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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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场西面,连亘的群山苍翠峭拔,云遮雾绕之间,隐隐可以看见广阔山谷中突出的一角房檐。夜风自山谷东面簌簌吹来,冷若冰霜。

谷中城池,守在房屋外的侍从穿着单薄的粗衣,暗暗打着寒战,骤降的温度毫不怜惜的侵略着每一寸温暖的肌肤。然而在雕梁画栋的宫室内,却又是另一番天差地别的景象。

温热的气息从宫室四角的青铜狻猊口中温吞而出,团绕着室内裸露双肩的红妆美人。.

这里是望月国的王宫,依山而建。

宫室内的王有着一张年轻俊丽的脸庞,笙歌之间,微张着嘴等待身侧的美人喂上一盏热酒。侍妾细润如脂的手指轻轻的拂过嘴角,王一顿,顷刻若有若无的笑起来。

“王上……”侍妾软语芬香。

王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唇点玉肩:“哈,果真是冰肌玉肤。”

“王上。”座下的另一位美人却在此时上前来跪在王者面前,伸手拨开他的衣襟,言语间轻轻挑逗着,“迎儿难道不也是冰肌玉肤?”

“你?”王抬起头来看着腿边的美人,笑笑,“你是……端丽冠绝!”

“我才不要端丽冠绝。”美人却努着嘴躲到一边,缀着宝石的步摇轻轻在耳边摆着,王片刻便松开了怀中的侍妾,转而抱住她:“那你想要什么?”

美人抬眉一笑:“我说要,王上就能给?”

“自然……”王打了个哈欠,怏怏道。

美人揽过他的脑袋,红唇微启:“我……”

话音未落,王却蓦然推开了她,“献给寡人一支舞,寡人就封你为王后!”

美人本来不悦,然而听到王的话不禁欣喜:“王上说的可是真的?”

“君子一言,万马难追。”王拂了拂袖。可美人还没来得及叩谢王恩,本来各自玩闹的女人却忽然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围在王者身边:“王上,您也太不公平了,我可是给您跳了好多支舞呢。”

“我还为王上唱了曲儿啊……”

“来来来……”王并没有不耐烦,相反很愉悦的拉过离得最近的舞女:“一个一个来,寡人想想能够拟什么封号……”

美人旋即就被丢弃在一旁。

听着王敷衍的话语:“都是寡人的王后,都是王后……哈哈哈……”美人撇了撇嘴,恼气要离开宫室。

才走到门边,却有人先她打开门冲了进来。

是一位身着铁甲的将士,他抬着手中的卷轴,满脸欣喜的向王禀告喜讯:“王上!云幕将军带领望月军攻下了延卞城。”

美人在一侧顺手想要拿过将士手中的卷轴,然而将士怒目而斥,王却看在眼里,摆了摆手:“让她拿过来。”

将士顿了顿,美人扬着脸夺过卷轴又返回王座。

王伸手取过卷轴,修长的手指握着美人的手,停留了片刻。

将士跪在芬芳馥郁的宫室中,强忍着一切不适。而座上的人似乎毫不在意这个喜讯,眼里沉淀着美人的妖娆的身姿,不能自拔。

“王上!”将士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王看了他一眼,才慵懒的铺开卷轴。一旁的女人们全涌上来探头望着,王者并不遮挡大大方方的摆在桌上。

“云幕将军真是好厉害,连淮军都不是将军的对手!”

不知有谁在人群中夸了一句。

王忽然从座上站起来,漾在脸上的笑容旋即消失。

卷轴被王从案上扔下,将士惊讶的抬头,对上王眼底的戾气,却猛然一震。

“寡人说过不要和大淮来真的,不要来真的……云幕他听不懂!?”王掀翻案几怒喝道。案上的酒盏悉数落下,酒液缓缓从台阶上滴落。一众美人吓得立即后退。眼前被怒火包围的人,哪里是平日那个沉湎淫逸的王上!

“王上,决不能服于大淮啊!”将士满怀激情倏地如遇水泼,瞬间冰凉。

王深吸了口气:“怎么能和大淮作对,怎么能……”他疾步走到将士面前,双手高高的举过头顶,“我们望月打不过大淮!我们永远也无法战胜陈氏!你以为此次打了胜仗往后每回就都能打胜仗?”

“可若不打,我们就得割让城池!”将士再不顾及身份,急怒道。王气急败坏的摇了摇头:“割让就割让,寡人都不着急,你们急什么?这是寡人的江山,寡人说了算!!”他来回踱了几步,又道:“陈显太狠毒,不听他的话,他就要杀人……全都杀了,你看看轩都,那些王侯权贵,全死了,全都死了……”

王的怒气忽然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惧意。

将士握拳的手微微颤着:“即便是死,也不能把望月的土地交出去一寸!”

“什么?”王闻言喝道。

将士站起来,抬眼直视王:“即便是死,也要保住望月的土地!每一寸都不能让出!”

“寡人说给就给,你敢忤逆寡人!?”王的眼里蓦然烧起一团火。将士毫不畏惧,盯着王,相对于身份的制约,他此时更害怕的却是王的软弱!

“你你你……”王伸手指着他,片刻,忽然拔出将士腰际的佩剑,猛地一剑刺入将士的胸口。

众美人一声惊呼,退到角落里。

然而将士坚定的眼神至死未曾改变,在奄奄一息的最后一刻,却看得王心中悚然。那双握剑的手终于一软,王愣了半晌,忽然喝道:“出去,全都出去。”

美人们顷刻鱼贯而出,将方才所要的赏赐抛到脑后。

王踢了倒在软毯上的将士一脚:“把他给寡人弄出去……”

“是。”门外的侍从走进来,搓了搓冰冷的双手,敛眉抬起将士离开宫室。

一室温暖片刻清净下来。

门外的冷风呼啸而入,刮起王不整的衣襟。冰冷钻入胸口,王急急忙忙的将门合上。旋即面对朱门站定。四角的狻猊仍旧在夜里吐着暖雾。

王颓然的转身靠着门缓缓坐下来。

因放纵声色而微显枯黄的脸猛然流露出一丝伤感。

“父王……父王啊……”

他的声音里居然带着哭腔,王伸手在空荡的眼前乱抓一气,可这些浮华和江山他似乎什么也抓不住。此时想抓住的,也只有年少时一直握着的宽大手掌而已。

“父王……我怕,”王轻声哭泣,收回手捧着脸埋在广袖间,“渊儿害怕……”

年轻的王像个孩童一般,坐在偌大的宫室中微微颤抖着。

往事和恐惧在黑暗中一同袭来。他现在闭着眼睛依然还能记得年少时轩都国的那一场覆灭。彼时他还是望月国的世子,奉父王之命同顾大人一起来到轩都商议战事。

陈显攻城掠池之势犹如从山巅泼落的水源,根本无法阻挡。但他们一众小国依然希望能合力对付这个可怕的前朝太子,以此来保住自己至高无上的君王地位。因而轩都求兵于睦远和望月。

两国率人抵达轩都王城,浑然不知自己踏身地狱。就在沉睡刹那,水源源不断的被灌入城中,随着洪水而来的,还有数以万计的深海毒蛇。

虽然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些蛇从何而来,不过他却知道轩都王城北面的堤堰是被淮军动了手脚。

王猛然睁开眼睛。怎么也也挥散不去脑海里的景象。

他急切的爬到还留有酒盏的案几旁,举起一杯杯往嘴里猛灌。可是……这些流动的液体却让他忽然一阵恶心。

那些漂浮在水上焦黑的尸体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手哪里是脚,整座轩都王城在一夜之后,变成了一座死城。

暗黄的水面上漂浮着黑压压的尸骨,在日光下曝晒,一点点慢慢的溃烂。

顾大人拽着木板,在高至胸口的浑水里淌着,而他就坐在木板上,呆呆的看着周身的景象。身上的衣袍还站着水,冷冷的裹住少年。

这哪里还是昨夜诗酒歌舞的城池!

“呀!”段渊惊恐的望着渐渐漂近的尸体,抬着袖子捂住自己的眼睛。顾大人闻声挪到一侧,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屏气伸手推开那具全身溃烂的尸体。

手掌在沾上的那刹那变得暗浊,顾大人将手置在浑水中洗了洗,才继续拽着木板前进。

“世子别怕,您是将来的王,这些东西,你都不能怕。”顾大人一面安慰他,一面拨开前头的脏东西。

段渊却不敢睁开眼睛:“我怕……父王为什么让我来,为什么……”

“世子。”顾大人喝了一声,“您现在做的所有事情,就是将来继承王位后要做的事情,您不能逃避!建立国家,最终都要诉诸铁和血,死亡会是您往后常要见到的,乱世之秋,何时才能没有战乱。”

“我不要国家,我不要……”段渊忽然纵声大哭。顾大人面色一沉,然而就在此时,却从水里突然钻出一个人来。

“啊!”

“别喊。”那人伸手捂住段渊的嘴。顾大人急忙的扑身过来,然而在看清来人的时候却舒了口气:“江少将!”

眼前的人昨夜就已会面,是睦远国骁军的统帅——江昭叶。

他吐了几口污水,低低道:“毒蛇消失了。”

“是啊。”顾大人颔首,“正是发现此事,才敢带着世子出来。”

江昭叶眉目一沉:“不知这城中还会不会有活着的人,轩都王他……”

“放水并不是想要淹死人们。”顾大人却忽然打断他的话,“怕不过是为纵蛇做个准备。”想起在水中游舞着的黑白相间的蛇,顾大人锁紧眉头,“那是海蛇,在望月的度措海湾,也曾有商贾偷偷运来卖给医者。”

“海蛇?”江昭叶问道。

顾大人点点头:“听说体内藏有剧毒,可为药用,亦可制毒。”

“所以,这应该是有人刻意而为之,并不是昨夜慌乱中人们所说的天灾……”江昭叶顺着顾大人的话说下去。

段渊捂着脸,听到他们两人低低传来的那句呢喃。

“陈显……”

宫室里的王忽然将酒洒在自己脸上,浓郁的酒香扑鼻而入。

段渊猛然纵声大笑:“陈显!”

然而下一刻,那声笑却又变成了低泣:“陈显……”

那个名字从王的嘴里一遍又一遍的吐出,可是渐渐的,除了恐惧。王再也没有别的情绪。

星野之下的城池灯火璀璨。

相比山谷中清冷的望月王都,江淮却是彻夜不息的热闹。

芙岚捏着酒杯缓缓的靠近有了醉意的陈璇,有些忍俊不禁。方才这位皇女还说要同他比酒,结果才不到十杯,她便已倒下。

然而,醉梦中的人忽然伸手拉扯着他的衣裳,醉意熏熏的缠上来。“喂……”芙岚惊得刹那扔掉手中的酒杯,伸手推开她。但陈璇显然不打算放弃,再一次伸手拥住他。

“你……”怀里的柔软带着浓郁的酒气,他很不适应,锁着眉想要把她弄开。双手才刚刚抬起,怀里的人却忽然呢喃了一句:“景青玉……”

芙岚听得清清楚楚,一愣:“景青玉?”

那不正是送他来到江淮的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陈璇把脑袋埋在芙岚怀里,忽然低泣,“我知道……”

可初见便已倾心,她也无法推脱。雪天里的那个青年,在她看见的第一眼时,就注定要把心交付了,可惜如今却走到这样的境地。她嫁人为妇,而他有恋慕之人。

“但是……”陈璇说着醉话,“我不放弃,我绝对不放弃,等到承诺实现之日,我就把你夺回来……”

芙岚的手停在半空中,听到她提起景青玉,大约也猜到了什么。正想安慰她时,却忽然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禁一震。那样强烈的意念,几乎是不顾一切。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答应婚事?”芙岚脱口问道。

陈璇昏沉之际,并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脑袋埋得更深:“青玉……”

几声呢喃后,渐渐沉睡过去。

芙岚叹了口气,把她安置到床榻上,转身回去继续喝酒。

然而剑眉下的眼眸此刻只剩下茫然——明明不愿接受这门婚事的两个人,却不得不在今后的日子里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真是可笑。他有他不愿意接受婚事的理由,那么陈璇呢,这个身为自己妻子却爱着别人的公主殿下,究竟为什么要接受这门婚事?难道也是因为权利和力量的压迫?

翌日清晨,叩门数声未见屋里的人有反应,侍女不禁捂嘴一笑。正要走开,却听到传来“嘭”的一声,紧接着便连连几声传来。

芙岚睡梦中推倒案上的烛台,落下时又刮倒酒杯。

陈璇醒来睁开眼,正看到这一幕。

想起昨夜里,不禁一笑:“看来驸马爷酒量也不怎么好。”

他睡眼惺忪挣扎着起身,醉意还未消去,头仍旧是昏昏沉沉的。

视线里一身红艳的陈璇渐渐靠近自己,接而便是她低低的嗤笑。

侍女推门进来,看到两人相视的情景,脸颊蓦然一红,躬身就要退出去。陈璇却喊住她:“回来。”

“是……”侍女旋即又小心翼翼应答着进来。

陈璇不再理会芙岚,转身走到妆案边,唤过侍女:“把他赶出去,我要换衣裳。”

“啊?”侍女愣了一下。

陈璇喝道:“我叫你把他赶出去!”

“不用。”芙岚抬手一摆,低低一笑,“我自己出去,不过……该瞧的我都瞧过了,你还在怕什么……”

话一落音,侍女掩嘴一笑。

陈璇脸色一沉,摘下头饰的手轻轻颤着。

但她的夫君丝毫未注意她,脚步飘忽的出了门。

“少主。”才刚走出来,门外早已有人等着。木蝶捧着衣裳站在转角,面上有淡淡的笑意。

芙岚走过去,扶着脑袋没有说话。

木蝶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瓷瓶递给他:“诺……解酒的。”

他一笑,有些惊讶:“你竟然带着?”

“当然。”木蝶颇为得意,“少主常常喝酒,我若不带着,每天都要伺候一个酒鬼,不知有多辛苦。”

“呵……”他伸手接过,熟练拧开来将瓷瓶里模样如珍珠的一粒粒丸药倒入嘴里。口腔里旋即一股馥郁芳香,贯通身体各处。所有感官转瞬清醒过来。

——瓷瓶中装着的东西,有一味是水兰花,不知被木蝶加了什么研制成如今的药物。

她向来喜欢捣鼓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看他沉溺在酒坛子里,便弄出这样的东西。虽然不奇怪,不过他彼时还觉得没多大用处,不敢尝试,结果被她偷偷放在茶碗里几次,倒是觉得有用。

那时他还笑说:“拿我当药罐子使了,不论什么东西都要在我身上尝试一遍,”

木蝶却低低附在他耳边说道:“那你可别告诉别人,若让人知道我这么对少主你,可会遭殃的,”

芙岚默默不语,就当同意了。

不过没想到此行遥远,木蝶却还记得带这东西出来。

“少主。”木蝶探头往喜房方向看了一眼,“要不您到厢房去换衣裳吧,午时便要进宫了。”

“行。”芙岚说着走开,却有些不满,“堂堂驸马爷,竟然被赶到厢房。”

木蝶跟在他身后偷偷笑着。

然而,远处却有人影微微一闪。

涯沉默着遥望那抹远去的背影,握剑的手青筋泛起,微微颤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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