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复明(卅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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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兰.托马斯《一个安静的夜晚,自从……》:「一个安静的夜晚,自从听见他们谈起生命之谜和死亡之谜後,我一个时无法入睡,为这些轻轻钻进耳朵的奇怪的话声所困扰,没有一丝别的声音,除了风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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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刻,在伦敦,病房中所有的人都屏息以待;所有的灯都关上了,厚厚的窗帘也遮蔽了光线,七、八个人站在黯淡的室内。

「好,现在要拆开纱布了。」

亚德安坐在诊疗台上,让医师揭开覆住他双眼的纱布,而他的母亲──艾方斯夫人,则焦虑地握住他的右手,给於安抚及帮助稳定他的心绪;亚德安不安地坐在那儿动来动去,虽然他看起来很紧张,却是满怀希望地等待着。

「你不能乖乖坐好吗?」莉薇柔声笑道:「你让我回想起你时候的样子了!」

亚德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急着想解开脸上的这些鬼东西,都这麽多年了,我从来没想过能重新看见这个世界……直到这一刻,好像做梦似的!」

「少爷,我们都很期盼这一刻。」一旁的玛姬也。

主治医生解开缠绕在他脸上的每一圈布条,指示道:「艾方斯先生,请先不要张开眼睛,好吗?」

他顺从地头。

最後一圈纱布滑落时,亚德安僵直起来,主治医师心、慢慢地揭去他左眼上的纱棉块,戴着塑胶手套的冰凉手指拨弄着他的眼皮,而後他的头被抬高,一温暖、舒服的液体灌了进来,顺势滑下他的面颊,滴落在他身上;另一双戴着薄膜手套的手凑了过来,拿了盘子接过滴下的水珠,又以棉花拭去沿着他脖子流下来的水,更抬高了他的头。

「现在看看你能不能睁开眼睛……」

眼科权威医师柯尔退後一步,密切地审视着他的病患。

据这个年轻人几年前车祸受伤,当时除了重创脑部,毁损了视神经之外,连神智也受到了影响,这个半大不的男人可以保有少年心xìng,得归功於他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还得感谢他有一个女强人母亲,以及他天生的好运。

话回来,这样的先进眼科处理技术,没砸个几十万英镑也不成的,虽然只是试验阶段,能够短时间重新看得见,也足够振奋人心了吧。

艾方斯家的家庭医师杰佛瑞.杜利,此刻也在场观看这戏剧xìng的一幕;这个手术是他居中穿针引线所促成的,倘若真能顺利成功、因此让艾方斯家的独生子复明了,理所当然地,每个人都会有数不尽的好处。

亚德安试探xìng地、不熟练地眨动着眼皮,感觉一切似乎全在他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外,他再度尝试着要眨动手术後缺乏弹xìng的眼睑,终於能重见天rì;光线和种种的影像,如同流动的水波般在他眼前浮现,晃动而不真实,他眨着双眼,直到焦距逐渐集中。

「天呐……」他欣喜地叫喊出声,「我看得见了!」

莉薇握住了儿子的手,和玛姬交换一个欢喜的目光;老妇人微微一笑,头,感动得几乎无法言语。

「太好了!」

众人终於松了一口气。

「如果以後有不舒服的情况发生,就要马上回诊。」

莉薇忧虑地问道:「譬如什麽情况?」

柯尔医师:「就是觉得肿痛,或者是有流泪乾涩的感觉,请务必立即回来医院检查下;我们比较担心会有排斥反应,因为目前一切良好,只要定期回来复诊,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好。」

柯尔医师心地拉开一半的窗帘,让柔和的阳光透进室内,几名医师也不作声地待在一边观望。

「所有的一切虽然都有模糊,但是我看得见了!」亚德安无法置信地惊喘着,张望着四周。「我看得见了!」

他看着他母亲,笑开来,拉住她的手。「妈妈,你一都没变……你和五年前一样美!」他笑着给她一个响亮的吻,手舞足蹈地抱起她打转。「天呐,我爱你!」

「亚德安,你把我弄晕了!」莉薇不确定地抗议,仍无法相信她的儿子已经完全恢复了视力。

亚德安放下他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歉,妈妈,我太高兴了!」他笨拙地搂着她,快乐地大笑。

莉薇难得地露出了快慰的笑容,吻了吻儿子,而他们母子的喜悦具有传染xìng,一旁的老玛姬望着这幕欢欣的景象,也不禁弯起嘴角,老眼中闪烁着泪光。

「少爷,这真是太好了!」

亚德安转向老妇人,笑着拥抱住她:「你老了好多罗,皱纹都变多了呢,玛姬。」

老管家被他抱个满怀,呵呵一笑,没再什麽,但她脸上的快乐是皱纹所无法掩盖住的。

「谢谢你,柯尔医师。」莉薇转向旁边的几名医生,特别向摩斯菲尔德眼科医院的院长道谢。「还有杜利医师,以及在场的各位,我欠你们很大的情──只要你们有任何需要,尽管开口,我会全力资助。」

「我们都很高兴结果就和预期的一样好,夫人。」杜利医师道:「那麽,『摩斯菲尔德』和金斯米尔那边诊所的医疗器材更新一事──」

「直接把帐单开给我就成了,你们和厂商自行协调,到时要知会我一声。」

「谢谢您!」

见莉薇慨然允还有事情要办,你先带亚德安回金斯米尔,下午珊曼莎就要从巴黎回来了,先别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我要亚德安当面给她一个惊喜。」

「是的,夫人。」老玛姬恭谨地,然後就领着亚德安朝门口走去。

鲁兹正等在医院门口,帮二人打开白sè宾士车的车门,亚德安便兴冲冲地跟着玛姬,往金斯米尔的家行进;一路上,他兴奋地在车窗口游目四顾,像个快乐的孩子一般──他的期待是全然的,他的快乐是巨大的。

五年多以来,他一直处於完全的黑暗之中,从无法接受黑暗,到无法不接受这种无助的痛苦,原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会永远如此,可是多年来的沮丧,所有的否定,这一刻似乎全都不值得一提了。

他愉快地叹息:「这真是不可思议啊,玛姬。」

「是啊。」老管家宠爱地望着他,抚顺他被风吹乱的卷曲金发。「少爷,这个世界是非常不可思议的。」

「你不知道我等待这一刻有多久了,」亚德安微笑道,蓝眸闪亮,「我能感觉到我所有的渴望、我逝去的梦想、我愚蠢的否定,现在世界又重新回到我的眼前,真实又美丽,我想要永远保有这一刻,这一刻我生命中缺乏的所有美好事物,我都要记起来。」

「人生当中美好的事物太多了,从现在开始发掘,也不算太晚。」

「呃,玛姬……能问你一件事吗?」

「嗯?」

他犹豫地问道:「当我人在医院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除了你和妈妈以外的人来看我?」

「没有了,」老妇人想了想,「干嘛问这个?」

「这样啊……」亚德安长长叹了口气,道:「在医院的这个礼拜,我做了一个怪梦。」

老管家感兴趣地问道:「哦?是怎麽样的梦呢?」

「我……我梦见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中飘浮着,四肢和全身都毫无感觉,还以为自己已经被黑暗吞没了;突然间,有一道光线shè在我脸上,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是又有些熟悉的感觉……」

「女人?」

「我也不确定,」他摇头轻笑,「大概是做梦吧。」

可是,那声音他却觉得很耳熟,好像在哪儿听过的。

那是在做梦吗?

他独自一人睡在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究竟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由於全身都麻痹了、动弹不得似的,所以他一概念也没有;总而言之,当他自个儿动也不动地躺在朦胧、虚无的黑暗里,曾经从那虚空之中shè来一道光芒,刺眼而令人无法逼视,而在那道光芒里面,好像又有着某个人的形体,回响着柔和但悲伤的声音,也呼唤着他的名字。

那到底是谁呢?

几年以来,许多人在他身边来来去去,从女佣到家教,多半都是悄悄离去的,所以除了母亲、老玛姬、珊曼莎和珍妮丝,他几乎都不记得任何别的人了;偶一为之,他会在无尽的黑暗中回想起某些存在过的人们,可是那些人都没有形体,只有声音,而这种奇异的空白,常常会使他觉得很厌烦,因为那些人们从不为他而伫足。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奇特的梦境。

一个只有声音、没有形体、如梦般逝去的存在,彷佛曾经是很熟悉的人,可是他却怎麽也想不起来。

人,都是活在渐渐遗忘他人的人生当中吗?

那个梦境,就是他所遗忘的过去,或者真的存在於他的人生之中吗?

他真的不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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