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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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北京城冬天的清晨有着它特有的气味。各家各户点起的煤球炉子散发的缕缕炊烟,在城市上空形成一层轻雾。缭绕的烟雾中,齐望跑步上街。度过了不同寻常的一个寒假,整个身体都像是有新鲜的血液在流淌;看着满街庸庸碌碌为稻粱谋的人们,齐望更加感受到生活的意义重大。

这是从陕北回北京后的一天,齐望独自跑步路过一条小街,他猛地看见前面有个穿枣红色外套的女孩,背影很像秦小力,便追过去,连着喊了几声“秦小力”,直到那女孩不耐烦地转过身来。她显然比秦小力差得很远,漂亮的女生并不是到处都有的。齐望马上道了歉。他停住脚步,愣在原地。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想到秦小力?

秦小力和齐望曾经在延河边有过一段对话。那是在延水河畔等军车的时候,天色已暗,水面也结了冰。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走在河边。齐望和秦小力不知不觉地走在了一起。秦小力再次提到了入团的问题。她说:“齐望,这次回去,该让我入团了吧?”

齐望说:“你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这得听全体团员的意见……”

秦小力立刻嘟囔道:“又打官腔,摆架子。”

齐望笑了,说:“我还没说完哪,……我说啊,这次你是很有希望的。”

“真的?!”秦小力情不自禁,扶着他的肩膀跳起来。

齐望连忙说:“哎哎,注意影响。……这就是你的缺点,感情容易冲动……”

秦小力反驳道:“什么叫冲动啊?人就是感情动物,喜怒哀乐,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自然的表现……”

齐望脱口而出问道:“是吗?那你喜欢谁?比如……”

秦小力不假思索地答道:“比如你呀!”

齐望严肃地说:“别!别瞎说!”

秦小力自知失言,赶快遮掩,说:“我就是……不是那个意思……我也不知道……”

黑暗中,两人默默地站住。

齐望说:“秦小力,我们还是学生。”

秦小力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喜欢燕妮·马克思、克鲁普斯卡娅那样的人;我也知道你一直对我不满意,可是……”燕妮·马克思是马克思的夫人,克鲁普斯卡娅是列宁的夫人,她们都是与丈夫一同投入革命事业的。

齐望问:“秦小力,你这么说……不仅仅是为了入团吧?”

秦小力一听就愣了,问他:“你怎么能这么想别人?”

“我们还是学生,我们没有权利把党交给我们的学习任务放在一边,而去谈那种……感情问题……”

秦小力说:“感情就是感情,怎么成了‘问题’了?”

齐望说:“秦小力,真的,我是团员,我还要争取入党;你也要争取入团;咱俩又都是学生干部,咱们应该给大家做好榜样……你说呢?”

秦小力夸张地点点头说:“是是是,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也不能误解我,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秦小力本来就是铁嘴钢牙的女孩。

在延河河畔的一番对话,他已经对秦小力说出的“喜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秦小力也大方地接受了。但是,他几天来仍然是反复想起这一幕。她是第一个勇敢地说出喜欢他的女生,而她的确也是自己喜欢的人。如果在十年以后,也许是自己主动提出这个想法。同时,这样的机会,以后是不是还能有,谁也说不清。猛然间,他感到非常非常想见到秦小力,哪怕只见一次,谈一谈,谈得更透彻一些。目前情况下,汹涌在心口的“感情问题”,也只能与秦小力交流。她演戏的时候,能够表达出那么复杂的内心活动,他相信她也能够更大度地倾听他的想法,更平和地对待他。其实男生与女生好,也首先应该是朋友,要谈得来。那就……先从朋友开始吧。

第二天早晨,齐望跑步的时候有意选择了去医院的路线,不知能不能真的“巧”遇秦小力。他装作路过医院,只见医院的大门开着。急诊部的门口有人出出进进。齐望停下来,茫然地看了看里边。然后他又绕着医院的院墙,跑一圈,就回家了。就这样跑了两天,居然在第三天,他果然迎面碰上了秦小力!

秦小力正小心翼翼端着一个小铝锅走过来。见到齐望迎面跑来,她十分意外,犹如梦中。“齐望?你……”她问道,“你是找我来的吗?”

“不是啊,”齐望立刻否认了,说,“你……干什么呢?你怎么在这儿?”

秦小力说:“我给我们家打豆浆来了啊……你呢?”

“我……我跑步哪。”齐望笑了,说,“真巧。”

秦小力仍然不信,问他:“你们家在哪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齐望说:“我家就在……那边。跑着跑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跑到这儿来了。走,我送送你。”

齐望陪着秦小力往家走去。

齐望问她:“作业做了吗?《青年运动的方向》……”

“写完了。”秦小力说,“你呢?你的《新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呢?写完了吗?”

齐望说:“马上就写完了。”

秦小力兴奋地说:“是吗?先给我看看。”

秦小力最关心的就是,齐望究竟会怎么写这次陕北之行,才能既表达自己的看法,又被老师和家长们首肯。

齐望说:“好,明天我给你带来。”

秦小力说:“明天还在这儿吧,我在这儿等你。”

齐望信心十足地回到家。

谁料,当齐望的父亲齐志高一早起来,得知儿子昨天等他等到很晚,想和他讨论什么“农民疾苦”的时候,就带着预感去了儿子的卧室。在儿子的桌上,他看到了打开的《毛泽东选集》,正翻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一文,旁边放着一个学生作业本,上面写着“新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青年运动的方向》读后感”。齐志高一把将作业本抓到手里,回到书房。

齐望回到家,一进门,只见妈妈沉着脸等在门口。

妈妈小声对他说:“齐望,爸爸偶然看到了你的寒假作业。爸爸和妈妈都感到很震惊。我们以为你去延安是接受革命传统教育去了,可是,你怎么写出来这些?”

齐望问:“妈妈?……我写什么了?什么不对了?”

杨心田推推他,说:“快,快去见爸爸。”

爸爸见到他,劈头就问:“什么‘农民疾苦’,什么‘冯长贵一家四口,口粮不足四百斤,大部分日子靠土豆、杂豆度日’……看看你写的,你想得出什么结论来呢?”

齐望说:“我想说,农民生产粮食,支援国家建设,但是他们的生活却这么苦;而我们青年人更应该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帮助他们过上好日子。”

爸爸又问他:“再看你这段,你写城里,‘取暖做饭一个月平均用蜂窝煤每天10块以上的有几家;10块以下的有几家’,有的人家‘取暖一个月平均每天只用两块蜂窝煤’……这都想说明什么?”

齐望说:“我的意思就是说,现在我们身边还是存在贫富差距的,我们在蜜罐里长大,应该时刻关心他们……”

爸爸心平气和地说:“好了,齐望,我不准备批评你。因为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注意我的这个‘但是’——爸爸和妈妈都不希望你继续做这个题目。你必须改一个题目,改变内容。”

“为什么?”齐望问道。

“为什么呢?听爸爸给你讲……你们学校西墙外,有个挂甲屯,是不是?……挂甲屯有座大院子,很大,很深……”

齐望说:“有,里面有好多果树,院墙是石头垒的。”

“谁住在里面?知道吗?”

“不知道。”

爸爸问他:“从来没听说过吗?那我告诉你——是彭德怀元帅。1959年,‘庐山会议’期间,他写了一份‘万言书’,就是写了这种……这种事情……”

妈妈立刻制止说:“老齐!”

爸爸停顿了片刻,说:“当然,具体内容你就没必要知道了。可是,他受到了处分!很严重的处分!——是彭老总啊,是彭大元帅,谁不知道他是战功卓著,是革命功臣?……懂了吧?齐望啊,爸爸就提醒你一句,爱党不要爱到了反面!”

“爱党爱到了反面?……会吗?”齐望不理解。

妈妈在一旁沉重地说:“会的。”

爸爸继续说道:“……因为一件事情的出发点和过程之间、出发点和目的之间,都会有误差;误差就会造成误会。不讲究方式方法,就等于你任凭误差的存在,扩大……”

妈妈也插进来说:“齐望,妈妈是这样想的,一个青年学生,涉世不深,猛地看到什么不平事,就想把它讲出来,喊出来,这是青年人的特点。可是,正是由于你们涉世不深,你们很容易只看到事情的一个方面,而忽视了另外的方面,明白了吧?……回去好好看看毛主席的《矛盾论》,里面都有……”

爸爸说:“回去把作文重写吧。”

齐望沮丧地答应了,说:“好吧。”

妈妈又嘱咐说:“另外,你爸爸今天讲的这些,你不要去学校散布,自己知道就行了。听见没有,齐望?……你是大孩子了,能对自己今后的一言一行负责任了。爸爸这是爱护你,希望你这一生走得更平坦些……懂了吗?”

齐望虽然并没有想通,但只得顺从地说:“懂了。”

第二天一早,秦小力穿着她那件枣红色的外套早早地就等在医院后门外栅栏处,望眼欲穿的样子。

一个蓝色的身影远远跑来。是齐望!秦小力迎上去,伸出手,说:“拿来,给我吧!”

齐望气喘吁吁地告诉她:“秦小力!完了!我的作业被我爸爸没收了。他让我重写……”

“重写?为什么?……写得不好?”秦小力问。

“是这样……”齐望字斟句酌地说,“他希望我写得更好。”

“什么呀!齐望,你能不能说得具体点儿?”秦小力问。

齐望说:“不能了,真的。”

“我是不是永远都听不到你的真心话呀,齐望?今后怎么……”秦小力顿住了,半天才改口说,“我怎么更好地向你学习呀?”

齐望说:“没办法,我真的不能说。以后再告诉你!”

秦小力说:“一个破作业,至于像秘密文件一样吗?”

齐望一听,明白她误会了,就说:“秦小力,你是我最信任的……女生,我对自己的错误还没有想通,所以……等我想通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秦小力问:“真的第一个?比刘胜利还早?”

齐望说:“对,比他还早。我早上告诉你,晚上再告诉他,还不行?”

秦小力一听就笑了。

关于爸爸谈话中提到的彭德怀元帅的事情,真是个天大的秘密,齐望一直耿耿于怀。他选择的是,要和刘胜利一起去探寻。这天,是他和刘胜利约好返校的日子。见过陈露老师以后,他们去圆明园走了一遭。

冬日的阳光温煦地照耀在古老的园林之上。这是一零一中学的学生们最熟悉的地方之一,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每日每夜看着学生们成长的。走在刘胜利身边,齐望时时刻刻能感到友谊的温暖。从小到大,刘胜利是唯一一位公开宣称并且身体力行与他随时保持一致的男生。两人边走边聊起来。谈到齐望那篇《新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的时候,齐望神秘地说:“刘胜利,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他们很快就来到彭德怀大院的院墙外面。尽管是寒冬,仍然可以看到大院里面的树木葱茏茂密,松柏常青。围着大块花岗岩砌成的院墙转了一圈,齐望和刘胜利很快找到了一处墙石凸出的地方,他们两人仅仅互相配合一下,就都蹿上了墙头。院子里地方很大,有几块地用作了农田,一垄一垄地很整齐。一座别墅式的平房,没有人活动。齐望和刘胜利不敢出声,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翻墙而下!仍然没有动静。他们在小树林里悄悄地穿行。这时,大房子的大门开了,齐望和刘胜利马上蹲下。

一个老农模样的人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耙子。他走到外面角落里,从一些农具里找了点什么,坐在门前的凳子上,开始修理耙子。一个解放军战士走来,帮助他把住了耙子。

突然,齐望和刘胜利身后,一双大手一边一个有力地扳住了他们的肩膀。一个声音炸雷般地响起:“干什么的?!举起手来!”

声音惊动了那位老人,他向这边看过来。

齐望仰面回头看到一位解放军战士,立刻说:“解放军叔叔,我们……我们是学生。”

刘胜利说:“我们就是来看看……”

解放军战士把他们俩押送到老人面前,说:“首长,你看!两个学生!”

“首长?那他一定是彭德怀彭老总了!”齐望和刘胜利欣喜若狂,双眼放光,崇拜而乖顺地说:“首长!我们……”

彭老总问:“小鬼,你们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啊?”

他们俩异口同声地说:“报告首长!是一零一中学的学生!”

彭老总说:“噢,就在旁边嘛。上几年级了?”

两人答道:“高一!”

彭老总又说:“高中生喽。比我的文化高哦。……快开学了吧?”

二人答道:“快了。”

彭老总又问:“寒假都怎么过的啊?”

这一问,正中下怀。齐望抢着说:“我们去了延安。”

“延安?……”彭老总稍作停顿,接着问道,“哦,延安!……那儿的老乡们怎么样啊?”

刘胜利说:“啊,挺……”他与齐望对视了一瞬。

齐望接着说:“就是……有点……”

这时,刘胜利迅速地抢答说:“挺好的。”

彭老总显然也明白了,避开话题,又问他们:“你们到这里,干什么来了?”

齐望回答:“就是想看看您。”

彭老总笑了,说:“看看我?……我是谁呀?”

齐望与刘胜利异口同声地说:“彭老总!”

这时,旁边的一位战士粗暴地打断他们的话,大声问:“谁告诉你们的?!……说!走!找派出所去!”

彭老总说:“算喽,中学生,好奇嘛!”

另一位战士说:“先扣住他们!通知学校来领人!”

彭老总继续为齐望他们求情,说:“不必了。……下次不要乱走喽!去吧,去吧。”

这时,两个战士一人拉住一个,把齐望和刘胜利向外面拖去。齐望挣扎着回过头,大声问:“彭老总,我们还想再来看您,行吗?”

身后的战士推了他一把,厉声说:“走!快走!”

齐望与刘胜利同时喊道:“彭老总!再——见——”

见过彭老总,齐望和刘胜利都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刘胜利说:“我终于明白你爸爸的话了,‘爱党不要爱到了反面’……”

“我爸爸说:一件事情的出发点和过程之间、出发点和目的之间,都会有误差;误差就会造成误会。不讲究方式方法,就等于你任凭误差的存在和扩大……”

刘胜利说:“有了误差,被提意见的人就有理由怀疑你的动机……”

齐望接着说:“对呀,而一旦怀疑你的动机不正确,就等于走到了反面……”

刘胜利接着说:“因此,无论你的意见多对,都不会被接受了……”

齐望说:“是呀。我也是刚刚懂了这一点。……咱们要当革命事业接班人,从此就应该是大人了。”

“对,我们都应该是大人了!”

开学前的每天早上,秦小力都有意在后门的栅栏旁逗留的时间长一些。她一直想在偶然的情况下再次看到齐望的出现,内心说服自己的理由是,她要在刘胜利之前听到他对他自己《新中国社会阶级的分析》的新的心得。她几乎是翘首以待了。她明白,自己期望的是与齐望建立更进一步的更加亲密默契的关系。不是那个什么……爱情,真的不是,她对自己说,只是好,两个人比与其他同学更好,而已。她喜欢这种感觉。每当齐望的眼睛望向她的时候,她的内心都感到很受用。而他看其他同学的时候眼神就不是这样的,这就足够了。

这天,齐望为了给一位抱小孩的妇女领路而来晚了。秦小力撮着手,跺着脚,已经等了好久。她刚转身回去,齐望就出现了。他从远处狂奔而来时,而后门口已空无一人。失望之下,他只好转身离去。这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细声细气的召唤,“齐望!”

秦小力从门里闪出。二人四目相对,笑了。齐望说:“你等我呢?”

秦小力马上否认了,说:“没有啊。”

齐望说:“如果你今天没事,咱们就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

他们选择的是故宫红墙外紧靠护城河的甬道。那里常常是老北京人钓鱼的地方。每到冬季,筒子河的水一上冻,人就很稀少了。

齐望和秦小力步行过去,齐望边走边谈着自己对中国革命的想法。秦小力觉得自己很像电影《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怀着崇拜和爱慕,在和志向远大的共产党员卢嘉川讨论革命道理。唯一不够像的地方,是她手里拿着的作业本,这是她准备向父母打马虎眼的道具。如果他们问起来,就可以说去和同学对作业去了。

齐望提到,旧俄时期的革命党人都是出身上层阶级的知识分子,他们具有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而中国革命的主力军不一样,是广大受苦的工人农民……

秦小力说:“是的,我知道十二月党人。”

齐望一听很兴奋,问她:“你听谁说的?”

秦小力说:“看书看来的啊。像十二月党人,都是贵族……他们被沙皇流放以后,他们的妻子追随着他们去西伯利亚流放地,吃了那么多苦,就是为了让他们的丈夫在辛苦劳作之后,能够享受片刻的家庭温暖,哪怕是那么短暂……她们真是太了不起了!”

齐望突然问她:“要是你,你能做到吗?”

“当然能!我肯定也跟着去……”秦小力说。

“不过,她们必须放弃一切,包括放弃贵族身份,也不许带着仆人和昂贵的家具……”齐望说。

“我知道,我当然可以做到。”秦小力想象着自己对爱情的坚贞,能够克服一切困难,虽然她根本不知道这个“一切”包括什么,究竟有什么困难,有多大的困难,而且是什么样的困难。少年多壮志,概是因为一无所知。

齐望也同样如此。他说:“可惜啊,咱们没有活在那个黑暗的时代,不能像先辈一样把革命的红旗插在沙皇的冬宫,或者在渣滓洞把反革命的牢底坐穿!”

秦小力笑了,说:“要是咱们活在那个时候,我和你也不能一起上一零一中学,也就不认识了。”

在齐望看来,秦小力说她能做到像十二月党的妻子们一样追随丈夫到流放地,他就很满意了。在齐望眼里,秦小力并不是一个革命者,她不是思想型的人,她既快乐,又多愁善感,既热情,又阴晴多变,虽然充满魅力,但也非常不稳定。

秦小力告诉齐望,她经常觉得自己当一个人都不够用,真想变成两个人、三个人……比如第一个她去搞文艺,为工农兵演出,用革命的文艺去宣传群众,动员群众;第二个她去农村,战天斗地,为改造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而艰苦奋斗;第三个她,还想去当旅行家,走遍祖国大好河山……

齐望笑她,说:“秦小力啊,你到现在还是一脑子幻想,或者说是,梦想。”

秦小力不服气,说:“你说我是不切实际?那你呢?将来不还是要和大家一样,考大学,当兵,当工人,或者当干部吗?是不是?”

齐望说:“不,不是。我的理想里没有职业,不分职业。将来无论干什么职业,工人、农民、战士,或者其他,都仅仅是我的外壳,我都要当一个彻底的职业的终身的革命者。”

秦小力从来没听过哪个人有这样的理想,职业革命者,这是第一次从齐望口中听说。她觉得齐望一下子高大起来,越来越像地下党员卢嘉川了。

“彻底的,我理解;终身的,我也理解;就是……职业的?我不太懂……”秦小力说。

齐望说:“职业的,意思就是专门做革命工作,像自己的职业一样。”

秦小力又问:“谁不是革命工作?你说得具体点儿,到底是什么呢?”

“比如,参加亚、非、拉人民的解放斗争,支援越南南方人民的反对美帝国主义的斗争,解放一切受苦的人民……”齐望说。

秦小力问:“那你还上不上大学了呢?”

齐望说:“当然上。……不不不,这个问题,”他沉吟片刻,说,“上不上大学其实都无所谓。但是有一点,我要学好英语。要想搞好世界革命,没有熟练的外语是不行的。……秦小力,我看你有点吃惊。也许,我的理想还不是大多数人能够理解的。”

秦小力马上说:“我能理解。”

“真的?”

“真的。你说的就是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大夫那样的,不远万里去支援别人、别的国家革命……”秦小力说。

齐望立刻说:“对!你不简单啊,秦小力。”

“这有什么不简单的?……说明你一直都不了解我。”秦小力说。

“我不是正在……了解你吗?”齐望笑着看了看她。

秦小力脸红了,说:“我知道。”

齐望说:“真的,秦小力,每一次和你接触,我都觉得认识了你更多的方面。……我一直希望能尽快地更加全面地了解你。”

秦小力扭捏了一下,被说得不好意思了,说:“是吗,我有什么可了解的?”

这应该算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尽管他们谁也不会承认这是一场约会,然而,单独的、仅仅限于两个人的、并不为外人所知的、有明确目标的见面,就叫约会。心儿像风一样自由,思想像云彩一样高远,身体像歌声一样舒畅,这就是秦小力在这一天的感受。她迷恋这一天,想望着下一次的见面。

齐望送秦小力回家。两人的手总是不知不觉地碰到一起。齐望内心鼓荡着巨大的热情,身体里跃动着无比的干劲,他要尽快把寒假作文写完,创造下一个和秦小力见面的机会。

告别的时候,是秦小力先伸出了手,她做出大方的姿态,说:“再见,齐望。”

齐望终于握住了秦小力的手,滚烫的,湿润的,柔软无骨般的手。如果一直握下去,不撒手,会怎么样?齐望不敢往下想了,急忙把手松开,转身时才说了一句:“再见!”

初恋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在有意无意地积累着经验。谁是主动一方?谁应该往前走第一步?走或是不走,应还是不应?一举手,是什么意思?一投足,又是什么意思?对方是喜还是怒?对方是真还是假?一个眼神,代表了什么?一个转身,有没有其他的含义?……越是陷得深,越是绕不清。秦小力回到家,爸爸妈妈还没有下班,她立刻趴到了床上。她好想好想趴着啊!唯有趴着,她才感到好受一些。整个身体都在燃烧,都在躁动,曾经在开学前张家口的山上被齐望不经意碰过的地方尤其火烧火燎的。什么时候,他的大手还能再碰到这个地方?要等五年吗?她等;再等十年吗?她仍要等。她秦小力永远属于他,齐望。心里想着齐望,想着红墙下的每一句话,反反复复,无限循环……她下决心,这一辈子就跟齐望好定了!白头偕老,相伴终生。

齐望在回家的路上,却开始了对自己的批判。今天和秦小力在一起的时候,有好几次,他都想伸出手去拉住她,就像在冯家汊井台旁边一样。他发现,在空旷无人的地方,男女生两人在一起,似乎就有着神奇的吸引力,会产生非常非常大的冲动,令他想拉住她,抱住她,甚至做出更加亲密的举动。尽管他咬住牙,强作镇静,嘴里继续说着什么,但是有一刹那,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以说,是秦小力纯洁信任的眼神唤醒了他。她说,她也会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一样,跟着自己的丈夫去流放。是这句话惊醒了他。她好像是说,如果齐望他做了她的丈夫,她一定会跟着他去吃苦。齐望愣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她到底说了那句话没有?好像没有。她的表情是那么的坦然和平静。多么危险,他已经喷薄欲出了,差一点,他就可能抱住她,甚至把她吓跑。

齐望对自己说,齐望,你已经在错误的边缘了。无论中学生应不应该有这种交流,你齐望也不应该是首开先河的人。你是有远大理想的人,你要当的是职业革命家,在你的感情世界里,也许一辈子都不会有爱情的位置。

北京市中学生足球联赛用了一周时间,在春节前就结束了。一零一中学获得联赛的第一名。于大兴却在最后一天出了事。据说比赛结束后,他和两个外校的女生在天寒地冻的圆明园聊了一夜,既没回家,也没回集训队宿舍。他的爷爷奶奶找到学校,学校也不知他去了哪儿。这一来,徐少白就急了。夜不归营的事情,一零一中学以前也出过,但是像于大兴这样明目张胆地打时间差的,还没有先例。

据足球队的同学说,联赛期间,一直有个外校女生追着一零一中学的足球队看比赛。她和每个人都主动说话,又送水,又夸赞的,特别热情;开始大家都躲着她,除了于大兴;渐渐地,她和大家就都熟了。再后来,她就专门爱找于大兴聊天,主要是聊比赛,哪个球怎么踢的,怎么传的,怎么接住的等。再再后来,就不知道了。但是队员们说,他们并不是没有提醒过他,球队谁要是和女生有什么事儿,肯定是“开除以玛斯”!

对于大兴,学校准备开学以后做出处理。

即使是寒假后的开学,一零一中学的校园也是布置得相当郑重。路边的彩旗和墙壁上刷着新的标语“以优异的成绩搞好新学期开门红!”,一切都标示着新学期的隆重的开始。

这天上午,课间休息的时候,于大兴正在教室向众同学讲述一零一中学的足球队对四中足球队的一场精彩比赛。

四中的足球队是这次联赛里一零一中学队遇上的最厉害的球队了,他们的特点是技术全面,配合默契,体力也好;尤其他们的主力队员陈小莫,大概有一半俄罗斯血统,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速度又快,是非常好的专业苗子。一零一中学队针对他个人的特点,采取了严防死守的方针,死死盯住他……

于大兴说道:“这次和四中的比赛非常关键。因为此前的比赛中,咱们一零一中学队一直领先,没输过一场。如果和四中的这场比赛赢了更好,即便踢平,对咱们队也是有利的。可如果输了,前景就相当不妙。……那天一上场,四中球队果然名不虚传,他们技术好,体力好,配合也好;上半场和咱们一直是平手,0∶0;后来下半场的时候,我们的后卫朱赛赛因为防守时候‘抬脚过高’,算危险动作被罚下场,场上我队只剩下10个人了!”

王明明听得喘不过气来,高声喊道:“哟!那完了!”

于大兴得意地看她一眼,说:“恰恰!没完!……虽然四中更来了精神,接连猛攻,真的给我们造成很大压力。但是,我们也越打越强,我连续扑出了三个球!心想,我绝不能让大门从我手里被攻破……就在终场前10分钟,我队组织了一次有效进攻,一举攻破了四中的大门!”

严卫国喊出声来:“1∶0!”

于大兴说:“Yes!但是,这个1∶0可不是一般的1∶0,这可是我们通向全市中学冠军的第一把钥匙!”

王明明追着问:“后来呢?”

“什么后来?”于大兴说,“——后来就是,我们终于夺取了北京市中学足球冠军的桂冠呗!”

同学们欢呼起来。

这时,李丽珍进门,一盆冷水浇下去,说:“于大兴,还臭美呢?陈老师让你去一趟。”

于大兴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问:“什么事呀?真的?”

李丽珍严肃地说:“谁骗你?你自己想想,都干了什么?”

于大兴撒腿就跑,王明明跟着追出去,拉住他。王明明问:“于大兴!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于大兴说:“没……没什么。”

王明明说:“什么没什么?脸都变色了!……”她推他一把,催促道,“快说呀!”

于大兴可怜巴巴地央求她,说:“王明明,你别老管着我好不好?!”

下午,学校足球队照常活动,于大兴却被停训了。

尽管上午陈露老师找他谈话的时候,于大兴什么都没承认,但是徐少白仍然把他停训了。于大兴哭着去体育教研室问原因,徐少白说:“我只能明确地告诉你,于大兴,学校的足球队,你暂时是回不来了。因为学校的纪律和运动队的规定是严肃的。”

于大兴说:“徐老师,如果不让我踢球了,我在一零一中学还待个什么劲呀?”

徐少白严厉地说:“这是什么话?这就是你的学习目的吗?”

于大兴听完就哭着走了。

第二天早上,刚到教室,于大兴就发现,同学们似乎都知道了。齐望走到他身边,说:“其实,于大兴,你还可以继续踢球……”

于大兴燃起希望,问他:“我?”

刘胜利补充说:“你可以组织班里的男生踢球,还可以代表班集体参加学校的足球比赛呀。”

齐望说:“没有人不让你踢球,如果你喜欢,你可以踢一辈子。体育运动就是这样,它是让你终身受益的事情。”

课间操的时候,王明明追上了于大兴,说:“于大兴,站住!等等我!”

于大兴直直地站住,并不回头,说:“干吗?”

王明明狠狠地推了他一把,问道:“你干什么坏事了你!”

于大兴说:“没干什么。”

王明明说:“没干什么?那足球队为什么要开除你?”

“我怎么知道。”

“告诉你,于大兴,人家要是冤枉了你,你就应该据理力争!否则不就是干吃哑巴亏了吗?”王明明说。

于大兴说:“那他们就是不相信我,说了也是白说,我怎么办?”

王明明命令的口气说:“那你再跟我说说,让我也听听!……晚自习以后,老地方!”

于大兴和王明明的“老地� ��”就是学校的桃园。一次秋收期间的夜间巡逻,他们在同一个小组,两人谈得很投机,后来他们把“一对红”的谈心活动也放在这里,好处就是很少有人打扰。这天晚上他俩都穿着厚厚的棉大衣,一起走着。

于大兴说:“我那天比赛完了,就有一个外校女生给我送水,还说我挺棒的……其实我就是挺喜欢别人夸我的,爱听表扬呗。……再后来,那个女生又带着她的好朋友一起来看比赛,完了又来找我,就让我觉得挺自豪的呗。”

王明明有几分不信,问他:“你跟老师也这么说的?”

于大兴说:“对呀,他们大人都思想复杂,都不信,好像我骗他们似的。我说我们在圆明园聊了一夜,差点儿没冻死;除了齐望和严卫国,其他大人他们谁都不相信。”

王明明说:“我也相信你,于大兴。……可是我想,大人们为什么都不信?就是他们看到了再往下发展下去以后的后果。那可能就是很危险的了。你现在只是在错误的边缘……”

于大兴又不服了,说:“得了吧你!错误的边缘是那种想犯错误又没犯的……我根本连想犯错误的念头都没有,就是平平常常的聊天……王明明,你说,男生女生之间就没有纯洁的友谊了吗?”

“当然有,可是也不能没有界限吧?”

于大兴说:“有界限?我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男女同学都不说话了,互相不理;男生说的事女生一律不同意,女生说的事,男生也都不同意……全班不团结,那样就好了?”

王明明说:“我也没说那样就好。”

于大兴说:“王明明,如果男生和女生之间,能都像咱俩这样……”

“咱俩哪样了?”

“没哪样儿……反正你也看不起我。”于大兴有些气馁了。

“谁说的?”王明明问。

“那你就是看得起我了?……”于大兴推了她一把。

王明明掩饰着自己的同情,故意大声地说:“快走吧!回宿舍去!”

说完,两人一起跑起来。

于大兴边跑边说:“那天晚上,真的是不知不觉地,说着说着……天就亮了。”

王明明说:“在女生面前逞能呗!”

“我不是故意的……”他喊道。

女生宿舍早已熄灯。王明明悄悄进入宿舍。李丽珍咳嗽了一声。

李丽珍说:“王明明,怎么这么晚回来?”

王明明答:“我跟……于大兴谈话去了。”

李丽珍说:“还以为你练黑管去了。……快睡吧。以后别这么晚了。”

黑暗中,王明明躺在床上,眼睛闪闪地,想着心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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