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45章 110、陌路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这时节已经算入夏了,深圳的夏季总比其他城市来得更早些。孟沅记得以前小时候,每每为了六一儿童节想穿裙子,得跟妈妈磨矶上好久,经常还要拉扯上学校里表演节目的砝码,才能得偿所望,而且即便到了这一天,裙子里头都还得套上一条秋裤,才被获准放出门去。

而此时,她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桌上摊着一堆表格。

这些表格,是前晚她回来后,东方缕拍到她桌子上的。厂子里停工休整待料,但外务却不会停。东方缕前两天在她外出时,替她跑了一趟村委会,拿回了一迭调查表,什么政策满意度调查啦、乡政府企业备案调查啦、年度财务税收情况调查……等等,居然还有一张表,需要填上全厂人员的资料,详细到包括要填原籍信息及传染病史,这张表,应该是跟最近频发的疟疾及霍乱有关。

孟沅昨天填了一天,还没弄完;幸亏厂里只有五十号人不到,挨个问一问还能应付;要是台庆厂像全有厂那样,加多十倍的工人,自己就算喉咙保得住,手多半得填废掉!

她于是深度同情起蔡小姐来。李总以前老是嫌蔡小姐笨,可他也不想想,六百来号人的大厂,写字楼里统共就四个文员,人均工作量比她们厂要高得多。

眼下面对着这些乱糟糟填到手酸的表格,她心里盘算的最重要的问题却是:到底是申请买一个风扇呢,还是两个?

厂房的楼距高,换而言之,就是同等面积下,整体空间比普通住家接近翻倍,耗电量相应倍增不说,制冷效果还差;在这样的现实条件下,林总同意购买办公室的空调,就已经十分地勉为其难;两个宿舍,他根本提都没提。

阿文在时,他财大气粗,当然是自掏腰包给房间里装上一个柜机,冬季里最冷的半个月,他跟阿红每晚都开空调;林总虽肉痛,但也没提让阿文额外自付电费的事——最主要原因,是厂里就一条线,根本分不开。

这下换了柴经理住这房间,顺理成章地可以继续享受。

但孟沅她们是别指望了。东方缕虽说是东北人,照道理讲,见惯零下几十度的低温,应该比孟沅抗冻,可她怕冷的程度,那才叫犹过之而不及;明明她是年后才到岗,已经过了最冷的季节,可倒春寒袭来的那几天,她仍旧冻得缩手缩脚,不仅被子加厚了一层,还哆嗦了好久。

一问方才得知,在北方,家家户户都通暖气,室内温度能保持在二十度以上,比这里的室温还高。

孟沅也是向来畏寒,两个人在这点上达成了高度共识。还好这倒春寒四五天就过去了,不然的话,东方缕都在提议,要不要去买个电炉子来烤火?

电炉子刚成昨日黄花,夏天就来了。脚步匆匆,追赶着人的岁月,一不留神,竟然入了夏。

孟沅决定跟柴经理申请两台风扇,一台放宿舍,另一台放在外间的接待室。夏日炎炎之际,就算有来客来访,多半也会被直接请进办公室里接待,可孟沅考虑到,若夏夜里,等员工们看完电视自己想看一会儿时,还是得有台风扇凉快些。

不是懒得去搬宿舍的那台,两边就几步路的距离,而是,宿舍里那台,东方缕肯定不让搬。

自从上回阿文答应可以每晚让员工看两个小时电视后,东方缕一直赌气,再也不肯去碰那台电视;孟沅的喜好节目原本就播得晚,跟员工们的收视时间恰好错得开,因而在电视回来之后,便成为了她一个人的独霸档。

深夜档,一首一首,新歌接旧曲,宛转思量,心思明灭。

常常睡得晚,但却要早起,她透支着自己的体力,大概,也在透支青春。

伴着深夜的歌声,是她唯一能够沉淀自己的时光,蜷在沙发上,头往后仰,松懈而濒死的倦怠,那些MTV,那些演着别人的情歌,声声灼心,她甚至听着杨采妮唱《不会哭于你面前》,听到泪眼婆娑。

一年的时光,随着小渝姐不经意间的出现,把她的愁绪翻起,差点打回原形。

她靠着自己的倔强,一点一点把过去剥裂开,又一点一点小心奕奕地融进自己的现实里;她努力让自己适应现实,努力在面对所有她认为不合理却不得不忍耐的过程,她觉得自己演得不赖,至少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看得出她的真性情。

她认真地在学做一个社会动物,越来越丰腴的手腕,越来越势微的自我。

她舍不得放弃这些微的自我,便只能放弃睡眠时间。于歌声中,放任流连,纠缠旧日。

我们要承受的,往往不是我们自己愿意选择的。

世事便是如此,无奈而无常。

***

胡思乱想之际,耳听得电话铃声大响,孟沅便蓦地惊醒了过来。

她拿起话筒,用标准的普通话说:“您好,这里是台庆厂,请问找哪位?”

电话里传来的男声低沉浑厚,原该迟稳,却觉犹夷:“沅沅,是你吗?”

短短五个字,孟沅已经知道这是谁了。纵然隔了这么久,严以宽的声音,还是一听便知,恍若刻于心底的烙印,哪怕已尘封经年,只数音过耳也能分辨得出;况且这天底下,用这称呼来叫她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或许潜意识里,她一直在等这个电话。自从见过小渝姐,她就莫名感觉,严以宽肯定也能找得到她。

然而听到这声音之后,她的第一反应,想直接挂断电话,再不让这声音扰乱;可她终究也明白,既然这个号码已经瞒不住了,她便避无可避,直面是唯一出路。

纵然算是已有心理准备,孟沅仍然克制不了自己脊背上窜起的阵阵寒意,侵入骨中,几浸冰水。

“这位先生,不好意思您打错电话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孟沅克制住浑身颤栗,竭力用最官方的口吻,正常道出这些话。话只有三句,可她觉得自己咬得牙根酸痛。

“沅沅,我知道是你。你还不记得我吗?我是宽哥。”严以宽的声音提高了半度,语气也急促了些,以孟沅对他的了解,听得出此刻他的情绪激动,平素里,他不是这般说话口吻。

“这位先生,我们这里真没有一位叫袁沅的小姐,很抱歉帮不到您。”她仍不松口,可手上却没有放下话筒的勇气。她恨起自己的软弱来。

“小眉告诉我,你受了伤,忘了好多事。沅沅,你还一点都想不起来我吗?那……旭日公司,巴登,还有环安商贸,你有印象吗?”对方这谆谆善诱的口气,似乎认为,她还处于失忆状态。

孟沅别过脸,暗暗叹了口气,既然如此,也没必要让他误解,自己的不理睬只是意外,而非拒绝。她在心底跟自己说,再混乱再不舍,傲卿,必须划清界限,一年前你做的事,今日仍旧要做。

“严总,一切我都记得。”她恢复了惯常语态,冷漠地说:“我只是没想到,沅沅这两个字,这么久了,你还没忌口。请您称呼我孟小姐,谢谢。”

这话一出,严以宽明显卡顿了一下,他没料到,孟沅话风居然转得如此之陡,从彬彬有礼直接跳到了冰冰寒意,他迟疑几秒,才又说道:“我……我昨天刚办完所有手续,如今我已经恢复了自由之身。”

“听说了。”孟沅继续冷淡,“我以为,该说的,都已经跟小渝姐说清楚了。”

“你什么时候碰到庭渝的?她都没告诉过我呢!”听起来,严以宽一无所知她们曾经的碰面。

孟沅猜不出,这是真话还是虚言,可能,那些话真只是小渝姐的个人意思,也有可能,是严以宽在故作不知,想再来搏一搏她的回心转意。

“那我就再多说一遍好啦……严总,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care,麻烦您以后不用巴巴地来告诉我,我没兴趣关注。”她语意冰凉。

“沅沅,我知道我以前伤你伤得很重,我知道你恨我怨我,小眉都跟我说了,也是她让我离婚前不要再来打扰你,我都按她说的做了。不是我这一年多对你不闻不问,是我知道,我必须要有绝对的自由,才有资格来求你原谅。”

孟沅的眉头皱了起来,听他这语气,好像他认为,只要离了婚,就可以来要求重修旧好似的;难不成严以宽到了今日,还以为自己是那种三心二意摇摆不定,略哄哄就能挽回的小女孩么?

“严总,说什么恨怨,您想岔了,我没这种强烈的感情。我的确认识过您,但也仅限于认识过您而已,今后哪怕某天不巧碰到,也不需谋一言相交,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就好。”孟沅站在桌边,她的一只手牢牢地按住桌沿,这种姿势,足以支撑起全身的重量。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见见我好吗?我们坐下来谈谈。”严以宽选择忽视她所有的冷漠,他丝毫不以她的冷淡为忤,她的性子,只要肯见面,就有挽回的余地——那个时候郝雨辰逼得太紧,他筹码有限无力选择,而且,他也并不自信,孟沅这样的女孩子,会真的爱他爱到刻骨铭心;可当他看过那封自白书之后,他就悔意连连,再等他发觉郝雨辰的目的,只是想搅黄他的好事,却并不是真心想跟他重新过日子时,他才深深懊恼,自己的犹豫摇摆,错失掉了怎样的真情。

“我把事情源源本本地说给你听。我要给你一个交代,相信我,我会补偿你所有的不快乐。”严以宽慎重承诺,这次,他觉得自己是百分百地示人以诚。

“没必要!”他料到了孟沅会拒绝,只料不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何必呢?以严总您今时今日的身家地位,犯不着如此低声下气,我受不起。”孟沅断然道:“上辈子的孽债,我已经还清了,这辈子,我有自己的生活。你我,原本就不是一路人。”

“我这就过来,我们当面谈,好不好?”严以宽想赌一把,哪怕她因此会更加生气,他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因为他感觉到,机会已越来越渺茫。

“严总,看来您还是不了解我。您要是认为见得到我,随便。”孟沅的口气里,充满着坚毅与绝决,“这里毕竟算我的地盘,我保证你连大门都进不了;你要不要试试,在厂门口守上一个月,看我会不会离开半步?”

守一个月?能守上三天,孟沅就信他这番真有诚意——可就算再有诚意,亦是枉然!

“沅沅,你要我怎么做,才可以重新接受我?”严以宽果然立刻放弃了这不切实际的做法,可他又不甘心:“如果你需要时间来考虑,我可以等。只要你说,要我等多久?哪怕再等上七年,我也做得到。”

“七十年以后吧!你真想等,我管不着。”孟沅丝毫不为所动,“反正今生已绝,来世,见或不见,谁又知道!”

她不再多言,强迫自己放下电话,但,把话机摘在了一边。

添香红/袖曾为筹,今世情缘已尽休,梦魂游离芳踪瘦,剩我归去自风流。

这天下午,孟沅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她在纸上涂鸦着诗句;她用这几句话告诫自己,当年严以宽把她当作筹码时,她的感情,其实就已经标价发售,不值几文。

这是她的心性,亦是决断:你若爱我,我不怀疑,是因为我值得;你若背弃我,我亦转身,不祈求不原谅,从此,白首不识,两相陌路。(未完待续)

上一页 目录 下一页
推荐阅读
相关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