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他紧紧地拥在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母妃……”

脖颈处传来一丝冰凉，她愣住了，不禁停止了挣扎的动作。

“母妃……不要离开我……”

他断断续续地低语着。

他……流泪了？

不知出于怎样的动机，她突然地放柔了声音，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不要哭了……”

他的身体立刻僵硬起来，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慢慢地松开了她，站起身来，背对着她而站。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在叫你的娘亲？”看着他的背影，她轻问出声，“你竟然会哭，她是不是死……”

“万俟柒，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来管本王的家事？！”他蓦地回过头，魅眸中有丝愠意，“你——”

他错愕地看着她，她一脸微笑，那样的笑容是他囚禁她以来，第一次看到。

错愕瞬间转化为阴沉。

她，是在嘲笑他么？

“我以为王爷是无心之人呢……”她笑得淡定，笑得温雅，“没想到，王爷在做梦梦见自己的生母时，也会哭泣……”

“够了！”他俨然被窥探心事后的恼羞成怒，“本王不想听你发表什么精妙的见解！夜深了，你还是早点休息，那样对你的孩——”他微顿，接着道，“对你的身体好。”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留下她一人。

他刚才说什么……

脸色慢慢苍白起来。

或许……

是她听错了……

漆黑的夜，溟玥裔独自一人出了柒时花开，径直走过那架桥，直到凉亭中才停了下来。

倚着凉亭的石柱，他缓缓地坐了下去。地上很脏，他没有在意，只是沉默地坐了下去。眼眸中一片阴暗。

那夜……

他才五岁，什么都不懂，却亲眼看到他的母妃七窍流血的惨样。看着那些人将她的尸体带走，他叫喊着，想要他们放开母妃，可是，那些太监只是狠狠地推开了他，年幼的他跟在后面跑，却摔倒了，好痛好痛，怎么都爬不起来，只能任由那些人消失在夜幕中。

那时候，他虽然很小，却知道死意味着什么。

死，意味着，他再也不能见到母妃，他再也不能在母妃怀里撒娇……

——在这宫中，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残忍，即使你不想残忍。如果想要活得很好，就必须学会掠夺，即使你本意并不想要。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别人夺走一切……

母妃的话，他记得很牢。从小他的记忆力就很好，背诵那些诗词时，总是很快就记住。所以，这句话，他只听了一遍便记住了，记得很清楚，清楚到他长大成人后，依然可以一字不差地说出来。

那时候，他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当时的他，真的好狼狈，趴在地上，满身都是灰，没有人扶他起来，周围漆黑一片，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叫着“母妃”“父皇”……

直到他，声音沙哑，再也哭不动了，直到他以为他会这样一直趴在地上，然后像母妃一样死去——

“裔儿……”甜腻的嗓音自头顶上空响起。

他抬起迷蒙的双眼，眼前一个模糊的身影，向上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模糊的面孔。

她轻轻地将他拉起来，小心地帮他拍去衣服上面的灰尘，然后掏出一块干净的丝帕，帮他擦去满脸的泪水，“裔儿，不要哭……”

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二王姐……”

她是他同父异母的王姐，已然是大人的二王姐。

“裔儿是男孩子，要坚强，不要随便哭，知道吗？”她轻声地说着，琉璃般的眼珠子在夜幕中闪着柔柔的光泽。

泪水再次涌了出来，他冲她大吼，“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坚强！不要！我只要母妃！他们是坏人！你们都是坏人！我只要母妃！”

她微愣，随即心疼地将他抱住，眼底湿润了，“裔儿，你的母妃……”

她要怎么说？

告诉他，他的母妃是被其他妃子陷害而死，告诉他，他们的父皇甚至默许了这样的陷害？

他才五岁啊，什么都不懂，她要怎么告诉他这些事情？

说了，会不会在他的心中埋下仇恨的种子？

他一把推开她的怀抱，小脸上满是倔强！

“我知道，是她们害死母妃的！哼，一定是，她们总是趁父皇不在的时候来看母妃，然后说好多不好的话！一定是她们！将来，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替母妃报——”

她倏地捂住了他的嘴，“裔儿，这些话不可以随便乱说。”

宫中耳目众多，他的无心之言也许会害死他自己。

苏妃，她是了解的，温婉如水的女子，没有心机，不懂保护自己，只知恣意地享受着那个男人的爱，不断地索取着爱。后宫之中，谁受宠，谁就注定成为其他女人的公敌。可她知道，苏妃不是坏女人，只是单纯地过了头的可怜女子。她以为，她的男人会庇护她一辈子。可是最是无情帝王家……

她没有想到的是，父皇为了后宫的宁静，竟然默许……

而他是苏妃的孩子，是她的王弟，她必须保护他。

“裔儿……”她松开手，看着他，“听清楚了，以后若是想到你的母妃想哭的话，记得来找我，不要随便在外面说到母妃……”

“为什么，明明就是她们……”他不满地嚷着，声音哑涩，“明明就是……”

“有些事情，你不懂。”她耐心地低声解释着，“你还小，这些事情就藏在心里，若真的想要为你的母妃报仇的话，那就努力地长大，努力地强大起来，直到你可以与那些人抗衡为止……”

这样的话说出口，她不知道，是对是错，可除了这些，她不知道，她该说什么。

“二王姐，裔儿会长大的，一定。”他清澈的眼中竟出现了一抹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与坚定？

她只能沉默地点头。

两个人就那样在夜幕下静默着……

凉风吹来，他缓缓睁开眼睛，从记忆中挣脱出来。

那夜之后，五岁的他仿佛变了个人，他不再是以前单纯的孩子。他开始努力地学习知识，勤奋地学习射术、骑术，他总是比其他的皇子刻苦，只因为他一直记着那夜二王姐的话。

——若真的想要为你的母妃报仇的话，那就努力地长大，努力地强大起来，直到你可以与那些人抗衡为止……

所以，他要努力地强大，只有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力量，他才可以报仇！

七岁，唯一关心他的二王姐不在了。寂寞宫廷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依旧努力着，为着心中的那个目标。

十岁，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害死了当年陷害他母妃的罪魁祸首。当那个女人被一道白绫处死时，他站在暗处冷冷地笑着。接下来的几个月，其他参与陷害的妃子都莫名地死去。

十五岁，他冷彻地面对他生病的父皇，将当年之事全数怪罪于他身上，导致他急火攻心，当夜驾崩。

于是，所有人都消失了……

他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失去了重心……

他没有篡位，而是任由年长他很多的太子继位，而他成为尊贵的第七王爷。

接下来的时光，他浑浑噩噩地度过……

直到两年前，权相的出现，令他突然地有了斗志，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于是，他和他，如同棋逢对手般，针锋相对，势不两立。

他挫败地垂首。

这么久了，他得到了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一一离开了他？

母妃是这样，二王姐是这样，现在，他唯一爱的她也是时刻想要从他身边逃离……

是他错了吗？

——在这宫中，如果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学会残忍，即使你不想残忍。如果想要活得很好，就必须学会掠夺，即使你本意并不想要。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不会被别人夺走一切……

母妃的话，他记得分明，他如她所说，他学会残忍，学会掠夺。可为何，那些东西依旧不是他的？为何他还是觉得，他的一切都被别人夺走了呢？

脸上微凉，他单手抚上眼睛，试图按住那冰凉的液体，阻止它们落下。

“王爷？”轻不可闻的叹息，自黑夜中低低传来。

“柒——王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