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的最后一日，陆陆续续有新工人们来报道，人来得不多，还有好些个，依旧要过了大年才能到岗。这次过来的工人里面，有不少是王国全找来的同乡，孟沅便把安置床铺还有伙食这些活路交给他全权打理，自己只负责简单跟他们聊两句，核查清楚每个人的证件跟登记，流水线上分组的事情，自然有阿文跟庞长元协调。

东方缕则伙着阿红，在帮阿文整理他那间房。整个春节期间，阿文一直跟阿红两个住在宿舍里，这下要准备开工了，他还是打算做做样子，在厂里住上几天。

其实，最主要的原因则是，虽然林总不会在厂里开工那天亲自过来发利市，他已经打电话让孟沅准备好了红包，每人六块，喻意是六六大顺，这事他委托阿文代劳；但开工后林总还是会来厂里视察，日子暂时没定，横竖就是这几天的事儿，阿文不想让林总抓个现行。

空当期间，她也去帮忙收拾房间，就听到阿红正在跟东方缕诉苦：“我过来这儿的事，你千万别跟总经理说啊！总经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准我进厂，他又让阿文非得住在厂里，这样一来，不是非要分开我们嘛。”

“林总不至于吧？他不喜欢你哪点？”东方缕质疑道，“难道他跟阿文说，不许跟你结婚？”

“结婚他还管不着。”阿红叭叽嘴，很不满的神情，“他就是不让我到厂子里来，说会影响阿文工作。”

“那可能，是林总觉得吧，你不是我们厂的人，住进来名不正言不顺。”

“可你看看全有厂，还有兴隆厂，人家女朋友随时可以住进去，什么顺不顺的，也没见着就影响到谁工作啦！”

“林总大概是有什么忌讳。那我给你出个主意……”东方缕把拖了一半地的拖把杵在下巴上，她眼光闪烁，显是脑袋里转得飞快，“你就直接让阿文把你召进厂，随便安给你一个职位，只要不在写字楼，工人的事他肯定是全权负责。你进了厂就是我们员工，住在厂里谁也没话讲。至于林总那里，他来的时候你躲着他点，别上写字楼也别去车间，他不至于会专门去找你聊天吧？”

“可这里人多嘴杂，保不定哪一个会说漏嘴。”阿红还是担心，她对林总的敬畏深入骨髓。

“怕什么？阿文不是打算跟你结婚嘛，到时候你就是驻厂经理夫人，林总也就是想要个师出有名，你大不了工资拿低点，给个台阶大家都有得下。”

厉害，不愧是有十年工作经验的厂办秘书，分析得合情合理，解决问题如此简单。

阿红听她说得在理，乐滋滋地说：“嗯，我这就跟阿文讲。”她又转头问孟沅：“孟小姐，你不介意我进厂吧？”

“生产线上的事，林总吩咐过，由阿文作主，进谁不进谁，我没任意意见。”孟沅表态。

“对了，阿红，林总知道你的全名吗？”东方缕细心多问一句，孟沅明白她问这话的含义，因为每个月的员工工资表，是做好后要传真到台湾去的，如果阿红的名字出现在表上，而林总恰好又知道她名字的话，只怕瞒不过一个月去。

“全名？他大概不知道吧？这个有关系吗？”阿红毕竟不了解工厂的财务流程，一时没拐过这道弯。“他们平时都管我叫阿红，除了阿文，应该都不知道我叫纪春红。”

“那就更不妨事了。”东方缕释然道，“就算林总知道你全名，他一是不见得会问，二来全中国同名同姓的那么多，只要名字不是太生僻，总归圆得过去。”

对于这番缜密心思，孟沅愈加佩服得五体投地起来。

***

二月份的头一天，工厂就正式开工，虽说只开了一组生产线，可跟周围其他厂一片静悄悄仍在放假的气氛比起来，显出这边厂里活力十足。

开工头一天，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每个人除了收拾自己的工位认真扫除外，把工厂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过年过节贴上的画啦字啦暂时不忙动，按规矩要等过了正月十五，再扯下来，一张张叠整齐了，一把火烧掉，这样就把去年的晦气统统去除干净。

扫除之前，照例是先派开工利市，有几个新来的工人不懂沿海这一套规矩，见还没开工就先有钱拿，眉开眼笑地接过。

派过红包，阿文清了清嗓子，给大家训话，他说话原本就有些辞不达意，台湾口音又重，车轱辘话说了一圈，意思就是鼓励大家跟着他好好干，不要给他找麻烦，不要让他难做，有什么多找他商量，他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你好我好大家好……云云；若不是东方缕后来悄悄提醒他，不要把话说得太温柔，以免日后让人包了饺子，他差点没把“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跟着我，有肉吃”这种江湖意气都摆在台面上来。

红包是孟沅亲手包的，她知道里面清一色全是六块钱，五块一块各一张，光是换那两张单票子，她就费神跑了好多家安良的小卖部，阿文要求又高，专门跟她说了两遍，要找新一点的票子，就跟旧钞票显得折价似的。这个额外要求，孟沅也努力设法满足了。

东方缕拆红包的时候还挺高兴，但拆开过后，看到那两张钞票，略愣了一秒，然后她问孟沅：“六块？有没有搞错？打发叫花子吗！”

孟沅把自己撂在抽屉里的红包也拆给她看：“大家都一样，也就是个意思意思。”

“什么意思嘛……我们是写字楼，跟工人一样？”她极度不满。

“林总交代，这次就让阿文派这个数。”孟沅回想林总的说法，自己掂量说：“我听林总的意思，好像是他自己过来的时候，应该有我们额外的红包。”

“那还差不多。”东方缕不再计较，她把钱揣进钱夹，把红包扔进垃圾桶里。

下午时分，孟沅跟东方缕把工人们都召集起来，然后给大家仔细讲解工厂的各项管理细则与行为规范，有什么不清楚的，当场可以发问，她们会负责耐心地逐一解答；但经过这次培训后，以后如有违反，那就必将是按制度办事。

说是两个人一起讲解，也就是把东方缕拉出来亮个相，让大家认识一下，主要还是孟沅挑大梁；东方缕刚到，制度什么的，连她自己都还没摸清楚门道。

等这场全员培训大会开完，回到写字楼办公室里，阿文正坐在他里间的大班椅上，看一本港版的八卦杂志；阿红则坐在他对面，手里抱着一团毛线，正在织针如飞，这会子，她刚巧把手上的织物拿起来比划长短，从雏形上看得出，是一件男式的套头毛衣。

见她们回来，阿文招手让孟沅过去：“呃，那个孟小姐，阿红的入职手续你给她做一下，职位嘛，你看放在哪儿合适？生产线上她弄不懂。”阿文这话说得有些心虚。

难不成给放到伙房或清洁？孟沅也心虚，这两处都有人手；再就是库房，可那个阿艳虽说笨了点，毕竟还肯听指挥，换了阿红去，又要重新教且不说，那阿艳能挪去哪儿？人家又没行差踏错，换岗也总得有个说法：况且一楼库房地处后楼梯拐角，终年不见阳光，又黑又潮，上班时间根本不能离人，每批货出入库必须亲力亲为，每月还要盘库，阿红肯吃下这苦？这也要打个问号。

万一她做不下来，到时候跟阿文撒个娇，难道还得自己去顶上不成？

孟沅皱着眉，跟阿文两个人相对挠头。

套间的门大敞着，东方缕在外间听得一清二楚，见两人无言，她便进来出主意：“职位可以新设，只要道理上说得过去就成。”她问阿文：“现在生产线上有什么缺漏没有？不需要技术含量的，呆会儿我翻翻流程。”又转头问孟沅：“我们目前只有一个库管吗？”

于是，新的职位在东方缕的大胆启发下，终于设立成功，职位叫“品控员”，品质控制人员的简称，工作职责则包括：零配件管理（经再三引导，阿文也认为生产线上零配件的损耗需要得到控制）、成品检验（主要是标签）、成品库管理（东方缕说，工厂就该配置成品库！）

简单点描述，就是在生产车间走动走动，把地上的零配件随时捡一捡，分门别类放到盒子里；所谓的成品检验，则只检验标签有没有上错，毕竟以后手上两个牌子，万一出现疏忽，把原本该贴的“台庆”给贴成了“兄弟”，那也是大事儿；至于成品库，设就设吧，虽然成品库的现实意义基本等于零，因为台庆厂是来料加工厂，他们所有的产品，一件不落都必须全出口，成品库里不可能出现库存。

“反正林总不会问得这么细。他真问起来，就说是厂长让设的。”东方缕还提醒大家，万一出了纰漏，要有人背锅，那位大肚皮的厂长当仁不让。

这让孟沅又佩服了一把东方缕的“远见卓识”。任何难题到她手上，迎刃而解。只是她私底下有些为难，栽赃给厂长，那就是摆明了要她说谎话，大违她本性——她决定了，若林总盘问此事，这话让东方缕或者阿文去回复，她最多讲一句，品控这个职位也算有必要。

孟沅出来跟阿红办理入职手续，填表复印，都按正常规矩来。她注意到东方缕还呆在阿文房间里，跟他两个人商量着什么。

这边手续办完，也照着惯例安排了女工宿舍的床位，不过孟沅敢百分之一千地肯定，阿红的床位，应该是在阿文的那间卧室里。

东方缕终于跟阿文商议完毕，她过来孟沅的办公桌前，告诉她：“阿文说啊，我们大陆厂，怎么感觉不太有朝气呢？我刚才提了个建议，说可以参照我以前那家厂的制度，以后啊，每天七点钟准时要求大家出早操，就在楼下跑两圈做个伸展运动。这监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啊。”

合着以前东方缕的那家厂还是军工企业？工人还得早起出早操这回事，孟沅可是头一次听说。

“管理条例中要增加这一条，不起来出早操的，扣钱，每次五块！”东方缕冷冰冰的口气，让人觉得，她重视这条例的威赫性，胜过重视这条例本身所应具备的健康积极的正面意义。

这就是立威。经过了许多事之后，孟沅才有些模模糊糊地想通此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