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实际出货这天，比预计提前了一天，那是因为8号恰逢周日，海关不会上班。

加班到凌晨，东方缕受不了困，早早回去睡了，孟沅守着完成最后一道装箱打包的工序；工人们忙乎的功夫，她拿自己的铁锅，给大家煎了荷包蛋卧在面条上。平日里大家最多有白煮蛋吃，煎鸡蛋虽然吃着更香，无奈太过费油，大厨房里迄今为止，只买过一小瓶菜油，偶尔炒菜用，多半的时间，还是拿肥肉膘熬出来的猪油煮菜吃。

肉膘便宜，熬过的油渣也很受欢迎，至少吃在嘴巴里又香又脆；不过就算这种油渣，除了尹师傅夫妇常能捞着，也只有王国全或者庞长元、邵进兵他们三个，借口下来为工人们“视察伙食”时偷点嘴，大多数情况下，都会再丢一堆白菜、包菜或厚皮菜进去，加点盐加点水，顶多加一勺味精，煮成一锅油渣菜，算半荤。

只睡了不到六个小时，孟沅就跟着货车，到深圳去清关。

排队排到前几名，加之熟门熟路，这手续就办得很快，不到十点就全部搞掂。

孟沅已经跟阿文预先说过，办完清关手续，她会在深圳住一晚再回去，厂里头也会给工人们放假，等下一批料到。

海关隔上善咖啡馆的距离要近一些，她要先去找谢佛山，拜托他帮忙彭悦的工作事宜。

来到那条街的街头，孟沅先给美荃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说自己已经进了关，晚上可否借住她家。美荃姐当然一口应承，还叫她务必回去吃晚饭；她原本并不想麻烦美荃姐夫妇，只是姐姐叮嘱过她好几回，说回来了一定要过去住，如果回来了又不通知他们的话，姐姐跟姐夫可是要生气的。

盛情难却，但总不至于让一个孕妇还要给自己张罗晚饭。她于是说，晚饭就不打扰了，约好了朋友一起吃，吃过再回。

姐姐这次没再客气，想来是以为，这种约会再正常不过，无非是让哪个爱慕者，有机会献个殷勤，当一把“护花使者”。

如果不是没有姐姐家的钥匙，她倒是很愿意当一回“田螺姑娘”，早点过去买菜煮饭收拾房间。

打完电话，她就往“上善”去。

一进门，她就看到，谢佛山正坐在靠门的一张桌子上，一脸严肃，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穿着正装，另一个则穿着店里的制服，正在听他交代什么事情。

见孟沅进去，谢佛山向她微微点头以示招呼，口中并没停顿，继续说着他的话，手上的手势也没停，那两个人毕恭毕敬地洗耳恭听着。

孟沅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服务员轻车熟路地送上来一杯柠檬水，轻声说：“谢老板在交代事情，孟小姐你等一下。要先来杯咖啡吗？还是卡布奇诺？要不要这次换摩卡或黑糖玛奇朵尝尝？”

孟沅诧异地看着这个完全面生的服务员，想不明白，统共就来过两三回，怎么她就知道自己是来找谢佛山的呢？而且还显得很了解自己似的。

她当然不知道，快速分清生熟客，是服务行业里的一项基本功，水平高的服务生，甚至可以把只来过一次的客人的喜好，都记得清楚明晰，这样在客人下次光临时，询问一星半句他是否保持上回的选择，并推荐类似单品，这样的话，客人就会有倍受关注的尊崇感受，从而对这家店好感倍增，常常惠顾。

她当然更不知道，就在第一次她离开后，谢佛山就交代过领班，以后凡是她来，或者带朋友过来，所有餐品一律打五折。

这种优惠，只有谢佛山最亲近的几个朋友才可以享受，领班当然对她十分上心，一见到她进来，赶紧让服务员过来询问需求。

“还是卡布奇诺吧。”孟沅是个死心眼，认定一种，不会轻易更改。

谢佛山跟他手下足足说了一个多钟头，孟沅的咖啡早已喝干，柠檬水也加过两回，才总算看到谢佛山走过来，身后还跟着那个穿西服正装的男子。

“这是我新请的任经理，以后上善的业务都由他负责。”谢佛山跟孟沅介绍着身后的男子，孟沅连忙起身问候。这位任经理躬身答谢，一看就是职业经理人的派头。

让两人打个照面，谢佛山就让任经理去照应大堂，“小沅，以后任经理认你，你过来或者带朋友来，他会直接给你打五折。”他道，“我就不发那些八折卡给你了，你直接刷面卡。”

“怎么了，谢家小舅舅，你这是生意越做越大，照顾不过来啦？”孟沅笑着打趣，“还是说，觉得写字跟倒卖玉器更挣钱？”

“你什么时候一门心思钻钱眼里去啦？”谢佛山反诘，“见你一回，你就要市侩上这么三分，再这么下去啊，早晚变死鱼眼睛一个。”他一副不待见口吻，“我跟你说，你要是晚来这么两个钟头，可就见不到我了。”

孟沅来得还真巧，谢佛山订了下午的机票，准备出发去南宁，从那儿再转车去德保。

他有朋友刚从广西支教回来，听他说起，有人曾在那一带的深山寨子里看到过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年龄，据说是从云南拐过去卖到当地，在那儿已经生活了九年时间；那寨子位于石山深处，人迹罕至，他那朋友也没去过，只听来赶集的寨里人说，那是个娇小身材的南方女人，如今已经生过了两个孩子，还是一点儿都不见胖，眉眼依稀看得出来当年的风采。

唯一可惜的是，现在人疯疯颠颠的，只会流了口水傻笑，连句整话都说不清。

当时才买到手时可不是那样，人正常且清醒，跑也跑过，买家曾下狠手打过三四回，在屋里锁了有两年多，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地，没见过一个外人，只有生孩子时，寨子里的唯一的稳婆进去过；人傻了以后，这才肯让她出来放风，那时候头一个孩子都会满地跑了，第二个还在肚子里。

当年买家付的费用是三千两百块，是当地普通人家整整五年的收入，这个价钱比那时的市价贵了一倍有余，买家还是觉得值，就是因为这汉族女子很是美丽，别说在寨子里了，就是放眼德保，甚至放到整个百色地区，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模样。

年龄跟时间上都对得上，谢佛山一听说，哪里还按捺得住，立即就要过去找人。

“我觉得若水肯定还在，说不定这是老天爷看我诚心，才肯把她的消息放给我。我马上去救她。”

这个时候，孟沅原本想托他帮彭悦找工作的话，自然说不出口，但对谢佛山的信心，她毕竟有些担忧：“但愿吧。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有些踌躇，想着如何将这番热切冲得淡些。如果那女人不是若水，那谢佛山就要再接受一次失望的沉重打击；可如果真是她，当年的青春女孩，如今沦为疯妇，谢佛山见了，不知道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无论她现在变成什么样，都始终是我心里不变的若水。”谢佛山知道她想说什么，这般坚定地回答。

***

一盒菊花茶被拿在手上，孟沅咬着吸管，抬头望向眼前这幢只有十几层高的楼房，正在努力回想，到底龚贺跟她说过的公司，是租在十三楼呢？还是十四楼？

龚贺舅舅的涉外贸易公司，并没有租在高档的写字楼里，也是租的普通居民楼，跟商业写字间相比，居民楼的房租要便宜得多，只占商用楼的三分之一，而且水费电费什么的都按民用算，物管费还低。

有龚贺这么个节俭成性的财务人员坐镇，省开支当是第一要务。

孟沅把喝完的纸盒摇一摇，确认喝干净了，抽出吸管来，把纸盒两头拆开压扁，这才扔进垃圾桶里，这是她前几天看本港台时学的，说这样扔更环保。

刚才在谢佛山店里吃的午饭，当然是他请客，谢佛山夸口说，自己年后才新请了一位西餐厨师，擅长做意大利菜，拿手的是意粉跟披萨，一定要请她尝鲜。

对于那个十寸大的熏肉芝士拉丝披萨，孟沅跟谢佛山两个人都没吃完，对于这种把所有肉类蔬菜都放在面上的西式馅饼，孟沅总觉得味道很平常，说不上难吃，但也绝对算不得美味。所以当谢佛山征询她的意见，得意地说：“怎么样，正宗的意餐，那可是西餐之母。你以前肯定没吃过吧？下回你来，让厨房给你弄肉肠跟海鲜通心粉吃。”时，她歪了头，半正经半玩笑地回答说：“我怎么觉得，还是我们的牛肉锅盔更好吃呢！”

这是继蓝山咖啡事件之后，谢佛山第二次想揍她。

孟沅继续添油加醋：“肉肠？听起来跟我们香/肠差不多，估计味道也就那样，它们也分广味跟川味不？通心粉又是什么？我估计肯定没我们肥肠粉好吃！”

她存心想化解谢佛山的紧张情绪，故意跟他抬杠：“谢家小舅舅，照我说吧，你还是请一个川菜的厨子，多半生意更好些。”

谢佛山燥眉燥眼地瞪她：“要不要请你来当大厨啊？我这咖啡馆，你直接给我改一川菜馆吧。”

“我不行，我那做菜是南北乱窜东西混杂式，顶多弄点浆糊骗骗外国人。”她挤兑道：“你要是肯在外国开餐馆，请我当大厨，那我肯定去。首先说清楚，薪水你可得给我美金。”

结果是，她见识了谢佛山的“小气”。他老实不客气地轰她走，都不肯再让服务小姐帮她在空杯子里添上柠檬水，她嗓子干得要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