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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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起“师傅”这两个字,再加上是自家小作坊里的师傅,往往叫人记起那种捋着胡子,穿着颜色暗沉的长袍,像是终年不见天日一般地躲在屋里每天捣鼓这捣鼓那。

因此风莲到达小六子所说的“村东头”,也就是那位云师傅居住地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

他独自来会这个云师傅,而林羽涵自去寻找虹儿,以免这丫头真的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来。

一路辗转询问才到了小六子描述的地点,却仿佛跟整个村子格格不入,几乎是乡野村地之中猛然就多出了一块地方来。

所谓的村东头,竟是一整片花田。

大约是因为云师傅专以制作桂花蜜为生,因此四处都植着桂花树。如今已经是深冬,万物凋零,桂花树也并无例外。然而这些枯枝被打理得很好,干净整洁,看起来也很雅致,竟然丝毫不像乡野之物。

住在这里的“师傅”,会是个什么模样?

各类树木掩映下,一个精巧简陋的小木屋赫然显现。大小很是奇怪,几乎是专为一个人定制的,从外面看起来,一个人住都已经嫌小,再多一个人,只怕是连桌椅都放不下了。

风莲含了笑,走上前,伸手,有节奏地轻轻扣了几下门扉,说道:“云师傅在么?”

还没有得到回答,门内突然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钻出,一丝一丝沁人肺腑,闻起来极为舒畅。仔细辨认,却并非桂花,也不是任何一种花香味。

伴随着花香味,有一种捣药一般的声音传出,一下一下节奏欢快,清脆悦耳,如能汇集成一曲别致的乐音。

风莲深吸了一口,喃喃数道:“桂花,昙花,木兰……”他微微一愣,道,“莲……”

母亲很喜欢侍弄花卉,还喜欢取花瓣来做食物,他从小跟着母亲到处来去,对于气味又敏感,是以那些花的味道,竟是全部记得。

捣药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忽而再次响起,节奏依然欢快,伴随着一个沙哑的男子声音,说道:“人说伯牙子期,知音难觅,我这知香人的难觅之处可不见得比知音容易,这位公子既然是我的知香人,就请进吧。”

风莲尴尬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些难以想像进入这小得可怜的屋子后可以坐哪里,或者说是不是除了站着动都不能动?可既然主人已经发出了邀请,他轻咳了一声,伸手,推开门。

门没有上锁,推开以后花香味更加浓郁,出乎意料的是,屋子里面竟然很宽敞。

风莲打量了一下,便知道了这木屋结构机巧,外面看起来那么小的门面其实只是一个玄关的大小,要进到里面,才会发现什么叫做“别有洞天”。

一个灰衣男子埋着头看不清脸,手中拿了一个似乎是玉质的小杵,在手中捧着的小罐子里捣着什么。花香味自是从那而来。

“桂花蜜。”风莲慢慢踱步,凑近了墙角堆放的众多琉璃瓶,闭起眼睛闻了几下,轻轻说道,又走了几步,看着悬挂在博古架上的一支玉笛,捧起了笛子所系流苏下的荷包,轻轻嗅了嗅,笑道,“木兰。”桌子上放着很大的一只瓦缸,里面满是清冽的水,浸了半缸的白色花瓣,冷洌暗淡的光泽,他轻声说道,“昙花。”说罢,湛蓝的眼睛缓缓地移向灰衣人。

他进屋之前列出了四种花,而三种已从别处认出,那么他手中捣着的,想必是……莲。

他的母亲名字若按着她那异族国度的语言发音写成了汉文便写做“月莲娜”。他的名字又是取了一个莲字。莲花是淡水植物,海岛不易种植。母亲用好些莲子在门前小池里悉心照料,才开出了几朵,寿命也都不长,只是那清香莲味,倒是深刻印在记忆里,至今不忘,然而母亲之后再无人有心情种植花草。他从小都少见真正的莲花。因此对于莲这个字,多少有些特殊的情绪。

现在灰衣人捣着的就是莲花,更引起了某些奇特的心思。

“桂花蜜是秋日采集了桂花,加上砂糖等物,细细筛选了闷在罐子里,文火熬化了花瓣,再窖藏几日,便是桂花蜜。”灰衣人依旧头也不抬,却突然出声,“木兰用特殊法子硝制过,不会腐烂,却也不会干枯,且保持了最完整的香味,系于玉笛之下,可以保留最长时间,与玉质相合,于人伤势都有助益。浸泡昙花的水乃是去年的雪水,泡过之后可以用来煮开,凝成冻,作为食物,清香可口。”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那么,你在捣着的莲呢?”风莲起了好奇之心,问道。

“这是为你准备的。”

灰衣人这时才站起身来,一张脸其实颇为年轻,只是很有风霜,显得苍老了。眼神很有风霜的意味……却出奇的清澈。他端起了手中的小罐子,说道:“这莲,用香砂制过,捣成糊状,用来做汤。”

还没等风莲接口,他便自顾自地回了内堂,不久阵阵清香飘出,弄得五脏六腑都舒畅无比,让人不禁浑身舒泰。

过了一会,他才端了一只白瓷碗,捧到了风莲面前。

风莲迟疑了一下,接过来。

汤色清澈,通体润泽而美丽,如同一整块的明玉,一圈圈细小的涟漪荡开去时,微波闪现的细小光芒,竟然不可方物。

“你是谁?”他抬起头来,看向这个素不相识的人。

碗里的这个东西,即使是毒药,只怕也很少有人可以拒绝的吧。因为这实在太吸引人……比之那以艳丽外表吸引人的毒菌,更是致命的诱惑。

“云追。”灰衣人淡淡说过一句,“你的……长辈故人。”

说完云追便不再看风莲,转过了身子,径直走向了窗台。

窗台上是一个纯雪色的花盆,里面只有一棵茎叶都是雪色的植物,周身毛茸茸的细小绒毛,顶端是一个毫不起眼的花苞样东西,却早已干枯萎缩,孤芳自赏地耷拉着脑袋。

风莲见他一直默默,端起了莲汤,抿了一小口。入口芬芳润滑,一股清气侵入肺腑,仿佛一切的阻滞都被一扫而空,清爽无比。想来这汤药的确是对自己有益而无害,他看了看追云,追云依旧专心致志地看着那喷雪色的花,丝毫没有注意他,于是他将莲汤一饮而尽,暖意四散到身体各处,舒适无比。

“故人之子啊。”追云突然又出了声音,“不见月莲娜已经有二十多年,你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月莲娜是母亲的名字,虽然母亲不是汉人女子没有太大礼教之防,可是她的名字从一个陌生人口中陡然说出,风莲着实吓了一跳。

“因为你父亲死了。”他没有回头,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等你来很久了。比我预期的早了几天。”

“我父亲的死。”风莲直视了他,“跟你有关么?”

林羽涵赶到风氏如今的住址时,虹儿正端着一盆子衣物,坐在太阳底下,舀了水,洗衣棰往旁边一放,开始洗衣。

她虽然从小便是奴婢之身,但是一直只是做服侍风莲的细致活,风家家大业大,粗活从来用不着她干,相比下来,她的日子只怕比普通小富之家的小姐还悠闲舒适一些。如今已到这地步,林羽涵不禁心底有些凄楚,上前去,缓缓地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轻声道:

“虹儿。”

虹儿颤了一下,回头,一张可爱圆润的脸被风吹得有了皴纹,以往一直红润丰泽的嘴唇也是惨败得没有了生气。

她嗫嚅了一下,轻轻应道:“林姑娘。”

“这里竟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么?”林羽涵环顾四周,实在是空无一人。

“嗯。”虹儿低了头。

“那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衣服要洗?”

“这些是好不容易接到的活计。”虹儿的声音细如蚊蚋,“再过几天我就要去镇上的百玉楼做侍婢……”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林羽涵,赶紧说道,“不,不,我不是去做那种事,我只做侍婢,不做别的……”

她的声音像要哭出来,柔婉的女孩子一个人,也不知是怎样熬过了一个一个孤独凄凉的日子。

林羽涵默然地抚着她的头发。风家老爷一死,树倒猢狲散,什么人都走了,那个管家大约也是追着更好的前程去了吧。只有这样一个柔弱的婢女留下来,何其可笑。

然而心底,她也是明白虹儿留下来的原因。

只为一个名字……风莲。

“虹儿。”她说,“别在这里等了。少爷回来了……回来接你。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不要回来,好不好?”

“林姑娘……你说什么?”虹儿瞪圆了眼睛,连连摇手,“不不,你骗我呢,少爷早就不知去哪里了,以他的身子,这么到处流离,也只怕是……”她哽咽了一下,不再说下去,反手坐下洗衣,“总之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但是老爷的尸骨未寒,草草下葬了也没来得及归回祖坟去。我至少要守着,存足了钱,送老爷的骨灰回去,替少爷尽孝道才是。”

“虹儿。”林羽涵心头一阵酸楚,“虹儿好姑娘,你家少爷没有不管你。林姑娘已经把你家少爷找到了,现在带你去见他好不好?真的,林姑娘从不骗人。”

“不,虹儿不信。”虹儿头也不抬,“林姑娘,我知道你好心,不忍见虹儿受苦。可是,可是这是虹儿自己选择的……你就随了虹儿吧。”

林羽涵开口,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虹儿的泪水一滴一滴掉进了洗衣盆里。

她念头一转,陡然回过了神。

虹儿若跟她回去,那么即使风莲的确是要收留她的……他终归是,不爱她的。

与其回到一个不会喜欢自己的活着的少爷身边,还不如守着这样的心思,少爷已经死了,她在为少爷尽孝道,这样于她,是一种很大的满足。

林羽涵微微喟叹,从怀中取出了一锭银子,放在了虹儿脚边,又取下了自己的发钗,塞进虹儿手里。

“以后若有难处,拿着这钗子,去任何一个衙门,告诉他们这是六扇门林羽容妹妹的东西。只要是捕快,受过我哥哥和几个弟兄恩惠的,多半都认得这钗子。若他们不领情,你就带着它去六扇门找我哥哥。无论是什么难事,我都帮你做到。”

虹儿弯曲了手指,紧紧攥住了钗子,低低嗯了一声。

林羽涵又叹了一口气,转身,静静走开了。

[分段/](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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