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扰动(下)(3)
真是可惜了。
算人者人亦算之。
死,我从不畏惧。但想让我死,得拿出点儿真材实料,靠装神弄鬼可不行。我本还没找出你到底是四人中的哪一个,现在你送上门来了。
“出来,你出来。”我喊叫着。
然后我开始笑。
不是之前无声的笑,而是大声的、放肆的、张狂的、歇斯底里的笑。
我当然是在装疯卖傻,假作被药物影响。但笑着笑着,记忆翻涌起来,一张张脸孔一件件往事齐上心头,竟笑得难以自抑。
我竟然会开始写小说,还有了那么多的读者,真是太可笑了;我把那块羊脂白玉时刻挂在胸前,真是太可笑了;这么多年我竟不敢再回喀什,真是太可笑了;我和一个女人上了床却还搞不清楚她是不是你,真是太可笑了;现在你还要装神弄鬼,却输在一台缝纫机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来啊,出来吧,你藏什么啊!你这么多年都藏在哪里?在这个地洞里,在这些筐里,和这些葡萄一起风干了吧!”
我踉跄奔跑着,把一筐一筐的葡萄扯翻,轰隆隆撞倒了中间的一面架子,那架子又把旁边的架子推倒,其间那声音还说了些什么,但完全淹没在我制造出的混乱声响中了。
“想要我死吗?想杀了我吗?出来啊!这十二年你去哪里了?你在喀什拉汗王宫地底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而今又要一个轮回了吗?呵呵,你知道我的感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懂什么是死亡吗?你懂什么是罪恶吗?十二年后你真的开始懂了吗?你想要……”
随着一声闷响,我的声音戛然而止。
地窖里重归死寂。
听起来,就像个神智迷乱的人在狂暴发泄的时候,突然撞在墙上,晕死过去。
我倒在地上抽抽,刚才那一通发作半真半假,消耗了我大量的体力,最后我是斜着肩狠命冲顶在土墙上,那隔墙本就不太厚实,竟被我撞得破了个洞,土灰齐下。我的肩胛骨像裂开了一样,痛得我咬着牙在地上装死。
如果我是那个监听者,现在一定非常郁闷。
在原本的计划里,这个吸了迷幻药物的家伙,应该在漆黑的地窖里被吓得魂不附体,甚至可能看见各种各样的幻象。那变过声的阴恻恻的话语,紧一句缓一句,可以很好地把握折磨的节奏,这场复仇,可是要精雕细琢的,有大把的手段等着用出来呢。
但现在听起来我像是晕过去了,甚至是撞死了。这是多么不过瘾的事情啊!
如果我是晕了,那么自然醒转之后,就很可能从迷幻状态中解脱出来。要杀我,就得赶紧趁着这时候。
如果我把自己撞死了呢?
死要见尸!忍了这么多年,布置了这么一个庞大复杂的局,绝不可能为了己身的安全而在此时此刻退缩。哪怕是我在外面,以我这样的变态性格,都不能就此扭头。实际上,性格越是变态扭曲,在这种生与死的关头,行事就越是彻底,走的是绝路,绝不给人机会,也不给自己机会。
我趴在地上,脸蹭着葡萄干,这些黑暗中的小颗粒像小甲虫一样扭动着。我想,我还是被药物影响着呢,只要我心里明白,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复仇的你呵,站到我面前的时候,曾经纯净的心,比我更变态扭曲了吧。
我可不会让着你。
我摸到撞墙时掉落下来的手机,握在手里,按亮屏幕。借着微光,我昂起头,慢慢地,慢慢地,向前爬。一肘一肘,一膝一膝,那些葡萄甲虫在我的身体下被辗碎。
起来。起来。
她喊了两声。我自顾自爬着,小心翼翼,绝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
咯咯咯咯咯。
你管你笑,我管我爬。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你不会都忘了吧?回答我!
试了几次后,那声音终于沉默下来。而我也顺着台阶一级一级爬上去,保持着呼吸的平缓,最后在被封住的地窖入口下停住。
堵住出路的是块青石板,事实上我早猜到了,因为先前在外面瞧见过,原本就是用来封窖的。这块板子不轻,总有上百斤,但也没重到盖上了就推不开的程度。在计划中,这块石板的用途本就不是封死出路,只是用来隔绝光线,形成相对密闭空间而已。因为理论上,受到迷幻药物的影响,以及地窖中的神秘声音引导,我是不可能还有理智,想要拼命推开石板逃出去的。
而此时,我也不试着去推石板,只是安静守候。
等待芝麻开门。
等待水落石出。
等待图穷匕现。
我半蹲着,背靠着墙,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仿佛是另一个人发出来的,然后心脏的跳动声也慢慢浮出来。呼吸是风,心跳是雷,风雷交作,让我耳中隆隆生响。
那感觉,和梦魇接近。我把意识集中于一点,拼命挣扎出来,忽然发现,风雷之外,有别的声音。
是手机在响。
瞬时风消雷散。
来电显示是钟仪。
靠!接不接?
不接!
希望监听的人别因为手机位置的变化反应过来!对,监听是不能分辨声音方向的,还好还好。
手机还在响着,一声又一声,漫长得让我越来越焦躁。
轰隆隆隆隆,沙灰俱下,青石板在移动了。外面是……谁?
一指宽,两指宽,三指宽——阳光从石板移开的空隙照进来,又被人的阴影挡住——四指宽。
管它是谁。刚才被压下去的焦躁猛地反出来,我深吸了口气,一个冲跃,肩背把石板顶开,探出去的右手叉住一个脖子,把她摁翻在地。
天地在翻转,刺目的阳光、泥土、草、屋子、这些打乱着在我眼前掠过,最后定格在一张脸。
还没等我看清楚,就被一棍抽在脸上。
我被打翻在旁边,耳中轰鸣,不觉得痛,麻麻的又热又胀。我仰天躺在地上,只觉得阳光无比绚烂,一时间手脚俱软,动弹不得。
一张脸移到我的正上方,正是刚才被我的手卡住脖子的那个,现在我看清了,是钟仪。
她看着我,又冲范思聪大叫。范思聪讪讪地把棍子扔掉。
“太对不起了,刚才你这么冲出来,小范他没看清楚是你……大家找你很久了,怎么叫你都没回音。你怎么会被关在下面的啊?”
我眯着眼睛看着她,舌头在嘴里卷动了几下,咧开嘴吐了颗槽牙出来,然后冲她一笑。
“谢谢你噢。”我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