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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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晚上,齐望决定和妈妈做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话。他打发范大越和弟弟早早上了床铺,等他们睡下,齐望就和妈妈在院子里坐定。

齐望开门见山地说:“妈妈,学校领导找我谈话了。”

杨心田一听,有些紧张,就问:“谈什么了?”

齐望语气沉重地说:“就是,就是……国民党撤退时候……”

“什么?!”杨心田叫起来,“他们还是直接找到你了?!”

齐望说:“是,我全都知道了,妈妈。……上边还让我去见那个人!”

杨心田哭起来,说:“齐望!……孩子!你不怪爸爸吧?他必须向组织上报告的。”

齐望也落了泪,说:“谁都不怪!……妈妈,可是,我不想见那个人!我就是你们的孩子!妈妈!……这么多年,你们把我养大,我就是接受你们的教育,接受党的教育长大的,我怎么能是国民党的孩子!……妈妈!”

杨心田说:“齐望,你听我说,他们答应等高考以后才见面的,为的就是不影响你考试……你答应妈妈,不影响高考,好不好?”

“好。”齐望说。

其实,就在齐志高离开北京奔赴三线工作的前一天,齐家接待了齐望的亲生父亲文皓天。当这位面目酷似齐望的四五十岁的男人,刚一下三轮车,出现在门口,齐志高和杨心田都愣了片刻。他们同时被这位“中年的齐望”所打动。他一身蓝卡其布制服,干部打扮,头面整洁,温文尔雅。

杨心田迎上去。她大方地问道:“是文先生吧?你好!”

文皓天说:“你好!在下文皓天。……您是齐夫人?”

杨心田说:“啊,我是杨心田。请!里边坐。”

在客厅,齐志高与文皓天相对而坐。杨心田亲自把茶杯送到他面前,然后谨慎地关上门。

文皓天先开口,说道:“齐先生,齐夫人,我非常感谢你们以如此宽阔的胸怀,愿意把孩子拱手奉还,使他能够回到我的身边,令我晚年不至孤苦,文某感激涕零!实应千恩万谢!”

齐志高说:“不敢,不敢,怎能说是拱手奉还?孩子不是我们的私有财产,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每一个孩子都是建设社会主义祖国的接班人……文先生,况且孩子已经18岁了,不是一两个月的婴儿,也不是我们想拱手相送就送得了的。”

文皓天说:“当然,当然,以我戴罪之身,能够得到你们的信任,已经不胜感激。”

齐志高说:“文先生,您不必这么客气,我的意思是,我们当初养育孩子以及如今把孩子还给你,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为我们祖国培养更合格的建设者。”

文皓天说:“是啊,是啊,我非常感谢你们对孩子的抚育之恩。……我本来已经多次要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是自从我以前的勤务兵透露给我孩子的消息,说他上的是顶好的学校,孩子又健康又上进,我就决定顽强地活下来。……孩子的母亲虽然不幸葬身炮火,但是孩子他……”他哽咽地问道,“不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我的孩子?”

杨心田说:“文先生,我是这么想的,现在正是一个特殊的时期。是孩子准备高考的紧张时候,我和他爸爸……”她忙改口说,“啊,老齐和我认为,最好是在他完成高考之后,你们再见面,以免影响他的情绪。您认为呢?”

文皓天非常失望地说:“是这样吗?太遗憾了。”

杨心田说:“文先生,高考过后,我一定尽早安排你们见面。”

文皓天又问道:“孩子应该已经知道我的情况了吧?”

齐志高微笑着说:“是的,组织上已经发函给学校了;再说你以前的勤务员经常去看他,估计他也有心理准备了。……但是我们还没有正式和他谈。”

文皓天说:“可是,我仍然希望能立刻见到我的孩子。如果我以一个外人的身份去见见他,他会介意吗?”

杨心田忙说:“什么?!不!别!文先生!”

当然,这些情况,杨心田暂时没有告诉齐望。

夜深了。湛蓝的天空上,河汉纵横,繁星似锦。齐望和妈妈仍然坐在院子里谈话,意犹未尽。

齐望试探地说,“可是,妈妈,明天回去必须正式交志愿了,我……”

“是呀,你想好了没有?”杨心田问。

齐望说:“妈妈,我想过了……要是我不考大学了,下乡去,像邢燕子、董加耕一样……”

杨心田一听,愣住了,说道:“下乡?……老师怎么说?”

齐望说:“老师的意思是让我考文科,比如人大的经济系。”

杨心田忙说:“很好啊,人大对出身的要求也不像军工那么严格……”

齐望说:“可是,我觉得,这种考虑应该是我自愿的选择,而不是因为出身问题才做的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怎么是退而求其次呢?”杨心田还是比较满意人民大学的。她说,“你数学那么好,学经济正需要啊。”

齐望说:“可是,上山下乡呢?农村也很需要知识。”

杨心田思考良久,终于问道:“这个想法,你考虑多久了?”

齐望说:“从爸爸停职的时候起……又加上这次……出了另外一个父亲以后……”

杨心田心情复杂地“哦”了一声。

齐望问:“妈妈,你不同意?我以为你和爸爸一定会坚决支持我这个革命行动的。”

杨心田说:“去农村和考大学都可以是革命的,重要的是……”

齐望接过话头,说:“重要的是决心。”

“不。齐望,”杨心田说,“一个人选择终身的志愿不应该受临时环境的影响,如果你一直就有这个志愿,我支持你;如果这只是一时冲动或是无奈之举,我还是劝你慎重……我怕你将来后悔的时候,会怪妈妈没有提醒你……”

“妈妈,我不会怪你的。……”齐望说。“妈妈,你说,什么是公平?”

“你有什么问题了?”

“妈妈,”齐望说,“我想,我为什么凭着学习好就能上大学,为什么有的同学学习同样好,却因为父母的问题不能上大学或者上不了自己喜爱的大学?”

“这是什么意思呢?”杨心田问。

齐望说:“我觉得应该把我和他们放在一个起点上。这个苦,我不去吃,谁去吃?这种处境,我不去经受,谁去经受?……妈妈,我认为,只有这样才是公平的。”

杨心田说:“你以为你带头吃了苦,世界就公平了吗?”

齐望说:“只要有不公平……妈妈,我应该去的地方就是农村,边疆,穷乡僻壤。当然有比农村好一些的地方,但是相比之下,农村是最最需要我们的地方。”

杨心田想了想,说:“你说得有道理。”

“那妈妈就支持我吧。”齐望笑笑。

杨心田说:“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妈妈就支持你。”

“谢谢妈妈!”齐望说,“……可是,妈妈……”

杨心田问:“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事情,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更好。”齐望说。这块压在心上的石头,只有妈妈能帮助他解决。

“说吧。”妈妈说。

齐望说:“我们班有个女生,她……她说她要跟着我,我去哪儿,她就去哪儿;我不考大学,她也不考……我怎么劝也劝不住她。”

“秦小力?”杨心田不用猜就知道是谁。

“是。”

杨心田问:“你们一直好着?”

齐望说:“不是,中间……已经没什么了,可是这几天该填志愿了,她……就反复跟我说……”

杨心田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是不是也喜欢她?”

齐望不语,半天,点点头。

杨心田说:“对,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多为她着想。”

“我也是这么想的。……”齐望说,“可是她不听,怎么办?”

“怎么办?……”杨心田考虑片刻,说,“那就这样吧,齐望,如果一时不能说服她,你就先把志愿填了,交上去;让她也填上,交了。这是第一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好不好?”

“可是……这就显得我……放弃高考的态度不是那么坚决了。”齐望说。

杨心田说:“显得不显得,并不重要,大家看的是行动。……但是为了给秦小力一些时间重新考虑,你做这么一点点荣誉上的牺牲,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对不对?”

“好,”齐望说,“那就……听妈妈的吧。”

杨心田自有她的想法。年轻人下决心,往往是下得快,下得坚决,下得彻底,不留后路;但是也常常由于考虑得不够周到而后悔,不是决心不大,而多数是出现了程序上的错误。比如,“假如……我就……”;却常常因为“假如……”还没落实,他就“我就……”了。杨心田劝齐望为秦小力让一步,也等于是让齐望缓一步,是担心他们两个人都有想不到的地方。总之,这算是一位过来人帮助正在经历困境的缺乏经验的人留一条辅助的路吧。

第二天上午,去教室的路上,范大越主动找到秦小力。

范大越对秦小力说:“杨妈妈想见你。”

秦小力一时奇怪,问他:“谁是杨妈妈?”

范大越说:“就是……就是齐望的妈妈呀,你见过的。”

秦小力万分惊讶,说:“齐望的妈妈……杨阿姨,想见我?”

范大越解释说:“是她给我的任务,让我征求你的意见。你去谈不去?”

秦小力问:“齐望知道吗?”

范大越说:“杨妈妈不让我告诉他。”

“是吗?她要说什么呀?”秦小力不知所措。

范大越说:“我哪儿知道?”

秦小力说:“我……我有点紧张。”

范大越说:“杨妈妈特别好,真的,不用紧张。你就告诉我吧,去,还是不去?”

秦小力答道:“好——好吧。”

进到教室,学习委员邢还正站在讲台前,手里数着志愿表。她说:“大家快交志愿啊,就差几个人的了。”见到齐望进门,她指名道姓地说,“齐望,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报不报志愿?”

大家都看他。齐望严肃地从书包里掏出报考志愿表快步走到讲台上,交给邢还,然后在各种含义不同的注视中走回座位。众目睽睽之下,他感到自己像个出尔反尔的小丑。

秦小力一直在座位上左顾右盼,磨蹭着。只见齐望交完志愿表,秦小力才悠然地站起来,夹在几个同学中间走上讲台,她站在邢还身边,仔细翻看了齐望的每一个志愿,然后迅速扫了一眼齐望,才把自己的志愿表交上,回到座位。

这天的课间操时间,只听窗外有人喊“萧博,电话!……萧博,电话!”萧博一听,立刻起身,三步两步跑出教室。

然后,萧博从上午到晚上就再没露面。晚自习的时候,也仍然没有他的音信。李丽珍很奇怪,马上就高考了,他怎么敢旷课?

原来,萧博的妈妈突然心脏病发作,被人送到医院,立刻收住院了。萧博接到邻居的电话,顾不上回教室请假,就委托一个初中小同学去班里说一下。结果这个小男生半路有事,彻底忘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上课前,他才匆忙跑到高三三班来报信。大家的心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李丽珍说:“咱们该去看一看吧?”

范大越说:“我代表大家去吧,你们复习功课要紧。”

齐望说:“到时候我和老范一起去。……再等等他的电话,问清楚是哪家医院。”

等到中午时候,萧博终于来了电话。他说母亲已经脱离危险,但是还需要住几天院。同时,他对接电话的齐望说:“他也不准备参加高考了,”他说,“我得照顾我妈妈,没时间复习功课了……”

齐望大喊,说:“什么?不行!萧博!你不能不来复习!你一定要参加高考!……萧博,有什么困难,大家帮你!……萧博——”

下午课一结束,齐望马上借了刘胜利的自行车,带上范大越,向医院飞奔而去。

在医院病房外,齐望和范大越见到了萧博。才一天时间,萧博就变得黑了,瘦了,小了一号。

范大越说:“我来和你换班……”

齐望说:“对,我们轮流照顾你妈妈……但是你千万别耽误复习功课!”

范大越说:“萧博,你学习那么好……怎么能随便就放弃高考呢?”

萧博说:“唉,即使参加了高考,我也不能上学了,我都18岁了,真的得为这个家挣钱去了……我妈妈没病的时候还可以看看孩子,校对稿子……可是以后呢……”

齐望说:“萧博,先参加高考!钱的问题以后再说!起码不能让你因为钱的原因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大家一起想办法!……”

萧博苦笑,说:“都是学生,还能有什么办法?齐望,替我谢谢大家,谢谢。……再说,如果上大学,还得用四年时间,花四年的学费哪,也不是靠着大家帮助就能过去的。……但是大家的心意我心领了。”

齐望愣愣地望着萧博。真实的困难摆在眼前,如果是自己遇上这个情况,自己的选择也一定和萧博是一样的。但是,萧博的身边不是还有你吗?你总是有办法的。齐望的确相信自己有办法,却一时找不到。

这时,范大越还在一旁说:“我马上就参军了,到了部队上,还可以号召战友们学习雷锋,每个班0个人,每人一块钱,一个月就是0块……就算借给你,你可以慢慢还……”

齐望心里一动。

萧博急匆匆地说:“对不起,我现在就该走了。护士长刚给我找了一个临时工作……”

萧博通过医院找了个去太平间值班的临时工作。每天下午五点值到半夜十二点。范大越眼泪快下来了,说:“萧博啊,你比我还不容易……”

萧博微笑道:“没事。……夜班给钱还多哪。我妈妈现在就是睡觉。再说我半夜下班以后就回来了。……谢谢你们,都回去吧。”说完,他疾步走去。

出了医院大门,齐望推着车停下,对范大越说:“老范,我想回趟家。”

“回家?”范大越有些愣。

“对,我有点事。”齐望说。

范大越紧张地问:“什么事啊?”

齐望说:“急事。”

范大越劝他:“等星期六不行吗?今天就别去了,等星期六吧,星期六我跟你一起……”

齐望笑,无意中说:“看起来你好像不想让我回家似的。”

范大越忙掩饰说:“没有……不是……你不是还得复习功课嘛。”

因为只有范大越知道,今天下午是杨妈妈约秦小力谈话的时间。如果被齐望撞见,不知该怎么好。

齐望说:“你先回学校吧,把车骑回去。……我真的有很急的事。”

范大越只好说:“那……我也一起去吧,回去看看杨妈妈。”

这天下午秦小力如期到达齐望家。杨心田迎出来。在院子里,秦小力紧张地说:“杨阿姨,你好。我是秦小力。”

杨心田和蔼地说:“秦小力,来了?进来坐吧。”

秦小力说:“您找我?”

杨心田笑笑,说:“是啊,进来坐吧。”

秦小力拘谨地走进屋去。这是第二次来齐望家。上一次是跟着大家一起来的。当时,秦小力只是老老实实地听杨阿姨讲话,没敢说什么。她已经感觉到了杨阿姨对自己的留意。杨阿姨边说话,边时不时地扫她一眼,临走前还用力握了她的手,说:“专心学习啊!”

在客厅,杨心田递给秦小力一个红苹果,说:“这是朝鲜苹果,吃吧,甜的。”然后和她面对面坐下来。秦小力手里反复掂着苹果,非常紧张,手足无措。年轻人怕家长,一是怕无端地挨批评,怕被别人的家长说些不好听的话;二是怕被家长问来问去,侦察出什么事情来;三是怕被要求做出一些承诺;更别说是一对一的谈话了。

杨心田开门见山地说:“秦小力,听说你也不想考大学了?想跟着齐望下乡?”

秦小力说:“如果他……我也就……”

杨心田说:“你们都大了,过了十八岁就应该算成年人了。是不是?可是面临高中毕业,面临前途的选择,你们还是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孩子……”

秦小力说:“阿姨,我是共青团员,齐望已经是党员了。”

杨心田说:“我知道,但是以后的困难还会很多……”

秦小力鼓足勇气,说:“杨阿姨,我觉得我有勇气面对所有的困难,只要和齐望在一起。”

杨心田说:“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宁愿放弃高考,也要和齐望在一起吗?”

秦小力说:“我觉得,我要是离开了齐望,就再也遇不到他这么好的人了。他学习拔尖,思想好,有主见,体育也棒,团结同学,积极进步……而且,我和他……就是……就是有……”

杨心田接着说:“有感情?”

秦小力不好意思了,点点头,说:“嗯。”

杨心田也不断点头,说:“我懂了。……其实,秦小力,每对男女在青春期,对对方的看法都是带着特殊色彩的,是有色眼镜,真的。为什么呢?因为这个时期的孩子非常敏感,情感丰富,富于想象……很多优点都是互相想象出来的。”

秦小力忙说:“不,阿姨,齐望是真的好。所以我相信,将来我要是能和他在一起,一定能克服所有的困难。”

杨心田说:“对,他是真的好。但是,你怎么知道他到社会上以后,在遇到特殊困难的时候,就一定能胜利,一定不失败呢?……如果他失败了,或者一时犯了错误,你理想中的英雄形象,会不会破灭呢?”

秦小力软下来,说:“不会,阿姨。我会像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一样,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身边,陪着他,等着他……”

杨心田说:“秦小力,阿姨不是不信任你的感情,而是不希望你们过早地为对方承担这么重的责任。你们都还年轻,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你们的感情如果是真的好,海枯石烂也不怕;如果以后处境不同,工作不同,再遇上别的更好的人……”

“不会的,不会的!阿姨。”秦小力急着辩解道。

杨心田点头说:“好,阿姨相信你。但是你要答应阿姨一件事情,好不好?”

秦小力乖乖地说:“好。”

杨心田说:“我希望你要参加高考,报你喜欢的专业,上一所满意的大学。无论齐望是什么选择,上学,还是去哪儿,你都要先走自己的路。等你的翅膀长硬了,掌握一定的知识和专业技能了,到时候如果你仍然想来,我们家欢迎你!”

秦小力热泪盈眶,说:“是!杨阿姨!”

谈话谈到这里,即将结束,杨心田要留秦小力吃晚饭。这时,只听外面院门开了。宋嫂迎出去的声音,说:“哟!你们怎么回来了?在家吃晚饭吗?”

秦小力噌地一下站起来,好像想往什么地方躲似的。杨心田先笑了,说:“别怕,是齐望回来了,还有大越。”

范大越的声音,说“啊,真饿了!”

宋嫂的声音,说:“快去洗手!……”然后她小声说,“屋里有个女学生……”

齐望的声音,说:“女生?谁呀?”接着,他就一头撞进门来。范大越紧随其后。

一眼看见秦小力,齐望惊呆了,说:“妈妈!……秦小力?!”

杨心田说:“齐望?你怎么回来了?……”

齐望说:“我有急事,才回来的!”

秦小力站起来,说:“杨阿姨,我该走了。”

杨心田说:“在这儿一起吃饭吧,反正齐望他们也没吃……”

秦小力一直不敢抬头,说:“不了,我也好久没回家看看了。”

齐望果断地说:“那我送你回去。……妈妈,行吗?”

杨心田说:“去吧,早点回来吃饭。我们等着你。”

胡同的路灯很暗。齐望和秦小力沿着以往齐望早晨跑步的路线向医院走着。渐渐地,秦小力的手贴上齐望的手,齐望却断然闪开了。

秦小力说:“初中毕业的时候,虽然同学们也要分开了,但是心里不像现在这么难受……”

齐望说:“我没你那么儿女情长,你们搞文艺的,就是多愁善感,什么事情都有那么多的感受……”

秦小力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轻浮,随便就爱动感情?”

齐望说:“不是,没有……”

秦小力说:“以前也没有?现在也没有?”

齐望说:“以前……也没有。”

秦小力说:“其实,你别看我在学校挺活跃的,但是我从来没有跟谁有过这种……感情……”

齐望说:“秦小力,你不懂我的意思……”

秦小力打断他的话,说:“真的,齐望,认识你以前,我不知道……”她困难地吐字,说,“爱是什么……”

说得齐望也不好意思了,说:“是吗?现在……知道了?”

秦小力说:“爱就是不顾一切地跟着那个人……哪怕你拖着棍子去要饭,我也要跟着!”

齐望问:“你怎么还要跟着?……你不是和我妈妈说好了吗?”

秦小力说:“是,我答应你妈妈了,去参加高考,等我掌握了专业知识以后,就去乡下找你……”

“好。……但是,是从解放军艺术学院毕业以后来找我?”齐望笑笑。

秦小力说:“不,我要考医学院。毕业以后去找你,在乡下也用得上。你真的下决心了吗?去乡下?”

齐望说:“就算……下决心了吧。”

前面就是医院后门,家属楼的灯光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了。齐望送秦小力到门口。

齐望说:“你想,如果我真的下乡,这就像战士上战场,冲锋陷阵,身边带着女朋友,总是不方便吧?”

秦小力说:“那花木兰呢?不是一样打仗……”

齐望笑了,说:“幸亏你不是花木兰。你要真是花木兰的话,你把我带在身边打仗,就该觉得我麻烦了,不方便了。”

“讨厌,你!”秦小力笑了,说“我当然不是花木兰。”

齐望说:“你到家了。我也该……”

秦小力说:“先别走,再说一会儿。”她笑着问,“齐望,咱们这算订终身了吗?”

齐望低声说:“胡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我妈妈怎么找到你的?”

秦小力又笑,说:“还没看出来?——老范呀!他告诉我的……说杨妈妈约我去见面。”

齐望吃惊地说:“好啊,这小子!真人不露相啊!怪不得他刚才一直拦着我,不想让我回家哪。”

齐望这天回家,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情。吃晚饭的时候,伴着范大越狼吞虎咽的咀嚼声,齐望问杨心田:“妈妈,咱们家还有钱吗?”

杨心田有些吃惊,问他:“钱?……什么事?”

齐望说:“妈妈,我们刚从医院来,萧博的妈妈病了。可是他们家没钱,萧博就在医院找了个临时的工作——看太平间。……而且他说,为了这个,他不想考大学了。”

杨心田说:“这多可惜啊!”

齐望接着说:“妈妈,咱们能借给萧博一点儿钱吗?……怎么能让萧博为了给他妈妈挣住院费,而放弃高考呢?”

范大越也说:“萧博学习很好的,尤其是英语……”

齐望说:“所以,就是因为这个,我想,咱们家如果能帮助他的话,他就能上大学……等以后他工作了,挣了钱,再慢慢还咱们……”

“需要多少?”

齐望说:“他妈妈的住院费,我还没问。我只是希望萧博能上大学……”

杨心田说:“包括住院费,学费,先拿00,行吗?”

范大越险些噎住,说:“啊?00?这么多?”

齐望说:“谢谢妈妈!妈妈真好!”

杨心田感动地说:“齐望,你真是个好孩子,真的关心同学关心班集体。……妈妈答应你,我去拿钱,你今天就给他送去。”

范大越也欣喜地说:“我也替萧博……谢谢杨妈妈!”

当天晚上,齐望和范大越又去了医院。穿行在医院的院子里,林荫道两旁的病房楼里暖黄色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那么温暖。齐望和范大越找到太平间。太平间的值班室是一个普通的过道型的房间,与三面的几个门相通。萧博和一位老师傅坐在一张旧台子旁边。萧博借着灯光在看课本。师傅在抽旱烟。

齐望和范大越进来。齐望冲萧博友好地一笑。

萧博显然有些意外,他站起身,说:“齐望?老范?……”看到范大越紧张地左右张望,还缩缩肩膀,他说,“老范,别害怕,没事。坐吧。……”然后他对师傅说,“这是我的同学。”

范大越打岔问师傅,说:“师傅好!这……里边有死人吗?”

师傅说:“怕啦?……没事,死人比活人老实!”

范大越说:“带我看看去,行吗?”

师傅马上带着范大越进里边去了。

萧博说:“看老范,那么害怕,还去看……”

齐望说:“他是有意的,把师傅引开,想让咱们谈谈……”

“谈什么,齐望?”他有些茫然。

“给!”齐望掏出一个旧的皮夹子,递过去,说,“萧博!我妈妈愿意出钱,给你妈妈看病,还让你参加高考,上大学,她说就算她借给你的,等你以后工作了,慢慢还给她……还有一点,咱们谁也别告诉,别跟任何人说!跟老师也不说!”

萧博突然就哭了,说:“好!好!齐望!相信我,我一定能考上大学!以后工作挣了56块,一定能还上杨妈妈的钱!”

高考越来越近。同学们都在紧张地复习功课。星期日和一点点课间休息时间都被充分利用起来。这天上午,范大越接到了炮兵学校的入伍通知书,要求马上报到,接受新兵训练。消息一传开,立刻有几个女生就哭了,其中当然包括李丽珍。秦小力边擦眼泪边跳上讲台,提议午饭后全班同学都去送范大越。大家都知道,从今天起,离别的日程表开始了运行。这一来,更加重了同学们的紧张情绪。一向自认为坚强无比的齐望也感到了心头的颤抖,三年的日夜相伴,风雨并肩,好同学、好朋友、好兄弟即将要分开了。

秦小力大声说:“分开是什么意思呢?分开就是再也见不到了!……老范当了我们三年的大哥哥……谢谢老范!谢谢你对我们无微不至的保护和照顾!”

午饭后,“范大越同学光荣参军送别会”在音乐教室举行。

邢还自始至终都在弹着钢琴,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最感人的那段插曲《告别战友》。全班同学们小声随着乐曲合唱着。“啊,亲爱的战友,我也再不能看见你雄伟的身影,可爱的脸庞;啊,亲爱的战友,我也再不能听你弹琴,听你歌唱……”

一曲结束,秦小力宣布道:“下面,请范大越同学钢琴独奏——《小放牛》。伴奏,邢还;伴唱,我,秦小力。——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安排在音乐教室送别范大越同学的原因。大家鼓掌!”

同学们热烈鼓掌。范大越扭捏之中,被几个男生推到了钢琴前面。

邢还请范大越先坐下,然后坐在他右边。站在琴边的秦小力首先注意到范大越的脸腾地红了,红到脖子。台下,李丽珍的脸色越来越僵,越来越白,像凝住的豆浆。一股同情的热流涌上了秦小力的心口,原来李丽珍也是正爱着的人!爱而无果,她该多么痛苦!

范大越抬起手,用右手的食指猛地弹下去,他一下一下地弹起了《小放牛》的曲调。第一声刚出来,邢还就哭了,她转过身擦干眼泪,继续伴奏。秦小力在一旁小声伴唱:“赵州桥来什么人来修,玉石的栏杆什么人来留?什么人骑驴桥上过,什么人推车辗下一道沟嘛,嗯哪哎咳哟。……”

琴声停下,范大越站起来的时候,也已经两眼泪汪汪了。他面对同学们说:“同学们……我是一个烈士的孩子,已经不记得亲生母亲的样子,从小也没有兄弟姐妹。自从我到了一零一中学,进了咱们班集体以后,大家就都成了我的亲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又多了四十五个兄弟姐妹!……今后我除了用我的鲜血和生命,来向党向母校向全班同学汇报之外,再没有更有力量的东西能证明我的心了!”说完,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时,萧博率先站起来发言,他说:“范大越,你是我这三年里最好的朋友之一。咱们虽然出生在不同的家庭,但是你和我却有着共同的经历;我连累你经受了同学们的误解,又一起受了处分……一连几个寒暑假,你都是无偿地帮助我勤工俭学,你的朴实和真诚,是我永远的楷模;你对我的帮助我永远不会忘记。可惜我知道消息太晚了,没什么准备。今天下午急急忙忙做了一个小礼物,给你留个纪念。”他拿出一个木头做的小模型,说,“这是我做的圆明园大水法的模型……希望你永远不忘国耻,永远记着母校,记着你的同学们,还有我,萧博……”

大家鼓掌。女生们都开始哭了。

秦小力一直没坐下,她站到中间,说:“我想把歌剧《江姐》里的一段歌送给老范。……请邢还伴奏!她唱道:‘不要用哭声告别,不要把眼泪轻抛;青山处处埋忠骨,天涯何处无芳草……’”

欢送会很快结束了。范大越背上他简单的行李,在全班同学的簇拥下,走上林荫道。女生们小声唱着歌:“……风里浪里你撑船,我持梭镖望君还……”

范大越紧紧拉住齐望的手。他问齐望:“你真的想好了吗?”

齐望说:“想好了。”

范大越说:“要不,你就去我们村吧。住在我爹娘家里……过年过节咱们还能见个面……”

齐望说:“我想去更艰苦的地方……”

蒜头在一旁听到,感到意外,问他们,说:“齐望,你不是已经决定不下乡了吗?不是报了北大、人大了吗?”

范大越笑笑说:“那都是齐望为了稳定军心才做出的样子……”

蒜头说:“哦,我明白了。”

“在遥远的地方,那里云雾在飘荡,微风轻轻吹来,掀起一片麦浪……我在每日每夜里,时刻怀念着你呀,盼望远方的战士,传来珍贵信息……”女生动情地唱着。

当天晚上,蒜头找到齐望宿舍。齐望不在,只有刘胜利在拍枕头,做睡前准备。

刘胜利问他:“蒜头,快 熄灯了,找齐望干什么?”

蒜头问:“刘胜利,他真的要去下乡吗?”

刘胜利说:“没准儿哪。”他好奇地问,“蒜头,你……想干什么?”

蒜头直接就说:“我想和他一起去下乡……”

刘胜利一听就急了,反问道:“什么?蒜头,你好好考你的大学不行吗?干吗还要拱着他推着他下乡,他还没定下来哪,他已经报了志愿了,人家要考人大哪!”

看他那态度,蒜头还是有些怵刘胜利,他说:“是吗?那也许是我听错了。”

刘胜利大声说:“对,就是听错了!……快熄灯了,回去吧。”

蒜头仍是不甘心,又问:“他去哪儿了?”

“洗脸去了,还没回来。”刘胜利爱搭不理地。等蒜头离去。刘胜利继续嘟囔着,“……他本来还可能重新考虑,改变主意;如果被你们一起哄,退都退不回来了!”

蒜头等在宿舍外,刘胜利嘟囔的话,他都听见了。但是,他面临的是自己的人生选择,最关键的一次选择,对或者错,都是改变命运的一举。

看见齐望端着脸盆走来,蒜头迎上去。

蒜头说:“齐望,你是真打算放弃高考下乡当农民,还是假的?”

齐望说:“真的!”

蒜头又问:“下定决心了吗?”

齐望说:“下定了。”

这时,蒜头郑重地说:“那这样,齐望,我也想了好几天,我想和你一起去!”

齐望吃惊了,问他:“什么?你为什么……”

蒜头说:“我觉得,要脱胎换骨地改造掉自己身上的资产阶级烙印,必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受最艰苦的考验……再说,你还是我的入团介绍人,跟着你一起踏上人生道路,我一定能更快地进步……”

齐望急忙说:“蒜头!……你的化学那么好,实验课那么出色,你将来肯定能当一个大化学家!真的,你一定要上大学!又没有谁不让你考……”

蒜头说:“你学习比我优秀多了,你都能放弃……”

齐望斩钉截铁地说:“不能……我不能带你去!”

蒜头沮丧地说:“那就算了。……齐望,你是不是嫌我出身不好,连累你……”

齐望说:“不!不是!蒜头,能下决心去与工农相结合的人,肯定就是革命的!”

“你是真这么想的吗?”蒜头将信将疑。

齐望说:“当然是真的,不是刚发展你入了团嘛,就说明是真的。但是你还是应该上大学,你会为祖国做出更大的贡献!”

“那你……难道不是吗?”

“我……我想的不一样。”齐望说,“除了上学,我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蒜头说:“那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齐望说:“蒜头,你一定要去参加高考,考完了,然后怎么做,咱们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蒜头敏感地问他:“齐望,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没有最后下决心呀?”

“不……你不懂。”齐望说。

蒜头说:“齐望,我有个想法,为了表达我的决心,我准备明天就把我的‘决心书’贴出去,向学校和同学们表一个态!……你呢?”

这真是出乎意料!这一步,让蒜头抢了个先!齐望想了想,说:“我早就写好了决心书。既然你准备贴了,我就和你一起贴出去吧!”

蒜头走后,齐望擦去额头上的汗。没想到,蒜头的加入,把事情大大地推进了一步。齐望从来没想过要把决心书贴出去,潜意识里也认为那样做也许有些“出风头”之嫌。但是蒜头这一提出来,他才感到,这的确是一招避免自己打退堂鼓的办法。

你还能说“不”字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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