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康向刘伶所讨要的酒钱，不是别的东西，正是刘伶结合张华醉和中山千日醉之后，所酿出的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这世间最好的酒:刘伶醉。

刘伶醒来以后，褴褛着衣衫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喊来夫人和家仆，告诉他们自己还活着，并且要他们把杜康敬为上宾。他换了套干净衣服，把三年以来积郁的酒气泡在水中，给洗干净了。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开始自己对于心中世间最好的酒的酿造。

他把自己关在后山的竹林中，无论是谁来都不见。他的夫人给他送饭和酒，也是放在竹林前面，便远远的走开，刘伶每次出来都不会拿走食物，只会拿走酒。

他似乎真的成为了酒中仙，只靠喝酒就可以过活。

杜康则也什么都不吃，只是静静地在刘家坐着，等待刘伶的消息。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刘伶的夫人除了每天给刘伶送去酒以外，其余时间都快忘记了他还活着。

直到某一天，一直坐在刘家一动不动，也不进食的杜康，终于站起来，走出了刘家，往后山的竹林走去。随着他一起走动的，是后山飘来的一股浓郁的酒香。

这酒香飘进了刘家整个院子，人们从来没有闻到过那么醇香的气味。那气味飘进来，勾住了每一个人的心魂，即便是不喝酒的刘伶夫人，都被这股酒香引的心驰神往。

杜康默默地往竹林走去，越靠近竹林，那股酒香越浓。

他藏在面具后面的脸，嘴角澹澹勾了一下，他知道，刘伶成功了。

等他走进那片竹林中时，看见刘伶正衣衫不整，癫狂的捧着一个酒桶，放声大笑着。他的脚步虚浮，脸色通红，他的面前流淌着一条潺潺的清泉，那整股清泉之中，都带着酒香的凛冽气味。

杜康走过去，靠近了他。刘伶看见杜康走过来，赶紧一把拉住他，他已经喝的大醉了。

“杜康，杜康，你尝一口！”刘伶拉着杜康，不停的说到。

杜康摘下自己的面具，那是他第一次在人类面前露脸。

那张脸轮廓分明，剑眉星目，是很勇武的英俊。刘伶见过太多瘦弱的美男子了，嵇康是，阮籍也是，他们都带着病态的美。只有杜康，他是这样坚毅的英俊。

他的眼神中没有狂傲，也没有任何感情，只有被历史沉淀过后的沧桑和漠然。

这还是陈桥的那张脸。

摘下面具的杜康，他接过刘伶递来的酒，放在嘴边，喝了一口。

这酒入口绵醇，宛如千年的积雪化开在嘴中，带着清冽的气息。杜康喝着这酒，竟然朦朦胧胧中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一座下着大雪的山，看到了一颗还未开化的星球。

他笑了一下，惊讶于人类的厉害之处。他们虽然永远达不到它们的智慧高度，但是他们能造出这样奇怪的，讨人喜欢的东西。

杜康给刘伶喝醉三年的酒，不过是他略施手段，在里面加入了一点其他东西。

杜康一口气喝完酒桶里的酒，他对于这次的结果很是满意。

刘伶见他如此豪放，又张狂大笑起来，他说:“杜康，你觉得这刘伶醉，它到底如何？”

杜康点点头，说到:“很好。”

刘伶通红着脸，他拉起杜康的手，跟他指了一下他身后这条清泉。他激动的说到:“这整条清泉，我都酿成了刘伶醉！只要还有水，有竹林，有我刘伶，这世间就永远有这最好的酒！”

杜康听他说着，他看着这个人类，竟然嘴角不自觉的挂上笑来。

是这酒，也让他醉了吧。

刘伶喊完，他又静下来，想起了什么。他拿起身旁一个酒桶，往里面灌满了酒泉，随后小心的将酒桶封口。

“杜康，这些酒你都自取。”刘伶丢下这句话，便抱着酒桶飞速的走开了。杜康疑惑他要干什么，跟在了他的后面。

只见刘伶抱着酒桶，飞速的往一个地方赶着。一直到竹林最后面，后山的最深处，刘伶终于停下来。

他的面前，立着一块无名的墓碑，墓碑前放着两盏空酒杯，其余什么都没有。

刘伶抱着酒杯，坐在了墓碑前面，他把酒倒出来，把两杯都倒满了。他举起一杯，一饮而尽，随后把另一杯倒在了黄土之中。

做完，他又继续重复这一举动。不停的重复了至少有四五次。

杜康站在他的旁边，他试着去探查刘伶心中的情绪。他惊讶的发现，刘伶体内竟然同时存在着多种情绪。

狂喜与狂悲，怨恨与欣慰，不甘和释然...

这些情绪混杂在一起，杜康看着他，竟然失神了。

他不理解，为什么几种最为矛盾的情绪能同时存在，就如同他只代表恐惧，他的心中只有恐惧，不会有其他任何和他相反的情绪。这么久以来，他也从来没有遇见过第二个像刘伶这样，能同时拥有几种矛盾情绪的人。

杜康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这里面，埋的是我的父亲。他毕生的愿望就是找到中山千日醉，然后能喝到这世界上最好的酒。我答应过他。”

刘伶说着，又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杜康继续问到:“那你怎么能同时又悲伤，又喜悦呢，为什么？”

刘伶闻言，抬头看向他，不可置信的跟他说到:“为什么不能同时悲伤又同时喜悦，我身边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同时拥有不同的情绪。世事难料，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世事难料，人之常情吗？

杜康听着他这句话，刘伶不知道他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让杜康产生了几千百年来的第一次动摇。

他先前从来没想过，矛盾的情绪可以共存。

此时刘伶还在喝酒，重复这不停的举动。

杜康看着他，决心不去阻拦。他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刘伶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价值。无论他做什么都与他无关了。

但是杜康还想站在这里看着他，他想看看还有多少自己以前不曾注意过的东西。

刘伶喝着酒，喝完了半桶酒之后，他舒服的打了个饱嗝。他两行眼泪流了下来，那眼泪恐怕也是酒味的。

他抱着酒桶，晕晕乎乎的看了一眼无名的墓碑，又看了一眼站着的杜康。他大喊一声:“天会记住我！宇宙会永远记住我今天酿出的一泉酒，我刘伶死而无憾！”

他说完，直直倒了下去。

杜康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他就清楚，刘伶这次是真的死了。

在酿完世界上最好的酒以后，在完成父亲的心愿以后，他终于带着狂喜和大悲，心力交瘁，彻底死了。

杜康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刘伶醉...”

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说到:

“世界和宇宙都会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