,冷冷地一言不发。普济州站在旁边愧疚地问:“爸,嘉丽在吗?”姚父说:“叫我一声爸,那咱们还是一家人,有事跟我说吧。”普济州说:“爸,我怕跟您说不清楚。”

姚父说:“怎么说不清楚,你不说,我也清清楚楚。去的时候活蹦乱跳,一回来成病秧子了,这还不够清楚吗?要不是你欺负了她,辜负了她,她能这样吗?小子,咱先不说你俩是不是夫妻,就是兄妹,就是朋友,你也不能这样对她呀?小子,你不仗义啊!”

普济州解释说:“爸,您可能误会了。要不这样,请您把嘉丽叫来,我当面跟她说。”姚父说:“不用了,有话跟我说吧。小子,我把话说前头,你可别来你老普家那一套,咱们有话实打实地说,懂不?”

普济州望着姚父,这时普父的声音传来:“我不懂!”

也许是护犊子心切,普父一开始就准备和儿子一起来的,谁知一早起床,儿子就不见人影了。

普父走了进来,不满地说:“敬之,刚才的话我可听清楚了。老话讲,打狗还得看主人,你教训我儿子,教训小辈,就是抽两鞭子,扇几巴掌,我都没什么可挑的,可你不能把我普家的人全捎上吧。”

姚父说:“我没捎上你,我就是提醒提醒你儿子。”

普父说:“怎么没捎上,还别来我老普家那一套?我老普家哪一套啊?今儿个你得把话说清楚。”

姚父说:“德远兄,你们今天到我家来,不会是想吵架吧?”

普父说:“本来我想带着我儿子负荆请罪,给您道歉,给嘉丽道歉。可道歉归道歉,你总不能得了便宜卖了乖吧。”

姚父说:“我得便宜了?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我闺女被你儿子折磨得半死不活的,请问我得什么便宜了?”

普父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敞开说,这是两家的事。刨根刨到底,想当年,这门婚事你也答应了,你要是不答应,能有今天吗?”

姚父说:“我呸,你还赖上我了,好,咱们什么也别说了,俩字,散伙!”

两位父亲上纲上线,唇枪舌剑,各为儿女,互不相让,正僵持不下,嘉丽走了出来,她径直坐在沙发上,要和普济州 谈谈。这时,两位老人也识趣地走开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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