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5大是大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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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婷长得很漂亮,自己对此心知肚明,因此几乎每天换一套衣,像个衣架子移来移去,大举收缴客人的目光。她在自家客厅有固定座位,总是侧身若干度造型端坐,配上精心布置的背景和近物,配上最迷人的表情,让客人们能从最佳角度看她,看到侧光或逆光之下脖子、胸脯、腰身的动人线条,上一堂古典艺术欣赏课。

作为马涛的又一个崇拜者,她轻易取代了对方的前妻,成为丈夫的联络主管,长袖善舞地出入沙龙和交际各方,特别是那些说英语的洋面孔。据说每次都谈得超精彩,但我从未打听出一二,只能隔墙猜花。“哎呀,都是最前卫的学术思想,都是非常非常……”她摇一摇小手,“用中文没法谈的,中文太糙了。”

临末还时常交代一句:“这些事你不要说出去。”

问题是,她说出过什么吗?

她说过某作家的婚变,但掐掉了后半截。她说过某哲学家的官司,但掐得只剩一个话头。她说过某位气功大师不久前的来访,又掐掉了对方进门后的一切。总之,她是一切名人的朋友,对上流社会无情不知,无密不晓,但她既然身负密友们的深深信任,就不能不闪烁其辞,欲言又止,相当于一个称职的保密局。

几年后,他们去了国外,留下了肖婷的一个继女,马涛前一次婚姻的结果。这几乎在朋友们的意料之中。

我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直到后来陆续遇见一些国外来人,才知那边情况远非肖婷以前描述的那般顺利。据说两口子抵达那里时,发现机场里没人铺上红地毯,也无媒体记者争相迎候,更无机会见到议员甚至部长——已令他们困惑不解。更实际的是,马涛虽名气不小,但各方的招待也只是两顿三餐,管不了日常的营养保障。肖婷的父亲,一位大学校长,在那里有不少故旧,但他们的资助能力也有限。几个月下来,积蓄迅速流失,两口子不得不开始注意超市的特价食品,还有穷人的食品券。靠一些留学生指点,他们有时也去教堂混上一两顿,再不济就去大学校园里乱窜,寻找一些研讨会的茶歇场合,冒充与会者,嚼上一些饼干,运气好的话还能喝到葡萄酒。

作为寻求庇护的难民,他们倒是得到了一间住房的救济。但与邻居一比,气不打一处来。那个姓高的小胖子比马涛名气小多了,至少没蹲过监狱,住的房子却大了一倍,还有个不错的阳台。凭什么?就凭他以前那顶总编的乌纱帽?

马涛找到难民署的尼克,当过使馆二秘的小伙子,以前就认识的。“中国人势利,你们也势利吗?中国的干部级别待遇,在你们这里也有效?”

对方耸耸肩,“没有级别,这里没有。”

“为什么他的房子那么大?”

“你是说高先生?对不起,你来得晚,只有这一间了。”

“我不信。”

“骂套——”尼克把汉语的“马涛”发音成这样,又挤了挤眼皮加上一句:“小伙子,这不是在中国,你不能在我面前抽烟。”

马涛一时尴尬,掐灭烟头,塞回衣袋,赔笑点头道歉。他不知对方为何不讲情面,以前在中国好歹也吃过他马涛的饭,怎么一转背就当面打脸?即便你讨厌烟,即便制止客人抽烟是你的权利,怎么说也得有个“请”字在先吧?也得面带一丝笑容吧?他当然更不相信对方的搪塞。鬼佬们——他现在私下里这样称呼洋人——给那个胖主编送来聘书,从未送给他;多次请那个胖主编去开会,很少请他去,不就是势利吗?不就是狗眼看人低?不就是帝国主义的臭德性?——他差一点冒出当年红卫兵小报的腔调。

他也受邀参加过一些会,关于中国政治和社会的研讨。不过,自己的英语不灵,参加这些会得非常小心,有时听对方哇啦哇啦说一大通,没抓住几个词,只能傻子一般胡乱点头。遇到一个热情万丈的女记者,金发碧眼,风姿绰约,据说是有名的专栏作家,他好容易折腾一个电子翻译器,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个开头,但对方突然一脸困惑,“你是中国人?你不是井田先生?天啦,对不起。”然后提上皮包走人。他好一阵才明白,女作家一定是分不清东方人的面孔,刚才认错人了。

这一天,也许是主办方粗心,会议的Schedule上未注明吃饭地点。他一不留神,在室外抽烟的时间稍长,回来时便傻了眼,不知大家去了哪里。他在会议室周围多方打听也无结果,最后只得找个地方自己买单啃了个汉堡包。

他离开快餐店时,一个黑哥们追出店门,冲着他大喊大叫——原来是他把提包忘了。他接过提包,连忙赔笑感谢,但也许是一时激动,也许是近来心里憋了太多的恶骂,一出口竟把Thankyou(谢你)口误成Fuckyou(操你),一连说了好几遍。他发现对方表情怪异,依稀觉得这怪异可能与自己有关,但弥补已来不及了。对方暴睁双眼,把他当成一个面包上的蛆虫,左瞧右看好一阵,最后来一个龇牙咧嘴狮子大开口,半瓶啤酒不偏不斜淋在他头上。

“Shit——”对方的大拳头总算没落下来。

更让人窝火的,是会议上的主题发言人辛格教授,列举中国杰出的民间思想家,只把他排在第十一位,仅在“等等”之前,差一点就要“等”掉了。这不是欺侮人吗?如此排序显然是别有用心,是要黑掉他最近可能获得的一个奖,也太岂有此理吧?他本想站起来当场反驳,但一眼看上去不认识几个人,一听别人嘴里的滔滔英语又有些怯,最终没把手举起来。他黑着一张脸回到家,一股邪火全撒在肖婷身上。“你怎么办的事?沟通来,沟通去,最后就是这样的结果?你还说那个辛格真诚,什么博学,什么睿智,我看就是个大骗子,两头吃,欺世盗名的家伙!”

肖婷从医院下班回家,累得伏在餐桌上已睡着,被他吓得跳起来,面如纸白,好一阵搓揉胸口。“我就给他打电话,我一定同他说清楚……”

“你现在就打!”

老婆连忙走向电话机。

“你告诉他,还不是一个排名的问题,是历史能否还原真相的问题,是历史观能否正本清源的大是大非!”

冗长的电话谈判就这样开始。依照丈夫的指示,肖婷与辛格严正交涉,包括再次详述丈夫的业绩,如坐牢十年(她在英语中调整为“六七年”),如秘密建党(她在英语中调整为“秘密筹备建党”),如武装起义(她在英语中调整为“有一些武器”,意思比较模糊,便于多种理解),如卓越而独特的理论建树,在中国最早提出改革和开放,提出了民主与法制,比邓小平什么的要早得多(以一本著名的“黑皮笔记”为证,只是这本笔记尚未发表)……总之,她悄悄修剪了丈夫一时气愤之下的夸张,掐掉了一些难听的话,但基本上表达了申诉原意。“教授,我们非常尊重你,但遗憾的是,你身边的那些人提供了完全错误的信息,歪曲事实,误导舆论,影响我家先生的政治前途。依照贵国法律,我们强烈要求这些人道歉,并保留经济上索赔的权利。”

她把板子打在辛格教授后面的小人身上,是碍于对方一直对他们有资助,每月一千元美金,已持续了一年多。

“马太太,你们中国人真是很奇怪……”

“为什么是中国人?教授,你不觉得种族是个敏感话题?”

“对不起,我是说马先生很奇怪……”

“该奇怪的是我们。”

“是呵,没错,你们是奇怪。”

“我们一点儿都不奇怪。”

“哎,刚才你不正是这样说的?”

这就有点纠缠不清了。

一个又一个电话,交涉持续到深夜,耽误了做饭,只能叫一个外卖的夹肉饼了事。肖婷顾不上吃,在丈夫催促下又紧急写信,力图在有关媒体和有关人士那里消毒。丈夫不大满意的遣词造句,她一读再读,一改再改,废纸团扔出了一大堆,顷刻就填满垃圾桶。在这期间,马涛也打出一些电话,向几个华人朋友控诉辛格教授的无耻,痛快淋漓地用了一把汉语。伪君子、两面派、犹太奸商、到处拍肩膀填支票的作秀大师,美国中情局的白手套,说不定还是中国国安部的双料间谍……他骂完那家伙又顺带骂上邻居,比他排名前几位的那个胖主编。那家伙表面上道貌岸然,但常去逛红灯区,欺骗女留学生,生活上腐败糜烂,嘴里那一套慷慨激昂的说辞,充其量是骗色骗财的一桩生意。什么人呢?

“那是人家的隐私。”一位华人报纸的女记者提醒他,“马哥,这里是自由世界,你这样说不大合适了吧?”

“既无私德,何有公道?”

“你说话……还真有点像共产党的纪委。”对方笑了起来。

马涛气红了脸,摔了电话。“二鬼子!不就是多喝了几年洋水吗?”

“我看就是个婊——”他把后半句掐了,总算给自己留了一点风度。

骂来骂去,最后肯定还要骂到马楠和我。他痛恨我们当年烧了他的手稿,其严重后果眼下已显露无遗。一把火烧去了那段历史真相,以至他无法证明自己,无法面对那一段过去,让那些小人们统统闭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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