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侑走得很慢。

他觉得事情不对。

虽然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但就是有这种感觉。

小女孩停下脚步，松开怎么拽也拽不动的左侑，转过身子对着他，叹了口气，“你怎么了？”

她很少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平日里总是温声细语的，很有朝气。

左侑也停下来，他俯视着小女孩。

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着，速度有些快，这让他的四肢有些乏力。他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上一次出现这种感觉的时候，弟弟倒在了巷子里，妹妹也中枪了。

和大人们不同，妹妹今年才十岁，她不过一米三的身高，抬头看左侑时能清楚的看见左侑的眼睛。少见的黑色瞳孔，现在这双瞳孔里正酝酿着一些情绪。她是哥哥捡回去的，一起生活了十年，她知道对方在担心什么，可这也没办法，以往她总是趁着那女人不在的时候去找医生，还会带点礼物。现在被她撞见了，这事怎么都做不成了。

自己身体的状态她很清楚，伤口有些发热，脑子有些昏沉，伤口可能已经感染了。如果不快点处理的话，也许她熬不过这周。

她的视线从左侑的眼睛上挪开，一路下移，又叹了口气。也亏得受伤的是哥哥，换了别人，现在早就昏迷不醒了吧。

手指擦过她的皮肤，她泪眼婆娑的看着左侑，左侑立马把手缩回去，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又拿出来给她擦眼泪。

妹妹哭着笑了。

左侑的眸子垂下去，他突然明白是哪里不对了。

他一直……那个人贩子的话也好，还有那个胖女人的话也好，他一直都有意识的忽略了他们说的那个字。他们说弟弟死了，死……他不是很明白，但他见过死去的老鼠，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了几天后，身体上会爬着各种各样的虫……再后来就没了。

妹妹，妹妹她如果不治病的话……是不是也……

左侑猛的抱起妹妹，女孩惊呼一声。

翻过围墙，左侑又回到了诊所。那道白光看见他，从圆球里爬出来，在墙壁上扭曲的伸展开，最后做了个竖起大拇指的图画。

左侑把妹妹放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那个胖女人，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神态和动作已经恢复成了初次见面的样子。

她踩在门槛上，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的看着左侑。

妹妹站在左侑的身后，她抓着自己的小裤子，紧紧的抿着嘴。如果她再说哥哥的坏话，还有弟弟的，我一定会让她后悔……

左侑什么话也没说，没说求她让医生给妹妹治病，也没为之前用枪对着她的那件事道歉。左侑后退两步，离开诊所的台阶，他走到街道的边缘……

双膝着地，额头贴着地面，两手合十放在头顶。他竟然……

他竟然跪下了？女人深吸了一口气，一直躲在窗户后面的山羊胡见到这一幕，以为妻子会大发脾气，因为对方这个动作，显得她是个坏人，按理……她应该发脾气的。

女孩站在门边，她湿润的眼眶看不太清楚左侑，不只是他，还有周围的环境，好像全部都混杂在了一起，乱七八糟的什么也看不清。

她死死的咬着后槽牙，左手用力的抓住右边的胳膊。

靠在门边的胖女人从眼角那撇着女孩，她哭得一塌糊涂，可还在忍着不出声。她明明有许多事，或者许多话可以说，譬如嘲讽自己是个坏女人……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她也没有去扶起那个男孩，她只是用自己的这双眼睛看着他，记下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记住他的心意。

女孩感觉到了女人的视线，她抬起头和她对视着，这双大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鼠民的怯懦和自卑，她的神情……和那些晚宴上高高在上的贵族大小姐们……是一样的。

她比她们，还要好看些。

“他是你的哥哥？”女人问。

女孩点头，“我是他捡回去的。”

“多大的时候？”

两个人好像多年的老友那样，你一句我一句的接着话，窗户后面的山羊胡看呆了，他真是闹不明白女人这样的生物，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一岁。”

女人沉默了好一会，“你有个好哥哥，进来吧。”一起沉默的，还有窗户后头的山羊胡。

听见女人的话，女孩拔腿跑向左侑，跟他说：“我们可以进去了，医生会给我们治疗的，你快起来。”

左侑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膝盖，神情自若得好像刚才下跪的是别人似的。

“哥哥。”小女孩撩开左侑的头发，给他拍了拍额头，“这个事情是谁教你的？”

妹妹的声音虽然恢复了活力，但她的语气却很冷，比这夜里的空气还要冷。

左侑费力的扯出一个不伦不类的浅笑，“弟弟……以前说的故事里，说的。”

女孩的手顿了顿，轻声说道：“以后不管对方是谁，都不值得你下跪，别再这样做了。”她低下脑袋，牵住左侑的手，拉着他进入诊所。

进了诊所，女人看了看四周，确定四下无人后这才关了门。她在门背后轻轻一点，外面白色的光如瀑布般洒下来，诊所的门便与四周的灰色墙壁融为了一体。

山羊胡献媚的迎上来，小心翼翼的问：“亲爱的……我是不是？”

女人摆摆手，“你看着办吧。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诶！你走慢点，小心台阶！”男人垫着脚站在楼梯边，直到女人的身影消失后，才大大的松了口气。

女孩轻轻笑道：“医生麻烦你了。”

山羊胡羞愧的笑笑，“没有的事，如果不是你哥哥，我什么都做不成。”

说到左侑，女孩躺在手术台上侧过脸，他正蹲在墙角，把头埋在膝盖里。医生看着奇怪，“他在做什么？”

“在休息，今天晚上他太累了。”

医生没有接话，他知道再问下去，也许事情就会变得麻烦起来，便干脆保持了沉默。妹妹知道他在想什么，遂主动的转移了话题，“不用了，请不要给我麻醉，如果哥哥发现我昏迷了，您会有危险的。”

“哈。”山羊胡情不自禁的笑了一声，接着又露出苦涩的表情，“一会你们走的时候，我给你拿点工具，放心……都是些追查不到的传统工具，不会牵连到我。”

“麻烦您了。”

医生喊了一声sky，他的视线里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包括小女孩伤势的具体情况，以及该下刀的位置标识。

手术刀割开组织纤维的剧痛让女孩咬紧了牙关，她为了转移注意力，说：“如果您方便，可以随便说点什么吗？什么都好……”

山羊胡想了想，想到方才女人说的那句话，便说：“那就说说我的妻子好了。”

“她父亲是个小贵族，但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去世了，贵族的勋章传给了她的哥哥，那是个沉迷玩乐的家伙，不务正业，等她长大的时候，她哥哥已经打着贵族的旗号欠下了一屁股债，南城这地方和别的城市有些不同，它对sky阶级高的人很宽容，对贵族这样的身份却相对严格，所以她失去了这个身份，而他哥哥在无人区做工。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大口喘着气，站在诊所的外面。长得很漂亮，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是贵族小姐的样子。我只看了她一眼，就被她深深的迷住，正准备问她需不需要帮助的时候，她竟然跑走了哈哈。”

山羊胡取出了子弹，两手在身边的盆子里涮了涮，准备开始缝线。小女孩听得认真，一时间竟真的忘记了疼痛。

“接着她又来了，来来回回好几回，给我弄得烦躁不堪。当我下定决心一问究竟的时候，她站在我的门前，问我愿不愿意娶她。那时候我脑子一片空白，自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往后我每天，一闲下来就在想着她，所以我当然回答我愿意。

接着，她提了一个要求，希望我以南城医生的身份向南城要求解放他的哥哥，并将他驱逐去别的城市。

她那时候，已经和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不一样了，皮肤被太阳晒得斑驳，手上起了茧子，听说时常有人找她催债……”山羊胡顿了顿，“听说是他哥哥在进无人区以前，把她当作了抵押物。她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明明不久前还是贵族的小小姐呢。

我答应了她的请求，和她一起看着他哥哥被压上前往北城的飞船。”

山羊胡说到这，就不说了，他用剪刀轻轻一划，“好了，让你哥哥过来吧，他的伤可真挺严重的。”

女孩点点头，她其实很想知道后来的故事，但有时候故事就该在这样的地方停下来，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她轻声说，“您很爱她，我不会怪她的，您放心。”

山羊胡哈哈一笑，“人小鬼大，都是大人跟小孩子说放心，怎么轮得到你跟我说这话。”

小女孩笑笑，她瞥见楼梯上有一角白色碎花的布料，“哥哥也不会怪她的。”

山羊胡点点头，好像就是在等这个答案。白色碎花裙收了回去。

接着，左侑被小女孩强行按到手术台上，当山羊胡拿着手术刀在他身上比划时，他一把夺过医生的刀，差点没控制住把刀尖捅向山羊胡的眼眶内。

……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门外，女孩一直在给医生道歉。

医生苦笑一声，“没事……你哥哥的病情……他身体很好，不需要担心，这些药你和他按时吃，这颗是给他生肌生血用的药，你让他早点吃了，接下来在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谢谢。”小女孩甜甜的道了谢，两人走进医生指的一条巷道。左侑心有所感，他回头看了一眼诊所二楼的方向，那个女人正看着他们，和左侑对上目光后，她放下了窗帘，遮住了脸。

“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