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文化人尤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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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人尤文华

一九六八年刚进冬月,县里就给几个公社派下来了一年一度的清理山林的任务。清林现场在离家一百多里远的深山里,工期为三个月。因为快要过年了,家家都有很多活计要做,再说这次上山,要在山里过年,所以任务一时很难落实下去。县里催得又很紧。为了尽快落实上山人员,公社制定了一条“土政策”——凡是派不出人的生产队,年前一律不许搞年终分配。这一招儿可真灵,农民们辛苦了一年,就盼着这一天呢!这下子可急坏了下面的生产队长,我的老队长那两天也为这事儿上了火。如今在他为难的时候,我能为他分担些什么呢?经过两天思考以后,我终于做出了一种逃避现实政治环境重压的决定。我的请求让他十分感动,他用那只粗糙的大手在我肩上拍了一下,那张被花白胡子包围着的嘴巴微张了一下,轻轻“唉”了一声说:“清林这活啊,全是重体力,而且危险性很大,怕你的体格顶不下来啊!”

“没事儿,你放心吧!”我这坚定的语气终于让他长舒了一口气。

白雪皑皑的深山老峪里人迹罕至,跟阴乎乎的天空连在一块儿,让人难辨南北东西。好在与深山老林打交道,不需要辨别方向,只需要付出力气——与大自然沟通只需要默契。

莽莽的山林里所有的树木全被白雪覆盖着,在寒雾中散发着冰冷的寒气。放眼远望这冰雪的世界,倒是让人心旷神怡,无形中平添了几分豪气。

尽管雪莱说过:“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吗?”可是我却仍然觉得,我的春天还很渺茫。

这次上山清林一共来了一百二十多人,共分成三个连队。各连分别在大山的皱褶里安下营寨。我们连队这四十人把营寨扎到了“黑瞎子沟”,一溜五间歪歪扭扭、不知空了多久的土坯房子便成了我们的宿舍。下午一到驻地,天就阴上来了。连长立即派人到附近去采伐小碗口粗细的杨树,由几个木匠凿凿砍砍搭成地铺,垫上谷草铺上炕席,好歹算是把民工们的行李安顿下来了。几个人从外面刨了几筐冻得梆硬梆硬的黄土疙瘩,用木头柈子架起火来烤化以后合成泥,再用林场在山上废弃的红砖垒起了锅台,架起了一口十五刃儿的大锅,这就成了我们的灶房。当晚,伙房的老师傅就熬了一大锅苞米馇子粥,切了几碗咸萝卜条儿,这就是我们上山后的第一餐。

天傍黑的时候,开始下雪了。先是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的轻轻飘扬着,然后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结果,大雪团团片片、飞飞扬扬地在沉沉的夜幕里下了一宿。清晨起来我们才发现,大雪已经把房门封住了。大伙儿只好从窗户爬出去,用铁锹把一尺多厚的积雪撮到两边,形成了两道一米多高的雪墙,再用扫帚清扫出一条雪道来。

雪后初晴,玉树琼枝,掩映如画,冰冷的空气沁人心扉。

在山上干活,天天都要钻林子。在指定的几个山坳里,用“快码子”或大砍斧把合乎规格的树木放倒,砍下树头,把褪下的枝丫拉回驻地当烧柴,再套上马爬犁把树干顺着林间的雪道捞到指定的地点归楞。

虽说是数九严寒,可是干起活儿来一个个却汗流浃背,棉袄早被扔到一边儿去了。每个人球衣后背上都挂满一层因热汗蒸腾结成的白霜。渴了就唅几口雪,饿了就拿出伙房发给每人的窝窝头就着咸菜啃几口;一日三餐最棒的伙食就数晚上那顿高粱米饭了。平时菜汤里是萝卜条、土豆、大白菜,隔日能吃一顿大豆腐。疲劳的身躯只有晚饭后躺在松软的地铺上的时候,才是一天当中最舒服的一段光景。

民工里有个人叫尤文华,四十岁出头,是林山大队派来的民工。据说他父亲在文化界被打成“右派”以后,就被发配到嫩江一带接受改造去了,他和母亲在一九六二年又被下放到了农村。父亲怕影响儿子的前途,除了由别人偶尔带回个口信儿以外,早就不敢给他们写信了。

由于他家是“外来户”,老爸又是个“老右”,所以平时免不了受一些不公正待遇,甚至还要受到某些人的欺负。

我虽然不知道尤文华这个人是什么学历,反正总感觉他有些文化,头脑也聪明。平时喜欢讲民间故事、历史传说。比如孟姜女为什么会哭倒长城了,为什么“正月”要读成“征月”了,如此等等。而有时他又像一位哲人似地开导别人:“人生三节草,不知哪节好”,“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十有八九,不能总跟自己过不去......”

有几回干活儿休息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捡回来几颗猴头蘑,别人不认识,都说那是“马粪蛋子”,可他却说这东西还是轻易见不着的稀罕物呢,要带回家去过年给老娘炖蘑菇吃!打那以后,不少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到处去找,可他们却往往是什么也找不着。

平时下山回来,每天晚上,别人不是打扑克就是下象棋,可尤文华却总是一个人躺在被窝里看书。时间长了人们都半讽刺半挖苦地管他叫“有文化”。伙房的刘师付跟尤文华都是林山大队的,自然对他了解的多些。一次他跟别人说,尤文华这小子不但故事知道得多,还会说书呢!从此往后“有文化”可就闲不着了,小伙子们天天晚上软磨硬泡地缠着让他讲“三侠五义”、讲“杨家将”……

别看这尤文华平时不大爱说话,但讲起书来,可就是另外一副派头了。从那天开始,每天晚上宿舍里那两根柱脚上都挂起一盏马灯,把工棚里照得通亮。尤文华盘腿坐在大铺中间,民工们都围坐在他的四周,也有趴在被窝子里探出个脑袋来的。尤文华有时也会故意卖关子——那天他给大伙讲《杨家将》,正讲到关键处,趁人们听得入神,他却戛然而止,说该睡觉了,明天再说。可是听书的个个还意味正浓呢,哪里肯罢休?于是递烟的,倒水的,说好话的,一个个都缠着他接着再往下讲一段儿。看那架势,要不是第二天还要干活,说不定每天晚上都要让他讲个通宵呢!

带领我们干活儿的人叫“洪胡子”,是林场的临时工,家住在附近的林场。因为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所以人们不知道他的大号,却都知道他叫“洪胡子”。他是林场派来指导我们在山场伐木的。清林的任务完成的好坏,合格不合格,最后验收的时候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连连长都不敢得罪人家。再说了,人家“林场临时工”的身份,可是这些农民身份的民工巴结都巴结不上的,弄好了关系,说不定啥时候上山拉丫柴被林场的人堵住了,还得求他帮忙说好话“放行”呢!因此洪胡子如果在谁的烟口袋里抓把烟叶子,大伙儿还都觉得是件荣幸的事呢。于是不少人经常把烟卷好以后恭敬地递到他的手上。洪胡子这小子本来是只管干活儿的,可是他为了显摆权威,不论该不该他管的事儿他都要管,借此来显示自己的“领导'地位。

有一回大雪封山,山下送粮食的马车没有及巴结到山上,伙房里的苞米面儿要吃光了,第二天民工们上山就没有干粮可带了。于是连长一面派人下山去摧粮食,一面给伙房下令——明天晌午焖高粱米饭往山上送。

“有文化”虽然才四十岁出头,可是牙口却不大好,早就掉了几颗大牙。做饭的刘师傅心想,就凭“有文化”那牙口儿,那高粱米粒子可让他怎么嚼呢?于是当天晚上,就从锅台后给他找了两个剩窝头。“有文化”心领神会,笑眯眯地把窝头揣进了怀里。

第二天中午,伙房的两个老师傅挑着饭挑子和两桶箩卜汤走了一个多小时才赶到了干活的场子。高粱米饭早就不热了,贴桶帮的一层饭都冻在桶帮上了。民工们在装汤的水桶周围架起火来,把汤烧热,高粱米饭就没办法了,只好热汤泡凉饭将就着往嘴里扒拉。

这时候,“有文化”知趣地走出老远,靠在一棵大树底下啃起了窝头。也该他倒霉,还没等他啃上几口,就被队长“洪胡子”发现了。

“洪胡子”走到“有文化”跟前,冲着“有文化”张口就是一顿臭骂:“你小子他妈真牛性啊!一个人猫在这儿搞特殊化呢,你老实说,在哪儿偷的?”

“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不是偷的是你家地里长的?走!你给我拿着窝头上人堆儿里吃去,你要是敢当着大伙儿的面儿吃,我就饶了你,要不我就让连长扣你一天的工!”

“有文化”也不在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沾的雪说:“走就走,反正大伙儿都知道我是个‘无齿(耻)之徒’……”

“妈的,你还知道无耻啊!”洪胡子根本不解其意,又得意地骂了一句。

果然,大伙儿都知道“有文化”牙口不济,加上天天晚上围着人家听评书,此时,人堆儿里竟没有一个吱声的。这下子“洪胡子”可恼了。为了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再次追问“有文化”窝头到底是从哪儿偷的。

这回没等“有文化”解释,上山送饭的刘师傅就说话了:“这事儿不能怨他,是我看他牙口不济,昨天晚上头睡觉的时候,我给他翻出两个剩窝头来。洪队长,你要罚就罚我吧!”

洪胡子一听这话也不好再发火了。一来刘师傅跟自己沾点儿亲,二来刘师傅晚餐时也常常给他碗里多盛几块大豆腐。

还有一次,那是因为一个排长出去大便引起的。山林里除了粗细不等、高矮不齐的树木,到处都是荒草和灌木丛,民工们内急了方便时,总要找这种荒草覆盖的地方。为了蹲下去不扎屁股,先要烧一小片荒草,反正漫山遍野都是一尺来深的积雪,不必担心跑火。

那天洪胡子老远地喊着找李排长,“有文化”停下手里的大斧,大声地回答他一句:“李排长‘考古’(烤股)去了!”

“洪胡子”没听懂,又问了一句。“有文化”又照原话回了他一句。结果逗得周围几个年轻人都嘎嘎地大笑起来,这些人还一边笑一边喊着跟洪胡子解释——“就是烤屁股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洪胡子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冲着“有文化”骂了起来:“人家越他妈说你有文化,你他妈越能捅词儿,净整他妈‘狗长犄角——洋(羊)式儿的’!拉屎就说拉屎呗,偏说他妈的考古。”

打那以后,洪胡子轻易不敢跟“有文化”对话了,生怕下不了台。

从那次以后,这个“无齿之徒”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后来又有一次伐木,上下口锯好以后,我们想让大树朝下坡倒,随着一声“顺山倒”嘞——洪胡子喊着让大伙儿往上坡儿躲,这时“有文化”大声喊着“错了!错了!往下跑——往下跑!”洪胡子冲着他瞪起眼珠子扯着嗓子大声骂了一句。话音刚落,就听见大树“咔、咔”的响了两声之后,就见高大的树干朝上坡倒下来了。民工们一看不好,一个个像惊弓之鸟似的四下逃散。朝两边跑的脱险了,朝上坡跑的一个民工却被大树砸倒了。只见那人口鼻出血,被压在了大树下。

原来,几乎就在我们喊“顺山倒”的同时,“有文化”觉着不对劲儿,就冒险走近两步,到树下仔细看了一眼,发现锯口反了,便立即纠正大家往下坡跑,结果还挨了洪胡子的臭骂。幸亏他这一看,要不,说不准会砸倒几个人呢。这时恼羞成怒的洪胡子,一下子就把怒火全都发在了那两个用“快码子”拉锯口的民工身上去了,他一抬脚把其中一个人踹了个仰八叉,顺着山坡往下滚了好几米远……

多亏了林子里的雪厚,大树的叉子又粗,着地以后支在了山坡上,把那个挨砸的民工正好夹在了树杈子之间,除了皮肉有些刮伤、扎破以外,别无大碍,可算是有惊无险,捡了条性命。

自从出了这次险情以后,洪胡子对“有文化”的态度似乎也有了些改变,不敢再小瞧人家了。幽默的“有文化”此后也成了我在民工中最喜欢接近的伙伴。

钻了一天林子,到了晚上,大伙儿还是饶有兴趣地围在“有文化”周围听他接着讲“杨家将”。那股其乐融融的气氛,完全不像是劳累了一天的样子。只有我总是老早地躺下,惟恐第二天缓不过乏来无法出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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