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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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莫四火烧火燎找上门,说老板打来电话,后天就要下葬,一天之内必须把墓穴打好。兴奋在马达背上窜着,样子却显得意外,墓也要我打?莫四说,有大板牙么,不过一个墓四百块钱呢。马达吃了一惊,大板牙给人打墓也就几十块钱,外加一条烟。马达说还是我打吧。莫四说马达没打过墓,如果愿意,就和大板牙一块儿干,再说时间紧迫,必须两个人干。

马达在村口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背着手的莫四和扛着铁锨的大板牙。大板牙好像刚刚睡醒,头发挤向一边,五粒扣子倒有三粒系错,但他的眼神却贼亮。他说马达抢了他的生意,方圆附近谁都知道打墓是他大板牙的活儿。大板牙说得没错,可马达不甘示弱,说谁也没规定打墓只是他大板牙的,若不是看在乡邻份上,这活儿他自己包了。大板牙说马达贪,占了天大便宜还不知足。马达说,谁还嫌钱扎手?莫四插话,都闭嘴吧,没那个老板,甭说四百,四毛也没有。

向阳坡其实是鸡公山下一个缓坡,距路百十米的样子。莫四在柳树前来回丈量几步,说就是它了。莫四一走,马达便开始挖。挖了一会儿,见大板牙不动,便说,你是干活儿的,还是监工?大板牙说,急啥?怎么也得抽支烟吧,给我娘挖坟我也没这么着急。眼瞅大板牙抽完两支烟还不动手,马达火了,你啥意思?大板牙这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大板牙嘴不闲着,马达,天下的好事让你占尽了。马达不理他。大板牙说,看不出呢,你有这样的福分,当初向阳坡的地是分给我的,我没要。这可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大板牙说,你得感谢我,要是我要了这儿的地,你就没戏了。

干了一会儿,大板牙把铁锨一扔,又坐着去了。马达招呼他,他只是嘻嘻笑。直到马达再次沉了脸,大板牙才说,说你蛮,你真是没心计,干活儿不能太快,太快雇主以为容易,觉得钱花得冤枉。马达说干不完,一分也挣不上。大板牙嗤地一笑,这是什么季节?地和女人的肚皮一样软,照这么挖,天黑就干完了,明天干啥去?马达说明天歇着。大板牙说,那钱你怕是拿不到,来,歇会儿,明天挖好就是。马达被大板牙说动,跳到坑外。

晚上,马达和吴小丽说起大板牙的话,吴小丽说是该多个心眼儿,又话中有话地说,可别啥也跟大板牙学啊。马达提出改天请莫四吃饭,吴小丽说请就趁早。两人商定,明晚就请。次日一早,马达和莫四说了。莫四说,是该为你庆贺庆贺。

莫四到墓地查看,马达和大板牙挖了约三分之二。莫四骂,挖个墓也磨洋工。马达有点儿心虚,没吭气,大板牙一嘴理由,面上化了,下面还冻着呢,再说给老板挖墓,得用心不是?莫四哼了哼,天黑前必须挖好。大板牙笑嘻嘻地问莫四能不能先付工钱。莫四生气地说,你不想干算球了。大板牙说驴拉磨还得添点儿草料吧?莫四骂了句什么,掏出一百块钱,顿顿,又掏出一张。

莫四一转身,大板牙便冲马达挤眼,怎样,要是昨儿个就挖好,要钱得追他屁股后头。马达说少废话,赶紧干吧。大板牙忽然问,你是不是要请莫四吃饭?马达甚是吃惊,你怎么知道?大板牙嘻嘻一笑,我是什么鼻子?请上我咋样?马达犹豫,大板牙说,不就多添一双筷子么?马达说挖完咱俩早点儿回。大板牙得了钱,晚上又有酒喝,一下起劲儿了。

大板牙直接跟马达回家。大板牙是光棍,家里没啥惦记。吴小丽已准备妥当。桌上放了六个盘子,其中五个用碗扣着,另外一个是熏鸡,油光锃亮,看着眼馋。就要挣钱了,大方一次也值得。马达让吴小丽给父亲送饭,他去请莫四。

马达和莫四进门,眼球忽然凝固,没想到大板牙先吃上了。酒已喝掉半瓶,熏鸡也吃掉大半,只剩鸡头鸡爪鸡脖。大板牙边嚼边说,我实在饿了,先垫个底儿,坐呀,愣着干啥?马达骂,你就不怕撑死?莫四说,算了,酒席不分先后,不是还有菜么?马达把后边的话咽回去,脸仍愤愤的。酒桌上的话题围绕老板和马达。大板牙说老板眼睛厉害,看出向阳坡风水好,从远处看,向阳坡像一把椅子,他的后人可要发达呢。莫四似乎怕马达后悔,忙说,那要看他的后人有没有这个福分,没福分也是白搭。大板牙说,那倒是,看是看不出来的,就说我,长得有福气吧,可硬是打了四十年光棍,马达面相上也看不出啥呀,白娶个老婆,现在又有人上门送钱,狗往粪堆上屙呀。莫四骂,你他妈又喝多了。

大板牙话糙,可马达心里美滋滋的。他瞟一眼吴小丽,再瞟一眼吴小丽。

马达起了个大早。他要和莫四迎接老板。对老板是个哀伤的日子,可对于马达,却是一个节日。这么想,似乎不地道,有点儿对不住老板。马达对着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他怕脸上露出喜气,惹老板不高兴。他摆布着各种表情,终于从中选定一种。谁说马达粗?也有细的时候哩。马达越来越感到老板的重要,越来越感到自己的福气是和老板连在一起的。临出门,吴小丽叫住他,劝他换换衣服。马达哦了一声,他忽略了衣服的重要。他的褂子是绿色的,太鲜艳了,太惹眼了,老板看见会不高兴的。吴小丽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黑夹克。马达想,还是女人细心啊。

马达在村口守着,不时朝远处张望,莫四没说老板什么时候到,只说个大概。马达没见过老板,他一遍遍在脑里勾画老板的样子,可画着画着,就成了莫四。马达只好涂了抹了,再勾再画。牵着牛的福旺女人经过马达身边,问马达等谁。显然,福旺女人还不知道老板占用了向阳坡。马达忽然想开个玩笑,说我在等你。福旺女人脸一红,警惕地往四周瞅一眼,大声道,你个蛮货,胆子倒不小。马达说,我也没咋着你啊。福旺女人声音放低,等我啥事?马达说,我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呸了一口,却没一点儿恼的意思,啥便宜你也想占。马达目光落在牛身上,真是想看看你的牛。福旺女人牵两头牛,一头乳牛,一头肉牛。福旺女人眼神怪怪的,果真是个蛮货,脑子进水了?马达正色道,我没说瞎话,你的牛卖不卖?福旺女人说,卖,你给钱,我现在就卖。马达说,我现在没钱。福旺女人笑笑,知道你也没钱。马达觉出福旺女人的轻蔑,叫,你的牛我买定了,你必须卖给我。福旺女人哟了一声,凭啥呀?马达说,我不会少给你钱。福旺女人似乎懒得再说,在牛身上拍了一下。马达在心里大声说,妈的,老子买定了。

过了一会儿,崔杆子经过马达身边。马达说,这么早!崔杆子说,早也没你早,看你两眼放光,要发财了吧?马达谦虚地摆摆手,穷命一个,发什么财呀。崔杆子说,我早知道了,你装啥?钱是你的,谁也抢不走。马达嘿嘿笑。

老板没影儿,莫四也没露面,马达不免有些担心,老板别不是又选了别的地儿吧?这么一想,心里就乱了,塞了杂草一般。他拔腿往莫四家跑,在门口险些和莫四撞在一起。莫四忙问来了?马达说没。莫四骂,没有疯跑个鬼?我这身板哪撑住你撞?马达问,这么晚了,会不会有变?莫四被问住,沉吟着说,也倒是。又嘀咕,这事闹的,修桥的人我都找好了。

马达和莫四先在路口等,之后又到向阳坡下。脖子拽细了几次,眼睛酸胀得泛黑光时,老板来了。不,是老板的车队来了。

来了!马达兴奋地向莫四报告。其实,莫四已经看见。

来了!莫四也长长出一口气。

有十几辆车呢,前面的全是黑色轿车,后面是一辆白色面包。马达知道面包车是拉棺材的,老板在哪辆车就猜不出了。正想问莫四,莫四已快步扑过去。马达立刻咬在莫四身后。

马达终于见到了老板,他略略感到失望。老板不高,或者说有点儿矮。相貌也很一般,可以说一同来的哪个也比他俊气。老板眼睛又细又小,乍一看,还以为瞌睡着呢。莫四介绍了马达,老板碰碰马达的手,目光便滑到坡上。马达暗想,老板怎么会是这样子?但马达很快觉出老板的不同,那些人和老板说话都低声下气,小心翼翼。

几个人从面包车上抬下棺材,棺材通体漆黑乌亮,几乎晃眼。马达没见过这样的棺材,好像木头的,又不像木头的。马达试图帮忙,但扛棺的后生冲马达做个拒绝的手势,马达便往后靠了。

上坡途中,不知老板冲莫四说了什么,莫四转身就走。马达问他干什么去,莫四呜噜一声,等于没说。马达想,老板肯定安排莫四什么事了。莫四急惶惶的,没准是老板先前安顿的,他忘记了。马达暗怪莫四,还村长呢,丢三落四的。

棺材放到墓穴边,那些人都看着老板。老板却不理会,他凝望着鸡公山,好一会儿目光方拉回来,在柳树上停了停,尔后回头搜寻着。他冲马达勾勾手,马达赶紧过去。此时,马达看到的是一张悲伤的脸。

老板问,你叫什么名字?

马达说,马达。

老板问,莫村长都跟你说了?

马达说,说了。

老板说,你给我看好了,记住了?

马达说,记住了。

老板说,让我再看一眼吧。老板声音不高,有气无力,显然是对手下说的。其中两人上前揭了棺板。

马达往后退时,随意往棺材里瞟了一眼。他的目光突然被绞住,死死的,怎么也抽不动。

棺材里是一条狗!

一条大狼狗。它歪在那儿,样子有些可笑。它竟然穿着衣服!准确地说,是穿了一身西服,脖子上系了红色的领带,领带下端还有个金色卡子。但马达没笑出来,他像一根木桩,戳在那儿。

棺材合上,马达依然呆呆的,丢了魂一样。

一头大汗的莫四来了,手里牵了两只羊。马达拦住莫四,结结巴巴地说,是……狗。莫四像没听见,对老板说,我牵来了。马达把莫四拽到一边,说,是条狗。莫四愣了愣,狗?马达说,狗!怎么会是狗?莫四说,哦,是……莫四没往下说,两人同时被羊的惨叫吸引过去。

已经添土了,两只羊分别挤在棺材前后。它们大约明白了等待它们的是什么,可挣扎不动,只是惨叫。

咩,咩,咩!

咩,咩,咩!

咩,咩,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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