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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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英很看重自己的名声,和农民算配种费、医药费,从不为几块钱争执,尽管明知对方耍赖。农民里不乏一些刁猾之徒,他们抓住唐英这一弱点,常常耍无赖。唐英却从不记仇,找她治病,依然随叫随到。

一日,吹破天夹着破褂子,不声不响地来到站里。吹破天不敢直接找唐英,涎着脸凑到徐晃跟前,兄弟,麻烦你了。徐晃对吹破天没好感,半理不理地嗯了一声。吹破天说,兄弟,老哥遇上麻烦了。徐晃说有麻烦找派出所,这是配种站。吹破天依然涎着脸,马病了。徐晃憋不住笑起来,我以为你病了,马病了你麻烦什么?吹破天又说,病得不轻。样子可怜巴巴的。徐晃想,不是这个吹破天,自己也许永远认识不了小红,于是态度缓和了些。徐晃告诉他,这事必须找唐英。自那天离开,徐晃再没有和小红见面,他暗地里希望唐英出诊,并把自己捎带上。

吹破天硬着头皮去找唐英,唐英问,怎么不牵来?吹破天苦着脸说,它站不起来。唐英二话没说,就去槽里牵驴。等在一边的徐晃说,带上我吧!见唐英审视他,便补充,我没见过这种病例。唐英点点头,眼里有一丝悦色。一路上,吹破天不住地和唐英说些寡话,徐晃落在后边,想自己的心事。

进村后,徐晃的目光贼溜溜地乱窜,但是那片风景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进入他的视野。徐晃怕过会儿没机会,唐英进院时,他假装出去解手,转过街角,探明了小红的家,便往回跑。唐英的脸已经拉长了,尽管她没说什么,她的神色已给了他警告。唐英不愧是道中高手,撩撩马的眼皮子,在马腹部摸了一会儿,马上诊断出是什么病。她让徐晃学着她的样子诊断,看这匹马和其他马有什么区别。徐晃的心思不在马上,摸了半天,纳闷地说,没病啊!气得唐英一把推开他,你还有没有长进?徐晃小声说,我没打算干一辈子。唐英火了,干一天就得负责一天,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今天非得给我诊断出!唐英的固执劲上来了,徐晃只得集中了精力去摸、去感觉。徐晃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看法后,唐英没有表情地点头说,做一个兽医和当一个配种员一样,半点马虎不得。

给马打了针,灌了药,吹破天问多少钱。吹破天的神色很紧张,以为唐英要狠狠宰他一刀。唐英只算了二十几块。吹破天有些不相信,确信唐英不是诓语后,神色一喜,很痛快地掏出了三十。唐英要找钱,吹破天不要。唐英不耐烦了,多少钱就多少钱,你啰唆啥?吹破天讪讪一笑,把钱装了。走时,吹破天的麻脸女人非要拉唐英吃饭,尽管唐英一再强调有事,麻脸女人还是死死拽着不放。吹破天也在一边劝。徐晃看得出吹破天和麻脸女人是在为上次的事道歉。唐英无奈,就冲徐晃点点头,算是应下了。徐晃心里装着小红,哪有心思吃饭?逮个空儿,他跑到小红家,见门上吊着锁,一下失望到极点。他懊悔自己的怯懦,这么多天没来找她。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吹破天家,吹破天笑他年轻人坐不住,又问他是不是想从村里找个媳妇。唐英也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吃饭的中间,吹破天果然就把那件事提出来,讲了些对不住的话,并要退给唐英钱。这是唐英心上的一块伤疤,唐英先是阴了脸,然后就把筷子搁在桌上,过去的事,能不能不提?虽是征求的话,口气却十分威严。吹破天和麻脸女人尴尬地相视一眼,一个劲儿说,你吃!你吃!唐英当然吃不下去了。事后,唐英对徐晃说,没见过这号男人,比女人还小心眼儿!

离开北滩时,两人一前一后。徐晃有意落在唐英身后。一团红色从街角闪出来,挡在徐晃面前。徐晃几乎不敢相信。他瞪大了眼睛,惊喜噼噼啪啪从眼里溅出来。没错,站在面前的正是小红。她似乎削瘦了一圈,睫毛零乱不堪,就那么幽怨地望着徐晃。徐晃抬头看看唐英,对小红说,老地方等我!一拍驴走开了。

徐晃担心小红不会如约而来。等他远远地望见那团红色时,血呼地涌上来。徐晃把小红抱进茂密的芨芨丛,小红狠劲地捶着徐晃的腰,你个死配种员。

小红告诉徐晃,她一直在等着他,有几次她都走到配种站门口了,怕撞见人,没敢进去。小红噘着嘴,你欺侮我哩!徐晃说,我没找你,是怕你恼。小红说,亏你还是个读书人,整个儿傻蛋一个。徐晃学着她的口音说,我想你哩,想死你哩!小红便捶他,你可不许耍坏,耍坏俺爹敲断你的腿。沉浸在快乐中的徐晃并没有深究小红的话,没有想到小红的话和小红的性子一样,从来不掺假的。徐晃只是逗她,你爹不敢哩,敲断腿有人心疼哩。快活淹没了身体,也淹没了心。分手时,徐晃和小红定下了相约的时间:每个星期日的下午。

徐晃的神色没逃过唐英的眼睛,唐英那锐利的目光仿佛天生就是刺穿秘密的。那天回来,唐英审视了他好一会儿。徐晃不敢和她正面相触,可是能感觉到她在背后盯视他。唐英没说什么,疑云只写在脸上。徐晃明知唐英干涉不了他,可心中还是忐忑。

唐英还是摸着了徐晃的规律。那个星期日,唐英叫徐晃去淖卜子洗羊。徐晃的心迅速一沉,但也没奈何,蔫头耷脑地跟在唐英身后。下午三四点钟,徐晃烦躁起来。唐英装做什么也不知道,继续一板一眼地干着,而且她似乎有意要把这一天安排满。徐晃的目光充满了失望,恼恨地想,天天握马**,握得连人味也没了。徐晃不时扬起头,向远处张望。他似乎看见小红站在芨芨丛边眼巴巴地望着,草原风吹散了她的头发,乱发遮住了她的脸,可是依然看见那一滴泪珠。徐晃哎哟一声,忽然窝在地上。唐英关切地问,怎么了?徐晃一边叫一边说,肚疼、头晕。唐英摸摸徐晃的头,立刻看穿了徐晃的把戏。唐英说,歇一会儿吧。徐晃说,我想回站里。唐英严肃地说,你不能动弹,越动越厉害。徐晃说,没关系,我能坚持住。唐英不容置辩地说,不行!摔在半路怎么办?徐晃又急又气,他越看越觉得唐英那张脸像个巫婆。徐晃小计没施成,活儿也不干了,坐在那儿发呆。他下决心,只要唐英一支使他做什么,他就和她干一场!可唐英什么也没让他干,直到太阳落山。徐晃垂头丧气地想,完了,我彻底让这个女人治垮了。徐晃抱着一线希望,骑驴赶到芨芨滩,哪有小红的影儿?

耐不住性子的小红竟然找上门。那天,徐晃正和杨疙瘩玩八眼枪——杨疙瘩没离开配种站,依然敬神一样敬着唐英。听得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徐晃猛一抬头。小红正站在门口向他招手,如盛开的山丹花。徐晃从地上弹起来,跑出去。恰唐英从外边回来,她上上下下把小红打量了一番,又狐疑地盯了徐晃一眼,没有表情地进去了。

小红问徐晃那天为什么没去,徐晃解释了原因,小红才松了一口气说,我以为你又骗我呢,那我走了。徐晃一愣,就为这事?伸手就牵住小红的袖子。小红脸一红,人多不方便,你,你……你个死配种员!抽脱身子,跑了。

晚上,唐英神情严肃地走进徐晃宿舍。徐晃受宠若惊地给唐英倒了杯水。唐英没坐也没喝水,单刀直入地问,那个女孩是瘸羊倌的闺女吧?唐英很少有开场白,简练得让人吃消不住。待徐晃点头后,唐英很不客气地问,你有没有娶她的打算?徐晃防范起来,问,怎么了?唐英说,娶她,你就谈下去,没有娶的打算,趁早别缠她。徐晃冷冷地说,个人私事也归站里管?唐英说你是站里的人,你的事自然就是站里的事。徐晃目视着唐英说,合同上没写这一条啊!唐英神色一顿,我怕你玩火自焚。徐晃不无恶意地说,我俩的关系是清白的,至少我没用钱买她的身子。唐英的脸突地一哆嗦,一滴苍白渐渐在脸上洇开,形成一片被碱色覆盖的荒滩。那两片嘴唇碰了半天,才骂出来:你他妈活该!愤然摔门离去。

屋里只剩下了徐晃,他想,自己是猜对了,这一刀子捅在了唐英心上。

片刻工夫,唐英又返回来,她的表情已恢复到没有表情的地步。她依然开门见山地说,当地农民从不欺骗人,也不允许别人欺骗他们,尤其男女上的事。我看得出来,那女孩儿是极认真的,一旦发现上当,后果难以预料。瘸羊倌脾气又很暴躁,伤害了他闺女,他会跟你拼命。是退、是进,你掂量着办。

徐晃慢慢勾下头,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只知小红排遣了他的孤独,他喜欢她,却不知这喜欢是要承担责任的。小红纯朴、善良,可她毕竟只念过五年书啊。他不愿意一辈子待在配种站,一旦离开配种站,他还那么喜欢她?

事有凑巧,两天后,一个羊倌抱个当年羔让唐英接腿。徐晃一看来人瘸着腿,再瞧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马上猜出了他是谁。唐英仿佛有意给徐晃敲警钟,接好腿后,对瘸羊倌说,我这儿有一瓶开了口的酒,一直没人喝。不等唐英说完,瘸羊倌立刻说,还用说?你知大叔喜欢这一口。他把粗布褂子脱下来,用羊铲压住,接过酒瓶,让了徐晃一下,就自斟自饮起来。那是多半瓶草原白,极烈的一种酒。瘸羊倌就了一棵大葱,很快就喝光了。他的爽气如阵阵热浪,扑面而来,令人心跳。完了抹抹嘴说,不打搅了。抱起那只羊离开。

唐英看了徐晃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说,怎么样?我不是吓唬你吧?

蝈蝈肚提着一网兜水果走进院子。徐晃是第一次见他提东西来,颇有些惊讶。蝈蝈肚依旧冲徐晃点点头,神情不屑一顾。他还扫了杨疙瘩一眼,杨疙瘩正把一筐筐干粪块儿往小粪房里运,没抬头。蝈蝈肚径直走进唐英宿舍,肥大的屁股一甩一甩,要下蛋似的。窗帘没有像徐晃所预想的那样拉上,徐晃看见唐英反把窗户打开了。徐晃喊了杨疙瘩一声,玩八眼枪怎样?这是杨疙瘩教给徐晃的用石子玩的游戏,类似于下棋。徐晃心里打着鬼主意,他想看看唐英在杨疙瘩面前还能否和蝈蝈肚黏糊下去。杨疙瘩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徐晃瞅准机会问,他真是唐站长男人?杨疙瘩没好气地说,不是她男人,是你男人?你……什么意思?杨疙瘩审犯人似的。徐晃笑笑,我是替站长操心,我挣的是站长的钱嘛!

徐晃看出杨疙瘩的心思不在八眼枪上,过去打八眼枪从来是杨疙瘩赢,今天杨疙瘩连连失手。等他发现徐晃捣鬼,一下发了脾气,你想玩不想玩?徐晃不软不硬地说,有火也不能冲我发呀!杨疙瘩扫了唐英的卧室一眼,伸手把摊子抄了。没意思透了,杨疙瘩边走边说。

这时,唐英和蝈蝈肚一前一后走出来,径直走进配种站北面的大草滩。唐英的脚踩在草滩上,一弹一弹的。徐晃想不到唐英这么浪漫,竟然领着蝈蝈肚去大草滩,徐晃忌妒地想,你懂得和情人──徐晃已断定蝈蝈肚只是唐英的情人──幽会,凭什么限制我?徐晃冲着唐英的背影大声吼,我──需──要──情──人。徐晃又偷偷去找小红了。

蝈蝈肚待了一天就走了。唐英骑着驴送了他一程。那情景肯定是难分难舍的:因为唐英的眼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忧伤和失望。但唐英会克制自己,从不因情绪不好而推托一次配种或行医。

唐英觉察出徐晃的苗头,又是一个星期日,领着他去其他村子打了一天防疫针,让徐晃干瞪了一天白眼。

黄昏时分,两人回到站里。那时,正有三个牛贩子经过。三个贩子赶了三头牛,其中一头的屁股上有一片伤。天气炎热,伤口化脓,牛屁股上密密麻麻一圈大头蠓。牛尾甩来甩去,却赶不走嗜血如命的大头蠓。牛贩子看见配种站,牵牛进来,让唐英敷些药。徐晃懒得搭理,一头扎进宿舍。挣了钱是唐英的,他徐晃犯不着没死没活地干。因此听唐英在院里喊他,他装着没听见。唐英没再喊他,大概自己干去了。徐晃听见唐英大声和牛贩子说笑,大声地对牛贩子评头论足,纳闷儿地想,唐英这是怎么了?甭说在生人面前,就是熟人,她也一向是不苟言笑的。躺了一会儿,徐晃擦把脸,出来。

三个牛贩子都坐在院里的石头上抽烟,唐英在给那头牛敷药。看见徐晃,唐英笑着说,这三位大哥想吃口饭,你去准备一下。徐晃不无嘲讽地说,又改饭馆了?心想,挣钱都挣疯了,见空子就钻。唐英笑着说,你去村里买点儿菜,随即掏出钱交给徐晃。徐晃懒洋洋地牵出驴,跨上去。唐英冲他喊,快点回来,他们吃了还要赶路。

一出站,徐晃直奔北滩。徐晃想,老子都没心思吃饭了,哪有心思侍候你们?想象唐英半天等不见自己的情形,徐晃咧嘴笑了。晚风如浪拂过徐晃的面颊,徐晃把唐英抛到脑后,把牛贩子抛到脑后,脑里全是小红灿烂的笑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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