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泣雨多徊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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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的自我说要淡定要坚持,另一半的自我却痛不欲绝,所以,我觉得我可能已经精神分裂了。

——水玥颜呓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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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玥颜拜过住持法师后,往功德箱中添些香火钱,这才退出大殿。绕过了柏树林,走过了藏经阁,见过了知客僧,方到精舍中休息。

汝嫣错见她玉容苍白,甚为憔悴,叹息道,“小姐不若在此处清修几日,以定心神。”

水玥颜拂开在颊边的一缕碎发,淡淡道,“无碍,只是昨夜在江边受了些凉,睡一觉就好了。”

“既是这样,我就先去外面候着定疑先生了。”稍稍停顿之后,汝嫣错满腹复杂,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静室内,佛前燃香,水玥颜长跪合掌,双目微闭,口中如是念道。

寂静的空气里,突然传来低低的呵斥声。那声音似曾相识,只是听得不甚清楚。水玥颜缓缓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到隔壁的窗边。

雨又落,无意却有声。反而使一切更加寂静,让人心头有点薄薄的凄凉。

“我知道你对独孤山庄并无好感,可这里毕竟是你的家你的根。”

“家?这个字从你口中说来未免太可笑了些。”

“其实你我之间并没有恩怨不是么?长辈们的事情颇为复杂,并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

“我需要的不是解释。毕竟,事实胜于雄辩。”

“就算你再否认,你骨子里流的仍旧是独孤家的血。若你真弃了这名分,忘了祖宗,又何必要以独孤定疑的名义应试?”

“这是我娘的遗愿。你们可以责她骂她辱她,但只要是我答应她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我都会做到。”

“我相信,七娘临终前不可能不叮嘱你他日务必要认祖归宗。”

“可笑,难道在跪在祠堂里,在牌位面前磕几个头,上几柱香就算是认祖归宗么?”

“难道不是么?”

“独孤家的祖训是什么?行善积德,大道为公。匾额倒是写的够大,挂的够高,有人照着做么?一面口口声声说莫忘祖训,一面手染鲜血害人性命。你不觉得这样的行为很虚伪么?”

“这世上没有绝对干净的人,也没有绝对善良的事。我听说七娘过世后,你一直留在寺院清修,这很好,只是,对于入仕为官而言,又显得太过清高了。”

“请问,你这是什么身份什么语气?”

“哥哥?”

“不敢当。”

“朋友?”

“不需要。”

“呵……也对,其实说白了我们只是竞争对手的关系。父亲大人的意思,这段时间你也该看出来了吧?”

“看出来如何,看不出来又如何?那是你们的事情,与我无关。”

“你就真的一点也不在意?”

“要知道,落到我的手里只会得一个散尽家产的局面。你想看到这种结果么?”

“如果你能从我手里抢走继承人的位置,如果你愿意眼睁睁的看着独孤山庄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我无话可说。”

“在我心中,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远比一个如跗骨之蛆一般的家族,更重要。”

“没有家哪儿来得国。”

“国家国家,没有国哪有家。”

水玥颜在外面听着独孤静辉和独孤定疑的争执,浮现出寂寞的微笑。其实定疑还是在乎他的家人吧,否则以他的清冷的个性,一言不合,早就甩袖而去了。只是,别人家的事情,她又何必要听?

刚转身准备离开,却听独孤静辉低声道,“若真是将国之一字视若山重,就像柳子清和他的夫人那般,到头来只落得个家破人亡。”

水玥颜一下子呆住了。

就连呼吸也忘了一般,时间就此静止下来。

独孤定疑的眼瞬间红了,他攥紧拳头,一字一顿道,“别告诉我,那是他的决定。否则,我对他的恨,对你们那个家的恨,绝不是毁灭独孤山庄就能够解决的。”

“那么,你告诉我,追杀我的人是谁派来的?”独孤静辉轻轻一笑,冰冷的没有一丝感情的话语,缓缓说道,“你告诉我,大哥为什么会意外身亡,我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残废,小弟为什么在十娘肚子里被人下了药,那是个还没出世的孩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下的去手?!”

“你们不就是这么对我娘和我的么?还有那些佃户,那些灾民。”定疑温柔地笑着,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那个人吃什么养生你不会不知道吧?他都下得去手,对你们有刻骨仇恨的人为何下不去手?”

“我只想问,这一切和你有关系么?”独孤静辉的唇角勾出一抹无法猜透的笑。

“我否认你会相信么?”定疑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声,犀冷的眼眸盯着对方。“还是我承认你就觉得满足了?”

独孤静辉淡淡地叹了口气,反问道,“同样,有关柳子清和他夫人的事情,我否认你会相信么?”

“既然我们彼此说什么对方都不会信,那我就先告退了。”定疑讥讽地一下,抬脚准备离开。

“定疑,柳子清真得死了么?”独孤静辉看着他的背影,声音很轻,却含着浓浓的忧伤。

定疑顿住脚步,冷冷道,“怎么?惜言好歹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都没去救他们的坟前拜拜?”

独孤静辉稍稍一滞,随即微微露出一抹笑容,“若拜拜就能减少愧疚和歉意,就算千次万次又如何?如果是我,只要没看到尸体,我就相信柳子清一定还活着。”

“惜言呢?你可是亲眼……亲眼见她被火化?”定疑抛出了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埋藏在他心底的疑问。《惜柳小札》现在由他保存,而蓦然在建元城成为首屈一指的裁缝铺和绸缎庄,竟然也是以“惜柳”为名。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心人故意为之?

“是的。”独孤静辉推着木轮走到他身边,微蹙起眉,眼眸深处,有一种说不出的惋惜,“我亲眼所见,是她身边的那位汝嫣先生将她平放在木柴,然后亲手点起火。因为这是她的遗愿,所以,没有人敢违背。”

声音突然多了一丝哀戚,定疑嘶哑地说道,“独孤静辉,你若知道感恩就好好活着,少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心底某个角落在一瞬间变得柔软,可独孤静辉仍旧锲而不舍地说道,“你是柳子清的挚友,他若大难不死必然会与你联系。所以,请你确实的告诉我,他还活着么?”

“我不知道。”一丝嘲弄在唇边滑过,定疑神情无比凝重说出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每拖一天,希望便更加渺茫一些。也许,每个人心底都猜到了那个结局,只是不敢也不愿承认罢了。”否则,子清怎么会抛下惜言的绝笔,抛下她用心打造和呵护的家,没有半点音信。

也许,这世上的人,但凡知情,但凡懂爱,如果看过那本《惜柳小札》都会被深深的感动吧!那两个人的相知却不能相守,若上天真有好生之德,或许已经让他们在冥间重聚,再不用受那离别之苦。

何况,子清不但是他的挚友,是他的师兄,更是……

水玥颜站在门外,泪,来不及流下,已经转身,朝着某一个方向走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逐渐加快,几乎是飞一般,离去。

以至于定疑和独孤静辉听到脚步声猛然打开门时,看到的只是一个远去的青色背影。

『惜言?』定疑看着那熟悉的背影,先是一怔,然后立刻追了上去。

『小水?』独孤静辉看着那个背影,也追了过去。

只是二人运功追了许久仍是没有追上,不由得面面相觑,难道,他们看错了?

水玥颜只是漫无目的的跑着,直到山顶,悬崖边,才停住脚步。就这样,终于可以毫不避讳地对着阴霾的天,对着翻滚的乌云,对着头顶的电闪雷鸣,哭泣。

风缱绻地卷走了一些,似乎未曾滴落的泪珠,没有人看得清,在转瞬间,水玥颜瘫倒在地上,呜咽着,颤抖着,痛苦地吐出那两个字,那两个深深刻在她心底的字。

“天白……”

全然不顾她所说的一切会给旁人带来怎样的震撼或是疑惑,水玥颜只是咬着唇,强压着渗入骨髓的剧痛,疯狂地逼自己吐出那些一刀刀足以将她凌迟至死的话语。

“天白,难道我就真得没有机缘,能与你重逢么?”

“现在想来,自那日府中一别,不过数月。可在我看来,却像是千年万载……”

“自从听说你不幸罹难,我日日夜夜祷告昊天上帝,求他庇佑你平安无事……”

闭着眼,用力地捶打着地面,拳头重重地落在冰冷如水的地上,被石头硌破也没有知觉,只有泪水无声地洇湿了衣袖。

“你忘了中秋节的约定,没关系。这一次没来,还有下一次,只要活着,我们就还有许许多多的下一次。”

“如果将我一人留在未来,我要怎么办?让人催眠,还是让人给我一棒,然后那些日子,从我的记忆中,悉数消失。”

“可我不愿!不愿!所以我回来了!那么你呢!是遗忘了,还是在奈何桥边苦苦地等待着?”水玥颜心中酸涩难忍,泪水滚落得越多了,“是我不好。明知你却不会毁诺于我,明知你失去我心里必然痛苦不堪,自己却还在一旁怨恨着……”

“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很久吃不到我做的饭,会饿死……”

“你还说,就算你不在我身边,也不许我万事都逞强……”

……

“记得么?那个飘着雪的无比寒冷的冬日,你替我盖在肩头的裘衣,还有那柄仅能遮住一片小小的天空的伞……”

“还记得么?许许多多下着雨的夜,我们仓惶着在屋里摆上大大小小的陶罐、瓦盆,听着叮叮咚咚的乱响……”

“……每天,我只是迷茫,只是重复得做着那些事情。如果没有什么让我去忙碌,如果不是有这样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给我安慰;如果不是这一年多的朝夕相伴,我只会在枯坐中叹息,在绝望中生活……”终究,她还是像个孩子一般哭泣着,每一滴眼泪都包含着往昔的苦与累,以及无法对人诉说的委屈。

……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故意逞能,若不是我想着生死相依,也不会累及你遭此横祸。”

“我的手沾满鲜血,却仍能一次次苟活于人世,只是为何,要将这样痛苦的惩罚降诸在你头上?”

……

“……你知道么,牢房里有许许多多的老鼠骨头,宫里笞杖很痛很痛,却让我再一次明白,对那座华美的宫殿我毫无期待,所有明媚的灿烂的辉煌的神圣的,只会让我不寒而栗……”

“……可一次次醒来的时候,依旧是黑色的寂静的虚空……”

“……你一定会嘲笑我,很没有骨气吧?”

“可只要我想着总有一日能够回家,总有一日能够为你烹茶煮饭,总有一日能够不再身不由己,不再牵连别人,不再伤害任何人,无论多么肮脏的事情,我都无所谓……”

“……我只是想你,只是想回家啊……”

这一瞬间,埋藏在心底所有的苦似乎都泛滥了上来,心中那个坚强的自己,也终于不用挺直身躯、咬紧牙关,倔强得犹若荒原上的杂草。“……你是我活在这个世界唯一的意义。如果没有你,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倒要怎样,才能继续苟延残喘,苦苦挣扎……”

“……我知道,此生犯下的罪孽终是难逃的劫数,可我所做的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回家,为了可以继续和你在一起过着简单甚至是清贫的生活……”

……

水玥颜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过往,如针尖一般深深刺痛着她的心。她不敢奢望他能完整无缺的回来,她只是,她只是,她只是……

释放了那掩藏在最深处的柔软。

以及,仅有的那一点近似于奢望的期盼。期盼,上天会再让他们再续前缘。哪怕只一次机会,哪怕只一瞬,至少,她可以微笑着听他说,“我回来了。”

而她,也只要简单的答一句,“欢迎回家。”

真的是奢望么?

水玥颜绝望地想,这就是上苍对她的惩罚么?

这样未知的距离,比生与死,还要遥远,还要残忍。那颗已然破碎的心,再一次感受到极恸,痛得她几乎要崩溃,几乎要疯狂了!

水玥颜多么希望天白就在她的眼前,自己可以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活着的,死去的,坚持的,放弃的……水玥颜绝望地想,哪怕只有一只手,一只温暖的手,至少让她还能感觉到,活着,或许比死了,还是好一些的。

就像许久以前,就像是往日重现,有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柔柔地放在她的头顶,给她希望,给她力量,给她安定,给她坚强。

“……小水……不要为难自己……”太过熟悉的声音在水玥颜耳边响起,带着几许叹息,“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水玥颜甚至能够感觉到那怜惜疼爱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让她身子忍不住轻微颤抖,指尖更是无力的蜷缩成一团。眼中的迷雾让她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迷茫朦胧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嘴角扬起苍白的嘲笑,泪水却无法控制的从眼角瞬间潺潺流下,只是这样悲戚的情感又是从何而来呢?

她想要听到的,不就是这些么?她应该听到的,不就是这些么?可为何说出这些话的人,不是天白,而是独孤静辉?

刹那间,水玥颜只觉得她的心像是被谁揉碎了,捣烂了?就好像是弄断了最后那根琴弦,就好像是天地再一次的崩溃了。

言儿……

呵呵,那是专属于天白的存在,存在于他的记忆中,存在于他的爱恋里。若没了他温柔地唤她一声言儿,这个世上,也就再不需要水玥颜这个人了……

言儿……

想到这些,水玥颜似是听到自己的心哀号着死去的清脆声响,而把它推入死域的,正是她仅有思念与依赖。

不知道是谁的悲戚的嘶吼响彻天际,像是重重的一击,敲打在她的胸口。可她依旧清醒,清醒地看着濒临崩溃的自己逃离独孤静辉,清醒地看着抓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对着苍天愤怒地吼着,“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明明与她有誓言承诺的,却可以在让她努力活下去的时候,笑着转身离开。将所有的光阴,所有的点滴,随意丢弃,甚至连一点回忆也不曾留下。

死了也好,死了也好!

否则,她又该如何将那些难以说出口的辛秘一一告知。

若要在地狱沉落,若要在绝望的悲鸣中嗜血疯狂,无论是诅咒还是毁灭,都让她一人去承受吧。

冷笑。

她早就将黑暗的一面隐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角落,只有她自己清楚的了解,绝望之中的自己有多么软弱,一个人流泪的感觉又是如何的!

“嘀嗒”,似乎在静默的空气之中,水玥颜听到了液体滴落的声音,却不知道那是属于谁的。

“嘀嗒”,液体般的温热的东西流过手腕。

被割伤了?

什么时候?

水玥颜转动着眼珠,看着地上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混在泥水中,渐渐稀释。那应该是她自己的血吧?

苦笑,难不成,她又癫狂了?

抑郁症么?也许,她真得应该听医嘱,去看心理医生。

实在,太过狼狈了。

女,为悦己容。可悦己者,若已失去,又该如何?

是啊,没错,她只不过是陷入绝望而已。

再一次,陷入而已。

虽然明知道不应该这样,明知道会因此伤害许多人,但她无法克制。

心里只是想着——若能这样解脱,便是再好不过了。

当独孤静辉费力地冲过来时,看到的正是这副光景。

黑色清冷的瞳孔中因为蕴含了太多情感,反而让人觉得恐怖,如同面具一般的哭泣面容却又是如此令人怜悯。

怔愣地看着血流出来,之后,是极其温柔的笑容。

依存死亡,解除死亡,逃避死亡,期盼死亡。在交互缠绕且相克的螺旋中,有着自毁的危险,以及从未袒露过真心的哀伤。

怎么可能不痛!只是血流得多得,感觉也开始麻痹。

“呵呵……像傻瓜一样……”叹息着,水玥颜垂下眼睛,看着脚下的血泊,恍惚地自语,“讨厌的味道……”至于身体的惨状,倒没有太过注意。

天空中的云流骤然紊乱起来,这应该是下雨的前兆吧?

水玥颜茫然倒在独孤静辉的怀里,茫然地看着他扯下一块布用力地缠在她手腕的伤口上,茫然地看着那些在风中翻卷的树叶,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果然下雨了么?”

然而,让人心情沉重的并不是雨,而是作为肯定存在的她,被破坏了,甚至是——被抹杀了。因为,她只是作为『裴惜言』而存在。唯一能证明她活过的人,若不在了,那么,她与泡沫一般的幻影又有何区别?

失去了天白的『裴惜言』什么也不是。

甚至,有时听别人唤她水玥颜,都有一股深深的罪恶感,仿佛,她自己亲手杀死了『裴惜言』的灵魂。因为,她自始至终都认为自己只是水玥颜,纵然天白爱她,也该爱的是她的灵魂,水玥颜的灵魂。

曾经的,唯一的,小小的幸福,毫无防御地被破坏了,造成了难以修补的伤害。

是的,应该用消逝这个词才对。她能看到的,只有无法挽回的时间,和再也无法找回的那个人。

极度的痛苦,让她无比憎厌。

水玥颜想,她是从心底憎恨着那个也许站在冥间微笑着看她的家伙。明明说过要跟她永远在一起!死都不会离开她身边的,但是却违背了这个承诺!

混蛋!

大混蛋!

她也是!

他们俩,是一对大混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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