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数已尽。

这是珑国的史官，在记载本国朝代更迭的时候，经常用来形容前朝末年的词汇。西里奇是在与一位来自珑国的客人畅谈的时候，偶尔知道这个词的。

“有些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之前的皇帝是怎么输的，只能用‘气数已尽’这几个字。一来可以说明现在的皇帝名正言顺，是顺应导师的伟大智慧；二来能表示一下，对以前的朝代小小的惋惜。”

那位客人似乎是和修史之类的工作有关，对此不胜唏嘘，每每谈及，必会饮酒一口。前朝无论多么辉煌，总免不了史家在书卷上留下这四个字，不过相比“人神共愤，顺天意而代之”要好得多了。想想那些建下不世基业的英雄豪杰，无不想象着自己的心血，能够传至千世万世，以至于和龙一样不朽，可惜最后都事与愿违，最多的朝代，不过三百年而已。

西里奇有何尝不是呢？他也曾幻想着，格里姆家族将从他这一代开始，成为商业世界中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可从怀揣这样的豪气干云的美梦，到万事皆休的田地，不过区区十二天而已。现在回想起十二天以前的自己，瘫坐在牢狱中的西里奇，不禁感慨：人生如梦，转眼间一切皆成泡影。

十二天前，西里奇的儿子，史蒂夫·格里姆突然回到了家里。那时的西里奇，还在忙着打听孙山饭店的动向，想着能不能先发制人呢。这消息令他非常吃惊，因为他就是为了让史蒂夫远离不好的环境，才把他送到威尔第去的。西里奇马上放下手里的所有工作，回到了家里，而他的儿子，竟然就在他的书房里等着他。

“你回来干什么？”西里奇看着坐在书桌后面的史蒂夫，有些严厉地问，“在威尔第读书不是挺好的吗，怎么，跑回来找骂的？”西里奇自认教子无方，让自己的儿子变成了一个纨绔子弟，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这逆子回到家里，可不会是因为“思念父母”之类的原因。说实话西里奇内心中隐约觉得，史蒂夫是回来找奥罗·李的。

“这你管……”史蒂夫神色有些异样，平常的顶嘴之言只说了一半，就咽了回去，反而小心翼翼地问，“爸，家里的生意怎么样了？”

“奇怪啊，你竟然会关心这个，难不成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回来求我原谅你的？”西里奇还是头一次从史蒂夫的嘴里听到这种话，“你不用操心这些事情，老老实实读你的书去吧。”

“可我总有一天会管的啊。”

“你老爹我身子骨硬着呢，不会这么轻易就把位子交给你的。”

说到这里，史蒂夫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沉默半晌。随后，他站起身，走到了西里奇身边，脚步有些虚浮。史蒂夫在他父亲的耳边说：“爸，其实我有些办法能够……”

“你的腿怎么了？”西里奇打断了史蒂夫的话，因为他注意到了儿子是身体上的不适，“不会是在威尔第又和别人打架了吧，还是说你终于和格洛利亚家的人动手了？”

对于这两个问题，史蒂夫都没有详细回答，只是摇了摇头表示否定而已，然后继续说自己的想法。他说：“爸，我认识了几个朋友，他们有一些强硬的手段，可以帮我们度过这一难关。”

“你的那些狐朋狗友，还能有什么好手段。”西里奇轻蔑地说。对于史蒂夫的顽劣，他的心里一清二楚，所谓“朋友”之流，不过就是一些趋炎附势的小混混罢了，最多不过去骚扰一下别人而已，成不了什么大事。

史蒂夫却做了一个骇人的动作：他举起自己的左手，在脖子上抹了一下。

“你这什么意思？”西里奇问道，“是不是奥罗那家伙，又给你出了什么馊主意？”

西里奇不算是个“干净”的商人，有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他都委托给了奥罗·李。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事情是绝对不做的，比如伤人性命这种行为。奥罗·李曾经多次在这一点上挪揄他，说他“妇人之仁”，但西里奇从未退让过，甚至说服了奥罗·李，不再考虑那种事情。不过他也清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奥罗在碰到一些难处理的事情之后，就会考虑那个手段。

因此，当史蒂夫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西里奇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是不是奥罗·李说了些什么。

史蒂夫又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西里奇已经被这个摇头的动作激怒——难道这就是默认自己是个杀人凶手吗？这句话没来由地在西里奇的脑海中响了起来，敲击他的灵魂，引燃他的怒火，使他不得不找一个发泄的端口——哪怕是对自己的儿子使用暴力。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已经重重地打在了史蒂夫的脸上。

“真该让你妈过来好好看看，看看他教出来的儿子是什么操行。”西里奇愤怒地说。他的妻子在五年前离开了他，回到了在莱索托的娘家，从此杳无音信。而她离开的原因，就是因为儿子的不孝与丈夫的忽视，可前者，恰恰是她的宠溺造成的。

“真可惜，你没这样的机会了。”史蒂夫忍受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给了西里奇一个充满恨意的眼神之后，离开了房间。西里奇盯着儿子的背影看了好久，才挪动脚步，走到书架面前，想要抽出一本书读一读，却发现双手微微颤抖，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这次吵架后的第二天，西里奇得知了奥罗的死讯，心里就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紧接着就撞见了史蒂夫吸食烟土的场景，父子两人为此大打出手，好在被西里奇的助手拦了下来。随后，心中惴惴不安的西里奇展开了调查，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雇佣了一支暗杀部队，而且已经有所行动。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约翰·史蒂文森的死，顿时万念俱灰——大河旅店注定没有未来了。

现在想想看，那时，也正是孙山饭店的小卡片，开始在大河旅店的员工之间流传的时候。但是心灰意冷的西里奇，根本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事情，也就让对手抓住了自己的弱点，挨了重重的一击。又过了几天，史蒂夫在吸食过烟土的情况下，和前来要求提高待遇的员工发生争执，盛怒之下将对方杀死。这件事情，成了压垮西里奇的最后一根稻草。

强悍的对手，不肖的接班人，长久以来的隐患等等事情，在短短十五天内，化作导火索，引燃火药，摧毁了一度辉煌的大河旅店。这能叫什么呢？西里奇只好承认：自己是气数已尽了啊。

后来，在巴别托·达·穆吉奥尼主持编纂的，经济学与史学著作《商史》中，孙山饭店内部兼并大河旅店，是公司制企业击垮传统商业管理模式的范例，而编纂这一部分的人，正是事件的亲历者宇文碎。年过六旬的他，在书中这样评价西里奇·格里姆：

“西里奇·格里姆是个值得敬佩的商人。他并没有输给我，也没有输给公司制度，而是输给了某些无法反抗的东西，或许是冥冥中的天意。而这，是在牢狱中的他，透过平静的眼神，向我传达的最后一件东西。”

教历1455年9月29日，大河旅店的所有者，西里奇·格里姆被捕，十天后，经查实，大河旅店经营中有不法行径，勒令停业。西里奇·格里姆犯杀人罪以及走私违禁品罪，被削去爵位，处以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