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三 一霎,魂断。喂,你不可以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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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来得及回答修,便施了法术急急的去追我的妹妹,我此刻顾不得思顾那些什么情情爱爱。只因在我望见妹妹匿身之处不见她踪时,忽然感觉自己腕上的脉搏跳的飞快,血液像是蒸煮腾发了一般滚烫。

我一霎明白它在告诉我,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父母曾对我说过,猫灵的预感,最是小看不得。关键时刻,可救自己或是别人一命。

可是父母错了,这种与生俱来的预感,从来便没有什么用,它便是鸡肋。

就算明白下一刻会发生不好的事情亦如何,那只是朦胧的感觉而已,并没有任何清晰的指示告诉自己应该如何阻止。且如若那便就是宿命呢?如若自己阻不了那事,它依旧会发生呢?

那么除了留下遗憾、悔不当初以外,还能怎样呢?

我终是追上了妹妹。我望见她扶着门栏的手不住的在颤抖,她就这样停滞在家门口,我也停下来,因为我们都嗅见了这空气里不同的气息,血腥味。

视线里的那一幕让我们共同为之不敢相信,这辈子最为惨烈最不敢回想的,便是这一幕。

就在片刻之前,母亲一剑刺在了父亲的左胸,而她脖子上的鲜妍的划痕也昭向了父亲剑上的血迹————我们的爹娘,竟然是在互相残杀。

我记得前一日父上才笑嘻嘻的摸着胡子一起围桌提起那话头“我们的术儿可是在想将来要嫁个什么样的好儿郎了?”

我的娘亲,也才教我做了那人间的桂花糕饼,而今日…今日她说她要尝我做的糕饼的……

眼泪流了下来,我们却一指头都动不了。

或许这世上最残忍的,莫过于看着美好的事物在眼前一点点破裂,而自己明明是身处在其中的,但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用尖利的刀刃一刀刀的剐着对方,看着曾经的一切都面目全非,看着他们的血液一滴滴淌干,看着那些黏稠的东西蜿蜒在地上,触目惊心的痛。

那时的每一刻,都像是从明媚圣洁的天堂,一点点滑入肮脏恶魇的地狱。

爹娘这样沉默着将手中的剑各自插入了肺腑,他们倒下了,他们终于结束了这样的互相残杀,

而我们,就在这个时候,也可以动弹了。

我和妹妹软了身子,手脚并用爬到父母的身旁。我眼里的泪水模糊了他们的脸,看不清,不要看清那样不像我们父母的脸,他们太过虚弱,全身上下都浸了血液,所有的血液都是他们自己的。

“我们……活不成了……”

父亲先开了口,胸上的剑随他的呼吸一起一伏的颤着,这几乎是在剜我们的眼睛,而他的口气,是我永远也才不曾听过的绝望。

我拥着娘的身子,娘的脖颈上的剑痕触目惊心,血肉外翻,血红色,我开始厌憎这些血红。娘的目光曾是如水的清澈温柔,此刻,她的眼里却是浑浊的,道不出的苦痛痕伤。她将嘴里的血吐尽,自嘲的笑着说,

“是……活不成了,可这又能怪谁呢……我们也是今次才明晓,那句‘血族当诛满门,一个不可逃’究竟何解。”

他们现已奄奄一息,我们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他们,活不成了。

可我们不明白,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绝望。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刚才施法术将我们定住,如若不然,我们明明是可以阻他们的啊……

父母没有给我们疑惑的时间,断断续续开始给我们叙述那些故事:

爹娘原是血氏一族所育的两个族人,血族非魔族也从未曾害过谁,不过只是有些怪异,因为总有一些族人莫名的化为一滩血水死去。

但千百年来,属正道的仙、神二界却誓定,必将血族找到,并一个不留的除去。血族因此时常躲藏于世外之地,以便瞒那两界的耳目。

灭门之时,爹娘方小,那天去人间玩耍,回家时却看见所有族人皆化为原型,视界满是血色,绵延无尽。

爹娘说完了这些,便也如我们一般泪眼婆娑,颤颤拂上我们的颊,道,

“血族不可留,而今我们才明了,是因为血族逆了天命,每个血族族人,都可借血族,向这天,挪用三次异族之力。但也只可用前两次,若用了这第三次,那么便会命不久矣,且以最残忍的方式死去。”

我抽泣着问父母,“你们明明知道用了第三次会死,那么为什么还要用?”

“不,我们不曾用那第三次,这只是我们的命数到了。不管是谁,只要入了血族,必会有自己的命数,且都是以最不情愿最残忍的方式死去。

可惜我们那时方幼,族人们不曾对我们说起过这些,若如不然,我们定不会让你们入这血族,习这血族的法术……”

父母说了很多,直到最后他们的神智开始模糊。我们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死神一点点降临,用那沉重的锁链缠了父母的魂魄,一点点远去。

爹娘最后只含混的说

“你们姐妹,现也都已长大了,你们要好好相处,永不可,互伤……”

我们抱着他们冰冷的身体,一直从黄昏到黎明,最后眼看着他们化为本体的赤色蜻蜓,在血泊里浸湿了翅膀。

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手脚冰凉,冷汗淌了一身又一身,失了父母我们根本便不知道怎么活。

最后我终于想起了父母曾授的那句“长姐为母”,是了,我还有我的妹妹。我挨着地爬过去,拥上妹妹发颤的身子,安慰了她很久,我们最后忍不住抱在一起痛哭。

我们将父母的原身置入冰棺,此后我便与妹妹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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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妹妹失踪的那段记忆,在我的脑海里,却始终很模糊。我只知那时我和妹妹去湖边浣衣服,我和修说了些话,一转身,妹妹便不见了。

我找了她很久很久,我怕她被郊狼吃了,我怕她跌进了深水里,我怕她迷了路找不回来……我每日哭等在父母的小屋,等着她回来。

每日每日的想,每日每日的哭。这里原本有的幸福美满,此刻却全部毁去了,再是找寻不到了。

修在此刻,便是洪水中的一块木板,我的沉沉浮浮,都由着他来为我拭泪添衣。

终有一天夜晚,他施了法术让我昏睡,将我的身子抱起,离了那屋子,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几天后,我醒来,想覆在窗台上继续等我的妹妹,才发现早已变了天地。

我想回去,却不认得路了。

可是修,任凭我打他骂他威胁他,他却只重复那一句“术,离开那伤心地……”

那天,我哭倒在他怀里,一霎好像长大了许多,明白了一些父母常对我说的那些。只是我从来不愿懂,此刻我才明白,原来我早已羽翼丰满,不过我以为自己被折断了双翅,不能飞向天空罢了。

爹娘不在了,妹妹也寻不着了,我呆呆的窝在他怀里,告诉他,我只有你了。修拂着我的发,用手指一点点梳理,那些好闻的八尾猫灵特有的麝香气息散在我们之间,我好像有些明白他曾对我说过的那句“我喜欢上你了”,

或许,修,我也喜欢你吧。

我和修都是无根的浮萍,他说他要带我去游山水,看那七届之中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还说,这样也可以寻找我的妹妹,我便同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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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开始教我诗词歌赋,我学的很快,他曾一脸惊愕的望着我笑道,“定是我这夫子教的方式好。”

我便克恭克顺待他作揖道“自然自然,夫子的教导精妙,徒儿愚笨不敢逾越半分才是。”

然后我们便笑倒在了榻上,此刻,月色从竹帘的罅隙中透出来,淡淡银华色缀上他的面廓,他的发迤逦在地上,一双潭水似的眸子熠熠生辉……我在一旁,却是看的呆了,想着此刻定是要说些什么诗句来衬这般良辰美景的,

可呆了片刻,却楞是没头没脑的说了句煞风景的大白话,惹得那厮张牙舞爪的笑着扑过来,

“修,你真的很像广寒宫的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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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了很多地方,游了好多的景色奇观,那些事物总让我叹息,每次想着,若是妹妹在这里的话,她定是开心尖叫了,就像是她在看我那件五颜六色的衣服的时候。

我还是没有脱下那件衣服,这或许就是那人间常说的最后一点绮思。

我学会了施那“净衣诀”,我想若是我早学会这法术,那么我的妹妹,便不用去河边浣衣了,那么或许……她也就不会走丢了。

我想等我寻着了她,我一定要将这法术教予她。

可是几百年又几百年的过去了,我们问了七界众生,却从未找到我妹妹的半点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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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次次的失望,终是有一天我病了,总觉得不可思议,猫灵也会病吗?那天夜晚,我尚在昏迷中,却恍恍忽忽看见了我的妹妹。

她竟已出落的这样美艳动人,那面容,像是开的炫妍的牡丹,灼灼烈烈的迫人动心。我伸手想拂她的脸,口中却因着连日的昏睡嘶哑了嗓子,怎般努力也叫不出她的名字。

我的妹妹却在此刻开了口,她启了齿问我,“姐姐,你可安康?”

泪一滴滴淌下,我想起那些欢乐的日子,一起玩耍嬉戏一起长大,而此刻,我却道不出任何话语,只得看着她熟悉的眉眼,一点点模糊视线。

我的妹妹浅笑清颦,移了莲步走过来,她的手抚上我的掌心,我惊了惊,因为我感觉到了那里薄凉的温度。我的妹妹,她并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我的妹妹,她就这样真实的,在我眼前啊。

一腔话语哽在嘴边什么也道不出,我本在肚子里打了千万遍的草稿也不得吐出。

可是我多想告诉她,姐姐不再痴傻了,以前我不曾予你道歉,以后定是要度你的想法而将话说出了。我想告诉她,每年我都有和修去祭拜爹娘,今年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我也想和她说,这几百年,我一直在找你,你去了哪,这样无故的失踪,姐姐会担心的你知不知道……

很多很多话只有心知道,眼里的泪蜿蜒淌下,滚烫如此刻跳动的心脏。

可是只在一刹那,那些不过才又聚起的幸福感便都又全都化作了虚无,破碎撕裂,不复存在。

我的妹妹,她将指尖,覆上了我的脖颈,我看着她,却只感觉颈子上的手指在一点点收拢,那样薄凉的温度,压抑的窒息感,还有面前这张美丽到可以为之颤栗的脸庞,它们都在提醒我,这并不是一个梦。

我的妹妹,她是想要……杀我。

我听见这个黝黯封闭的屋子里回荡我自己沉闷的单音节声音,我听见窗外的朔风一点点抽上纸糊的窗纸。我听见我的妹妹,那样甜腻的嗓音里却透着诡怪与沉闷,

“我的好姐姐,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我最恨的,就是你了。”

我说不出任何的话,眼前任何的东西都像是失去了轮廓,模糊的颜色混在一起,像是绚烂的烟花雨,可是脑袋里,却翻起滔天巨浪,那句话始终在旋转着,散在我的意识里。

我的妹妹,恨我啊。

“你知不知道,那些本来是属于我东西,只要你轻轻掸掸衣上的灰,那么我所辛苦拥有的,守候的,便只会也只能是曾经了……爹娘被你抢了去,那便罢了,谁叫拣你回来那天,我嘴碎把你指给爹娘看,我告诉他们‘那个小叫花子真有趣儿。’这是我自个儿造的孽,

我便认,认你是我的姐姐。

可你究竟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我常去河边,哪是为了涣衣服?我早便学了净衣决,我为的,只是想多看两眼修。明明……明明修是我的呀,

你为什么要来抢,抢去了我的父母还不够吗?我的好姐姐?!”

有滚烫的泪水落在我的手背,炙痛了谁的心。

是,妹妹,我愧对于你,如若我早便聪明一些,如若我细腻些,懂得那些小女孩心思,如若我没有那样莽撞好奇进入那片河岸,那么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

我此刻终是明白修教我的那句话“爱人,既是伤人。”

我的妹妹告诉我,她想在这夜杀了我,然后伪作是我,与修在一起,可是她却在最后看着我大笑,幡然顿悟,

“我为什么要代替你呢?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你死去,我要堂堂正正的,和他在一起。过得百年千年,他又怎么可能还记得你!”

她施了法术将我这晚的记忆封锁,可是她忘了,此刻我的法术不比从前了,修教了我很多,包括这些法术,我不会忘记她所说的这些。

第二天,我和修说,我好多了,我们出去晒太阳可好?我们化作本体吧,这样美丽的躯壳,我竟是顶的累了。

修拥住我,朝我舒唇安笑,用下巴搁在我的头发上,轻轻掐了指尖念诀,便化了他的本体,那只没有一点杂色的白猫蹲伏在我脚旁,墨色眼眸里满是笑意。

我也化了本体,我曾在铜镜里照过,那是只酸橙色的猫,脑后有一点淡淡绯色的绒毛。

我们一起去那街上,可巧,正赶上一个很大的集市。

我和修化作的本体蹲伏在墙角,看人来人往的赶集人,看那些鲜艳缤纷遂风转动的风车,小贩的吆喝声就在耳边轻轻的晃。

我问修,如果以后,我们找到了我的妹妹,一定要好好待她的对吧?

修望望我,白色的绒毛微微在风里拂动,他半眯着眼睛看着我,点点自己的猫头表示同意。我便笑的很开心。

我施了这辈子我练得最好的法术,那是障眼幻术,我让修错觉,我还蹲在他的身旁。他不会发现,因为他已经照顾了我几天几夜,他此刻定然很累,他不会发现的。

我站起身来,晃着身子走向街中心,我此刻只是一只猫。我知道等着我的,会是什么……

我的妹妹,你来杀我吧。

远处的车轮声在一点点凑近,我站在原地,用父母告诉我的那个方式,借用血族之力,向这天,许了一个愿。

愿我下一世,拥有妹妹那样的性子,懂得悲伤,懂得哭……

玄铁的车轮碾过我的身体,痛觉在一点点消失,身子变得轻盈起来……此刻,鸟正轻语,花正香。

眼睫上的阳光一点点刷下来,温暖覆在身上。我能感觉,毛皮下的血液缓缓流动失去着,在这样温暖和煦的午后,我阖上了眼帘,嘴角抿出一点笑意,轻轻想着,

修,以后,不可以念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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