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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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场洁白的大雪,及时地把已是草木荒疏的圆明园掩盖,银装素裹,与冬日的一零一中学校园连成了一片。

这天早晨,齐望在大操场跑步的时候,突然滑倒了。在跑道尽头,范大越快步跑过去扶起他,齐望感到是膝盖扭了,根本站不起来。正在操场锻炼的同学们也簇拥过来。范大越蹲下,背起他就去了医务室。

李丽珍紧张地问了一声范大越:“老范,你行吗?……小心腰!”

于大兴马上跟着说:“哟,你怎么不关心齐望怎么样……只盯着范大越干吗?”

李丽珍呵斥道:“去你的!讨厌!”

在医务室,段大夫只许一个同学进到里面,其他人都只能在外面等着。刘胜利抢先进去,把范大越留在外面。

秦小力也闻讯跑来。当她听说齐望是因为膝盖扭了,就想起什么,立刻说:“我有护膝,我回宿舍拿去!”然后转身就走了。

李丽珍问:“她怎么连护膝都有?”

范大越说:“她爸爸妈妈都是医生……”

李丽珍问:“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范大越说:“我……我也忘了。”

李丽珍说:“是她自己吧?”

范大越说:“不,不是。”

最终,段大夫的医嘱是:“问题不大。这两天再注意看看……尤其要注意,4小时之内,不能用热水敷。”

秦小力取了护膝,飞快地跑到医务室,才发现那里已经没人了,又飞跑到男生宿舍。秦小力敲门进去。正值早饭时间,宿舍里,只有齐望一个人躺在一张下铺里,把脚高高地跷在被垛上。

秦小力进门,见到齐望,松了一口气,叫了他一声:“齐望!”

齐望一见她,立刻紧张地问:“你怎么来了?”

秦小力忙问:“你的膝盖怎么样了?”

齐望匆匆说:“不疼了,不疼了。你快走吧,他们打饭去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秦小力说:“我来给你送护膝,是我妈妈给我带的。……她早就说,青少年劳动和体育锻炼的时候容易受伤……”

齐望忙说:“不用,不用……你快走吧。”

正说着,门开了,刘胜利和范大越一个提着水壶,一个端着饭盆进来。

范大越没有掩饰他的惊讶,说:“哟,秦小力?”

刘胜利绷着脸问:“秦小力,你来干吗?”

秦小力说:“我送护膝来了。”

齐望又急又躁地说:“我说过不用,就是不用!”

刘胜利说:“我来看看。”他接过护膝,翻来覆去又抻又拽地看,就说:“嘿,挺好的,干吗不用?谢谢你啊,秦小力!”

秦小力委屈地说:“不用谢。”说完,她转身就出了门。

刘胜利看着门,故意地拉长声调,说:“齐望同志,干吗耍态度?这是同学关心你!”

齐望仍然犟着劲,说:“我真的用不着!”

刘胜利看着他笑,轻描淡写地说:“我看你用不着这么厉害吧!……”他又话里有话地说,“不要过分啊,同志!”

范大越倒了一杯水给齐望。他说:“秦小力其实挺好的。”

齐望顶他一句,说:“在你眼里,女生哪个不好?”

范大越委屈地看看刘胜利。

刘胜利笑了,拍了拍范大越的肩膀,同情地说:“你先吃饭去吧,老范。”

自从秦小力和于大兴一起看演出以后,齐望就不怎么理睬秦小力了。他已经明确地表示过,自己不喜欢不稳重的女生。

齐望和刘胜利留在宿舍里。齐望说:“刘胜利,我有一个想法,想了好久了。”

刘胜利说:“愿闻其详。”

齐望说:“我入党后认真地想了一想,为什么自己入党的时候会本能地隐瞒父亲暂时的处境变化?首先是,不希望父母的变故影响自己;因为同学和老师都坚信我齐望是真心革命的。所以假如父亲的处境最终变得极其恶劣,甚至成为反动路线上的人,那么在别人眼里,你是否仍然革命呢?”

刘胜利说:“当然仍然是革命的。”

“推而广之,”齐望说,“班上那些出身于其他家庭的同学,他们会如何处理这样的事?他们就不得不完全坦白出来,否则就是欺骗组织。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敢于坚定地相信他们的革命性。这是不是一种不平等呢?是不是一种歧视,甚至敌视呢?……我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咱们班那些出身不好的同学的心情了。父母的事情,由不得自己。人家难道生下来就决定了失败的命运吗?无奈是‘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呀……”

刘胜利问:“这诗是谁的?辛弃疾?”

齐望说:“杜甫的嘛,是纪念诸葛亮的。”

刘胜利说:“是呀,过去我对出身不好的同学……也太……现在因为你,我也有点儿理解他们了。”

齐望说:“过去真的是太过火了,是不是?”

“是呀。……现在出身问题突然发生在好朋友身上了,感觉就不一样了。”刘胜利说。

齐望说:“对呀,你再想一想,同窗起码三年了,他们也都是咱们的好朋友了……因此,作为团支部书记,我入党以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一个特殊的发展会。”

“难怪你这么积极地要发展蒜头他们入团哪。”刘胜利说。

齐望说:“将心比心嘛。……说真的,咱们班团支部也该在毕业前考虑发展一些团员了,也为大家今后的发展铺平道路。免得以后上了大学或者工作了,还得从头考验……你的意见呢?”

这时,刘胜利万分失落地说:“你跟支委们说去吧。”

齐望这才回过神来,说:“哦,对。……和你说惯了。”

作为一个中学生,齐望尚不能对所谓出身问题进行更深入的反思,但是他的亲身体会已经使得他触碰到了这个他不曾思考过的问题。从前喊了多年的“重在表现”的口号,猛地用在自己的身上,齐望终于感到,家庭出身给一个青年带来的惶惑和压力。而你仅仅是在一个可能的变故的威胁下,就几乎惶惶不可终日,那么人家那些从小就在压力下生活的同学们,日复一日该是怎样的感受?

第二天,齐望召开了一个支委会。他首先提出:“我觉得咱们团支部应该在最近发展一批团员。”

李丽珍有些意外,问道:“最近?”

齐望说:“是的。我是这样想的。……咱们已经是毕业班了,今后的学习、复习任务会越来越重;等高考一结束,大家就该散了。……什么时候是咱们新支部最合适的发展时机呢?——就是现在。”

李丽珍说:“可是入团的标准不能因为毕业就降低呀。”

齐望说:“我看,不能说是降低标准了。三年共同学习和生活的考验,时间不算短了,哪个同学怎么样,咱们还是有把握的,你说是不是?……这些同学已经基本具备了入团的条件,只是因为我们以往执行的组织路线……有些错误,对,是错误的过左的……李丽珍,你当过组织委员,你认为呢?”

李丽珍有些不好意思,说:“可能是……”

齐望说:“这些同学没入上团,并不等于他们不够标准;如果因为我们的错误而耽误了他们政治上的进步,这对他们以后的学习和工作都非常不利。”

现任组织委员严卫国说:“我同意齐望的意见。”

齐望说:“是的,我认为,不应该再让他们在新的地方新的岗位上从零开始了。”

唐小生说:“对!我同意。”

李丽珍问:“你想发展谁?齐望。”

齐望说:“我觉得蒜头、卡拉、黄豆都够条件。”

李丽珍立刻敏锐地指出,说:“他们?他们三个的出身可都……不是很好。是不是太集中了?”

蒜头的父亲做过伪警察、卡拉的家庭曾经是地主、黄豆的爷爷是资本家。所以李丽珍感到过于集中,会造成一定的影响。

齐望说:“我觉得不能这么想。他们的共同特点不是出身,而是苦苦追求团组织的百折不回的精神,还有对剥削家庭的认识,脱胎换骨的决心……他们几个对班集体的活动一向积极,体育、文艺活动都积极参加。上次下乡劳动,蒜头为了救老乡的小孩,还把胳膊扭了……”

严卫国说:“对,我记得。”

齐望说:“这次发展新团员,对他们来说,几乎是最后一次机会,是不是?……咱们团支部,应该尽量为每个同学今后的发展铺平道路,是不是?”

严卫国说:“对。‘要使别人的生活因为你的存在而更美好!’”

李丽珍又说:“这样好像有点操之过急……你觉得呢?”

齐望被说中,但是他强调道:“怎么是操之过急啊,就是因为复习越来越紧张,越往后时间越紧;我想,早发展早好,对他们来说也多了一份动力……”

严卫国说:“同意,我同意他们三个。”

李丽珍想了想,有意说:“不知刘胜利会怎么想。”

齐望说:“我问过他,他表示同意。”

李丽珍几分惊讶地看看齐望,说:“好吧,我也没意见……”

下来以后,李丽珍悄悄问过刘胜利,说:“听说你支持齐望发展他们仨?”

刘胜利说:“也不是什么支持,就是不反对呗!好在团员还有个期限,到5岁,不是就自动退团了嘛!这个期限里,你如果没努力,或者没入党,不是就没什么了嘛!”

后来,在团支部大会上,蒜头、卡拉、黄豆三人的入团申请顺利获得了全体通过。

一连几天,为了不耽误齐望学习,范大越每天都背着齐望上课、下课,上楼梯,下楼梯……李丽珍始终看着心疼。一天,范大越送饭的路上,她抢过范大越手里的饭碗,说:“大越,以后我来管给齐望送饭、刷碗吧。”

范大越说:“不用,我行。”他心里暗暗吃惊,除了男生,女生里还没有人叫他大越的。李丽珍今天这么称呼他,他感到几分不适应。

李丽珍继续说道:“今后也是这样,我可以分担你的一切困难。”

越是接近毕业,李丽珍心底的烦恼也越是沉重。对范大越的迷恋,已经烦扰她多时,令她无可逃遁。每天在教室见到他的身影,心就会无端地慌跳;无意中听到他的声音,心也会七上八下;偶尔见到他肌肉发达的胳膊、粗壮的脖颈,她就会眩晕;这次见他背着齐望上上下下,联想到那有力的脊梁,她几乎窒息。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她只能确信,这就是爱情。对同学产生爱情肯定是不对的,但范大越的确是难得的好人。入党之前,李丽珍一直强忍着种种生理上的冲击,直到入党宣誓以后,她才做出计划,总要解决一下了。时间就定在寒假。

高中三年的最后一个寒假,班里没有组织任何活动。这是高考之前唯一的一段完整属于自己的假期。当然对李丽珍来说,也是最后一段躲开同学视线,解决自己问题的机会。

期末考试后,有些家住得近的同学自发地组织了寒假学习小组,准备假期里一起复习功课。李丽珍去问范大越,是否想在寒假里参加一个学习小组?范大越回答说,要回老家看爹娘。李丽珍又问,想不想早回北京,再一起复习?范大越的回答是,要听爹娘的意见。

火力侦察做得毫无破绽。李丽珍做好了充分的计划。大年初一刚过,初二那天,她就踏上了白洋淀的土地。胸口涌动着的已经不是最初的甜蜜幻想,也早已不是强大的工作热情和动力,它已经变为毁灭性的巨大的破坏力,五脏六腑,所向披靡,下一步就该冲着要害,直取性命了。李丽珍感到迫在眉睫,一肚子话也非说不可了。也许你想说的,也是范大越想说的;由你说出来,他会轻松些;也许你想说的,是他不想听的,那不说又如何?难道要仍然重复过去,像傻子那样忍受痛苦吗?

冬天的芦苇在冰冻的淀子里无力地摇摆着。李丽珍沿着淀子边的小路走着,鼓励自己,即使失败,也绝不能像这些七倒八歪的枯芦苇一样,折弯了腰。

边打听,边找,傍晚前,她来到范大越的村子。村边墙壁上是“爱国增产前程似锦,勤俭持家春满人间”的大标语。村里传来热热闹闹的锣鼓声。想起范大越说过,他小时候在村里过春节,能唱唱跳跳玩上十几天。于是李丽珍索性寻着锣鼓声去了。但是在人群里她没找到范大越,又辗转找到了范家。范家也没人在。

院门两边贴着对联,“春回大地风光好,欢天喜地庆佳节”;横批是“后生争光”。看到“后生争光”四个字,李丽珍笑了。这土墙,这木门,这铁锁,这对联,都是她也十分熟悉的生活场景,范大越更是她喜欢的那种农村的有为后生。她半蹲半靠地等在了门边。

直到天快黑了的时候,大越的爹和娘才从外村走亲戚回来。一见门外等着个结结实实的大姑娘,心里就有几分猜测,必是和大越有关的。大越娘主动喊了她一声:“闺女!是找俺家的吗?”

李丽珍虽然壮实,但在天寒地冻的冬日里,也冷得快不行了。她一见慈眉善目的大越娘,眼泪瞬间就下来了,淌了一脸。她说:“是,大娘,我找……范大越。”

大越娘立马热热乎乎地说:“哟,快不哭了!瞧冻着眼睛!……大鱼儿他今儿去旁的村儿看望老烈属去了!……来来来,闺女,进来吧,外面冷!瞧这小手冻的!……屋里坐,喝口热水!……”

一碗热水下肚,李丽珍的心一下子就暖和起来。来了,到了,见了,说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也就落实了。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范大越从上村的老模范家回来,刚到村口,就有小孩们向他报告:“大鱼儿,你家来了个女的!女的!”

“你们认识不?”范大越问。

“不认得!不是咱这儿的人!”小孩们嚷嚷着。

范大越没在意,谁呢?也许是原来县一中的同学看俺来了。当然他万万没想到,正在家里喝水的竟然是李丽珍!李丽珍的脸颊红扑扑的,是鲜艳的刚刚解冻的红色,还有残留的紫色没有完全消退。范大越愣在门口,掀着门帘的手停在空中。

李丽珍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叫了他一声:“大越。”

范大越应了一声,仍然愣着。“你咋来了?”他终于问。

娘在灶上忙着,搭茬道:“这是啥话,来了就是来了,快放下帘子!……看风!”

吃过晚饭,范大越说是带着李丽珍去村里瞧戏,就出了门。两人来到戏台子后面,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坐下。前面呜哩哇啦刚热闹地开唱,后面李丽珍就先哭了。

李丽珍说:“范大越……我想,我要是再不来的话,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范大越问:“啥没机会呢?”

李丽珍说:“你看,马上就毕业了,一上大学,天各一方,今后人生的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我,范大越,说实话,我就是不想失去你。”

范大越虽然早有预感,仍然感到突兀,他说:“李丽珍,咱们还年轻……”

李丽珍说:“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可是我……如果我不说出来,我就什么也干不下去。看着书,也是你;走着路,也是你;在学校,也是你;回了家,还是你!……”她大哭起来,大声地说,“你叫我怎么办?范大越!……我就要被你完全地打垮了!”

“李丽珍,我……我真的没想到……”范大越说。

“没想到我是这么没脸皮?!是不是?……”李丽珍哭诉着,“范大越,从此我还有自尊吗?没有了。我为了你,什么都没有了!”黑暗中,她一把抱住他,说,“我曾经想到过王明明,想到她的下场,但是我越来越理解她了。有时候我真想不顾一切地对你说了,又怕影响了你的学习;你应该有比我更远大的抱负和前程。……是的,范大越,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也算不上漂亮,但是感情这东西,它说来就来了,来的力量还那么大,让人抵挡不住!……范大越,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范大越无奈地说:“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李丽珍有气无力地说:“范大越,你愿意接受我吗?”

范大越支支吾吾地说:“李丽珍,你一直是个好学生,学习努力,积极进步,当了三年的班干部,你也一直是我的……我的榜样。你现在说的这些话,我真的没想到。我已经……更糊涂了。”

李丽珍自言自语道:“那……怎么办呢?”

范大越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李丽珍突然问他:“范大越,你是不是喜欢别人?你告诉我,我就不再想你了。”

“没……没有。”

“是不是邢还?”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范大越连忙否认。

李丽珍立刻追问:“那你为什么不能和我好?”

范大越说:“李丽珍,我……我想先把功课复习好,等高考以后再说,行吗?”

李丽珍摇摇头,说:“恐怕我不行了。我完全集中不了精神看书,每页每行,满眼都是你。……”

“那我……我就转学吧,回我们县中。这样你就能好好学习了。”范大越说。

李丽珍感到无地自容,说:“对不起,范大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赶你走!你别走!真的!”

当天晚上,李丽珍在范大越家住下。大越爹把范大越送到三叔家去住。

路上,爹说:“你去跟他们说,就说家里来了同学,不方便。”

范大越说:“知道。”

爹说:“可别说是女同学啊!”然后他小声问,“人家真是来和你处对象的?”

“不是,她是班干部。”范大越说。

“你的领导?”

范大越说:“正是。”

“关心下级来了?”爹问。

范大越说:“正是。……爹,你回吧,让娘给她烧盆热水烫烫脚……”

第二天一早,李丽珍独自离开了。

炕上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一张纸压在炕边。上面写道:“范大越同学:谢谢你,也谢谢你父母的款待。思想问题已经解决。我们开学见!”

高三年级下学期,高考就是第一位的了。

针对部分学生的畏难情绪,数学课孙老师说得好。他说:“……过去有一个科学家爱迪生,他试制蓄电池,做了一万次试验都没有结果,他的朋友去安慰他,他就说:‘不,我没有失败,我只是发现了一万种不能运作的方式。’”……

“做题,也同样是这个道理。马上就要毕业了,从现在起,个月时间,假如你每天都能发现一道不会做的题,到6月份毕业的时候,你就会解决90道做不出来的题!想一想,会有那么多吗?……”

在大家的笑声中,他说:“如果真有这么多题你们还不会做,我就先下讲台了……”

这天,一个年轻的小战士匆匆骑车来到学校。正是学生们上课的时间。他在教学楼走廊里四处张望,终于在高三三教室的窗子后面看到了刘胜利。刘胜利也看到了他,感到十分惊讶。

下课铃一响,刘胜利急急地出门,拉住小战士:“小李子?!什么事?”

各班同学走出来,看到一个解放军战士,都有些新奇。于大兴、范大越、严卫国都跟着围过来。

于大兴问:“解放军叔叔,找谁呀?找谁呀?”

刘胜利说:“去去去,找我的,找我的。……小李子,家里怎么了?”

原来,是河南炮校的校长老郭叔叔到北京了,顺便想见见刘胜利。用刘胜利父亲的话说,老郭叔叔是从小抱着他打仗的。小李子说:“首长让你下午回家一趟。”

刘胜利说:“好啊!……老郭叔叔到北京干什么来了?”

小李子说:“好像他们炮校又来招学员了……”

旁边跟着听的范大越、严卫国、于大兴立刻眼睛都红了。

严卫国追问道:“炮校招学员?!”

范大越追着问:“真的?”

于大兴说:“炮校?是中专吧?!”

刘胜利对小李子说:“好!你告诉家里,我下午下课就回去!”

小李子一离开,范大越马上期望地问道:“他们怎么招学员?”

刘胜利说:“我不是很清楚。不过,往年都是招初中毕业生……和咱们没关系。”

严卫国看看范大越,帮他再问:“不一定吧?……是不是初中以上文化水平,都行吧?”

刘胜利瞥了一眼范大越期待的神情,说:“老范,别急,等我晚上回来就全知道了。”

范大越一日三秋地等到了晚自习,终于等到刘胜利进了教室门。

范大越喊道:“刘胜利!”

刘胜利笑嘻嘻地大声宣布说:“哎哎哎,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啊,军队院校开始提前招生了!包括工程兵、装甲兵、后勤学院,还有解放军艺术学院……咱们学校很快就会接到招生简章了……”

秦小力兴趣大增,问道:“刘胜利,刘胜利……”

同学们也都纷纷问着:“刘胜利!刘胜利!……”

刘胜利首先转向范大越,认真地说:“老范,告诉你啊……炮校他们真的是中专,收初中毕业以上文化水平的青年,包括高中的……从学员开始就算军龄,毕业就是副排长……”

范大越兴奋地说:“真的?”

齐望这才听出问题的实质,连忙问:“老范?你想干吗?”

李丽珍也敏感地回过头看他们。

范大越说:“我想去炮校,齐望。”

秦小力不合时宜地凑过来,问刘胜利:“军艺什么时候招……”

这时,上课铃响了。齐望冷眼看看秦小力,打断刘胜利的回答,说:“上课了!”

两节晚自习,范大越都在躁动之中。下课以后,齐望、刘胜利和一群男生仍然在议论炮校的事。范大越说:“……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解放军。如果不是进了城,我在农村也许早已经当兵去了。现在……是炮校,既当兵又上学,不是更好吗?”

齐望说:“可是我想,人家要初中文化就行,可你高中都要毕业了,是不是有点可惜了?”

严卫国说:“我也觉得是有点儿……”

范大越说:“我不觉得……”

刘胜利说:“其实我觉得考炮校挺好的。……去了以后,文化比人家高,学习还能当先锋哪!总比考一个普通的高校,出来当一个普通的小职员强。”

齐望纠正他说:“小职员也是为人民服务啊!”

“对对对,我不说了。……范大越,你自己决定吧。”刘胜利说。

齐望说:“最好还是多问问,再听听你亲爸的意见。”

“我亲爸?”范大越好像刚想起他还有个亲爸似的。他说,“要是俺乡下的爹娘,他们肯定同意。”

严卫国问:“你亲爸他要是不同意怎么办?”

范大越说:“不同意我也要去!”

范大越又是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那个没有父亲在场的家,他也不想回。

星期六晚上,范大越还是回了齐望家。他对齐望的爸爸齐志高谈起了自己的志愿。齐志高在家赋闲已经多时,范大越不用问也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齐伯伯永远是他的齐伯伯。

范大越说:“齐伯伯,我去当炮兵,你说好不好?”

齐志高一时没有准备,说:“现在不是好好地在学校读书嘛!什么也别急着做决定……我看还是先安心读书吧!”

范大越问:“为什么?你不是也当过兵吗?”

齐志高说:“我不是反对你当兵,而是反对你现在去当兵。放着好好的学校,高中还没毕业就这么浮躁……”

“要是我……去的是炮兵学校呢?”

齐志高问:“那毕业出来……”

齐望帮腔说:“保卫祖国呀!起码是个炮兵小排长吧。”

齐志高一听,就说:“哦?让我想想啊……可以,上炮兵学校倒是可以!”

范大越欣喜地说:“谢谢齐伯伯!那……我就去报名了?”

杨心田插话说:“那也得你爸爸同意才行啊!听见没有,大越?”

范大越说:“不同意我也去!”

齐望说:“他平时大撒手,什么都不管不问,这次也别想干涉孩子的志愿……”

杨心田说:“别这么说啊,齐望,魏叔叔毕竟是大越的亲爸爸。”

齐望说:“老妖婆对你什么态度?”

“她当着我爸的面,不敢怎么样。”范大越说。

杨心田说:“人家才三十多岁,怎么是老妖婆?”

“老出坏主意,还不是老妖婆……”齐望说。

杨心田说:“你错了。大越爸爸说过,大越的后妈明白以前做得不对了,想和大越和好哪。”

“真的?”

“真的。”

“这还差不多。”齐望拍拍范大越,说,“……老范!咱们原谅她吗?”

范大越说:“那就原谅吧。”

不出所料,当魏玉浩得知范大越的志愿的时候,范大越已经正式报考了炮兵学校。他刚从基层部队回来,一回家就听到范大越瞒着自己做决定的行为,一开始很是不快。他把自己闷在书房待了半天,留下范大越一个人愣在客厅里。魏玉浩在内心反复说服自己镇静下来。思索多时后,先是排除了长幼尊卑的情绪;再是想想孩子大了,应该有自己的主意了;三是,具体到当炮兵也是不错的选择。他最终还是同意了。

魏玉浩出了书房,在客厅坐下,对大越慢慢说道:“好小子!你跟你爸想到一块儿去了!”

一听这话,范大越松了一口气。

令范大越没想到的是,对于他考炮兵学校持支持态度的人里,还有李丽珍。星期日晚上返校时,李丽珍等在大门口的林荫道上。此时已是枝叶泛绿,春风拂面了。远远地看到范大越高大的身影,和齐望一起大步流星地走来,李丽珍又感到了胸口里以往出现过的锥心的疼痛。她告诫自己说,他不是你的,不是你的,不是你的。她喊住他,只喊他一人的名字:“老范!”

齐望识相地借口先离开了。

李丽珍详细地听了他对于提前报考炮校的想法。然后她说:“我支持你的选择,老范。你是块当兵的料,而且未来一定是个出色的指挥员!”

范大越说:“谢谢你的鼓励。……再说,我总算可以提前离开了,也是帮了你,免得你高考的时候分心。”

李丽珍委屈地说:“你小看了我,老范。”

开学前,他们之间还发生了一次冲突。按照惯例,开学前各班的积极分子们都会提前到校,打扫教室和宿舍。李丽珍把宿舍的炉子生起来,为的是烘一烘冷屋子。然后她就去政治教研室找陈露老师,准备一起去邢还家,看看班上同学的学习小组活动。

出门的时候,陈露围上了一条红色大围巾,就是徐少白送给她的那条。

李丽珍只觉眼前一亮,笑着说:“陈老师!这是你的大围巾?!真漂亮啊!”

陈露说:“是结婚时候朋友送的,我开始都不敢戴,后来……”

“戴上吧,多好看呀!”李丽珍说。

陈露有了新的发现,就问李丽珍,说:“我发现你有变化啊!……你竟然没批评这条围巾太鲜艳了……”

李丽珍又笑,说:“陈老师,你这么看我呀?我……我不是什么都看不惯啊。”

“如果是秦小力戴,你会不会批评她?”陈露又问。

李丽珍老实回答说:“当然会,因为我们还是学生!而你是老师了呀!”

进了北京大学校园,李丽珍突然不敢迈步了。她有种预感,不明确,但是好像不太愉快。是什么呢?看看身边的陈露老师,她加紧了脚步跟上。

当陈露和李丽珍敲开邢还家门的时候,邢还正和范大越、黄豆、卡拉、蒜头几位同学围桌而坐,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课本和作业本。大家见到陈露和李丽珍站在门口,都高兴地大叫起来:“啊——陈老师!李丽珍!”

陈露笑眯眯地看着大家,说:“果然都在!”

邢还无忧无虑地说:“啊!陈老师!李丽珍!……请进!请进!”

而当李丽珍一眼看到范大越也在座时,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心里的那个结,范大越对邢还的迷恋,又一次得到了验证。那边是你苦苦去寻他,千辛万苦,百般倾诉而无果;这边是他轻松就到了她的家,谈笑风生,其乐融融而自在!范大越也察觉到了李丽珍的不快,他明白她一定是误会了,但是他并不想对她说明,以免越解释越说不清。

开学后的一个傍晚,范大越进到教室。猛地见只有李丽珍一个人在做功课,转身就要离开。却被李丽珍叫住。

“范大越!你别走!”

范大越问:“有事吗?”

李丽珍问:“你干吗一见我就走啊?”

范大越说:“我,我刚想起来,我忘带课本了。”

“你要哪册,我都有。”李丽珍回头盯住他。

范大越仍然站在门边,一脚在门里,一脚在门外。在范大越眼里,回到学校以后,李丽珍又恢复了往日的班长的威严。曾几何时,在白洋淀边上的时候,面对李丽珍的眼泪,范大越也瞬间心软,险些就答应了她的请求。而如今,她的咄咄逼人,再次令他感到自己最终的决定还是正确的。

李丽珍说:“范大越,我说过咱俩回来以后一起复习功课……可是你回来以后并没有找我,就直接去了邢还家,是不是?”

“是。怎么了?”范大越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李丽珍问,“你会去邢还家!”

范大越说:“我回家以前,向邢还借了化学的复习提纲,回来后就去还她。正好遇上大家都在……怎么了?不行吗?”

李丽珍说:“我也没说不行。……但是,范大越,我担心,怕你今后很可能面临一场悲剧……”

“我?什么悲剧?”

李丽珍说:“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应该好高骛远。……好高骛远,你明白吗?”

“不明白,我没有好高骛远。”范大越说。

李丽珍说:“我指的是感情上。越是够不着的,你就越是向往……你果真喜欢邢还,是不是?”

“我……我谁也不喜欢!”

“不可能!……可是你应该好好想想,你和邢还,你们不是一类人!她能看上的,也绝不 是你这样的人!”李丽珍说。

范大越感觉受到羞辱,反问:“我是哪样的人?我怎么了?”

李丽珍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她说:“你很好,范大越,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是,你不是她和她的家庭喜欢的那种人,你不是高级知识分子出身,你自己也不是把求知当作毕生事业的人,你更不是懂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人……可惜,你偏偏看上了她!”

“我谁也没看上!”范大越说,“李丽珍,你对我的态度……好像是我做了什么不对的事情似的,好像我必须在某个方面对你忠诚似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如果就想让我转学离开的话,你就直说吧,我可以做这个牺牲……”

李丽珍提高声音说:“不!不是这样!……我不让你走!”

范大越低声说:“别的教室还有人,请你小声点,行不行?”

李丽珍压低声音说:“是的……范大越,是我不对,你还是留下吧,否则我也……”

“那你就冷静点儿。”范大越说。

“好。”

范大越说:“专心高考,其他的以后再说。行不行?”

“行,我答应你。只要你不走!”李丽珍说。

那次谈话过去十多天了,此时此刻,校园里已是一片春意盎然。李丽珍和范大越并肩走在林荫道上,就像李丽珍梦想中的一个场景,预演着十年后的一个春天,他们俩会重新在一起似的。

李丽珍问道:“范大越……你,你没和别人说过吧?”

范大越不解,问:“说什么?”

李丽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我去白洋淀……的事。”

范大越恍然大悟说:“哦……没,我没说。和谁也没说。”

“和齐望也没说?”李丽珍不放心地问。

范大越斩钉截铁地回答:“没说。”

李丽珍说:“谢谢你!……我的事情,很对不起你!影响你学习了没?”

范大越说:“没。”

对于范大越的拒绝态度,李丽珍虽然有些失望,但仍然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说:“老范,你不用再担心我了。这次我说出来了以后,立刻就轻松了一大半,真的。就是委屈了你,让你差点儿为我转学。谢谢你!”

范大越说:“我不是对你有意见,李丽珍,我就是……还没考虑过这些,所以……”

李丽珍说:“我知道了。我的心没变,但是它已经平静了。……你放心吧,别有压力。”

范大越说:“我还要向你学习,李丽珍。”

李丽珍说:“大越,我还有一个愿望……能说吗?”

“说吧。”

李丽珍说:“等你入伍以后,无论你在哪儿,一定给我写信,告诉我!行吗?”

范大越说:“行。”他心里明白,自己不会给她写信的,他希望她就此渐渐地冷却下去,真正结束这段闹剧般的感情。他在感情里学习感情。他理解李丽珍表达的感情,谁看上谁,不是错误;但是他惧怕她感情的力量,弄不好就会连带他人,毁灭一切。他想,我以后也不找太强烈的女人,即使不是邢还,也不是她李丽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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